恍如隔世。
昏黄的走廊顶灯,把李东万的叹息烘托得格外绵长。
季锋看见手机屏幕上翻译的语句。
【朴具里很希望能与你再见面,她正为此努力着。】
季锋说,我也正是这样期待着。
他们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李东万似乎还有一些话想说,但他最终没有宣之于口。
他们站在一起,却横亘着银河。
李东万悲哀地想,自己幼年接受训练的时候,想到的是,竞技体育无国界。
可随着他逐渐长大,他发现,并非如此。
李东万崇拜过好几个异国运动员,可当他一步步走向更大的赛事时,他却发现,很多人追求的并非是“更高、更快、更强”。
他们追求的东西叫“打败敌人”。
当然,李东万也曾经一度这样想。
李东万被裹挟着仇恨过很多人,不,准确来说,他仇恨的是某个国家。
这样对吗?
他不知道。
但是,和很多人一样,他把打倒某国视为目标,然后为之努力。
直到他负伤,停了下来。
直到他被掌权者抛弃。
他终于明白,李东万不是李东万,是耗材。
竞技体育那小小的赛场,困住的都是天才——他或是她都曾经是一方天地里的紫薇星,然后他和她都背着沉重的梦想往前跑,希望能利刃出鞘。
可是事实上,成神的道路上,倒下的人也是从前的天才。
第67章 盛大而漫长的暗恋,终于不必无疾而终。
——>>>part1:小师妹
江为止是在第二天早上得知此事的。
批评家江为止就此发表重要意见:“看来你俩口语都不咋地, 这么简单的交谈都要用翻译器。痛心疾首,著名运动员季锋的文化课补习收效甚微啊——周教练,您看季锋这英语课是不是得加训!”
周七河正在大巴车前排假寐, 闻言抄起一个背包,精准命中江为止的脑门儿 。
“你给我少贫嘴, 这次世界杯没让你上, 是让你来观察思考的,你天天惦记季锋干什么!”
在她的铁拳作风之下, 媒体赐予铁娘子的称号。
周七河不仅给队员更新了训练体系, 还要求他们学英语、定期阅读ISU的裁判准则——那些东西以前都是教练组自己看完之后再传达给运动员的。
可现在他们都要自己看, 看完还得讨论。
季锋和她的队友们都在适应周七河的节奏。
很辛苦,但是所有人都清楚,这是改革必须经历的阵痛。
这是周七河接手队伍之后的初次亮相。
成绩怎么说呢?不好不坏。
优势项目, 例如季锋、池圆圆、叶又绿, 甚至于齐择,都表现得很好。
弱势项目, 当然也一如既往的弱势。
毕竟周七河也是刚上任,所有的措施不可能立竿见影。
在去机场的大巴车上, 季锋掏出手机, 开始回复粉丝评论。
然后ῳ*Ɩ ,她就忽然想起来前几天, 酒店蹲守的粉丝里,小喇叭给她看的私信。
差点把这事儿忘了!
她直起身子,忽然精神抖擞。
一旁的江为止本来在专心致志地看比赛回放视频, 时不时还在复盘记录, 被季锋的动作吓了一跳。
他乜斜着,戏谑道:“季金牌有何公干?”
季锋说:“我搜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这话引起了江为止的注意。
他颇为自然地凑上来, 丝毫没有边界感,他可不觉得自己窥屏是什么烦人的行为,厚脸皮就是如此地快乐,嘻嘻。
然后,下一秒,江为止不嘻嘻。
因为他看到季锋灵巧地打出几个字。
“短道速滑双字CP”。
双字cp是什么——这个问题,坦白说,还挺让她好奇的。
那天晚上,小喇叭展示自己的社交媒体之时,下拉了好多条,主页一览无余。
小喇叭是个杂食党,主页磕过季锋过江cp,还顺带着磕了小师妹cp(竟然是季锋和孟橙!),各种打乱搭配组合,竟然也有她雷的?她和东市少女的梦聊天的时候,明确说了自己什么都磕一点,可是唯一雷的是双字cp。
这很难不引起注意。
江为止捂住手机屏幕,低声怒吼:“天天不好好训练干什么呢你!什么都搜啊?”
季锋耸耸肩,抽回自己的手机,无所谓道:“看来你好像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每天网上冲浪倒也是很有效果哈。”
她低头看手机,看完顿时后悔。
双字cp是指,齐择和季锋……
因为两个人名字都是双字,所以被戏称双字。
不是,你们cpf取名字这么隐晦的吗?
季锋把手机息屏,沉默地闭上眼睛,小憩养神。
但是片刻之后,她还是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问:“真就瞎磕啊?”
江为止摊摊手,表示自己已经接受良好。
他当然习惯了。
毕竟他的cp是千奇百怪,还有人曾经打印了同人文给江为止看。
季锋试图安慰自己,但是站起身,看到前面推行李的齐择,她还是觉得这事情无法理解。
齐择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回头,温和地笑了。
他的样子似乎和从前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季锋永远也无法忘记,那天她所听到的话。
齐择以前是那样善良的人,他和她一同长大,彼此相互了解。
季锋尚且记得,在体校的时候,过春节期间很多人都回家去了。
可她和齐择都没走。
季锋是因为没钱,齐择却是为了节约时间、在体校加训。
春节联欢晚会播出的时候,她就蹲在电视机前面看表演。
齐择训练完,带着一身的凛冽冷气,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
他看见季锋蹲着,失笑道:“你是要钻进电视机吗?”
说着就伸手从柜子上拿出个小木凳,塞给季锋。
他们就这样一起守岁。
季锋看到最后昏昏沉沉的,几乎要睡着了,却在难忘今宵的时候醒来。
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铺天盖地的硫磺味道,顺着透风的窗柩和门缝钻进来。
这是过年的味道。
季锋从睡梦中醒来,那个清雅隽永的少年,席地而坐,用身体支撑着打瞌睡的她。
听得她醒来,齐择就别过脸,小声地说:“新年快乐,小师妹。”
好奇怪啊。
彼时的鞭炮声震耳欲聋,电视机调大的音量还在孜孜不倦地说新春祝福,身旁的火炉子噼里啪啦地传来哔啵声,上面吊着的古早热水壶咕嘟嘟地煮着季锋要喝的中药。
这么多声响中,齐择那小声而又低沉的新年祝福,却深深地砸进季锋心底。
她看着齐择清冷又好看的脸庞,他微笑着,侧脸被昏黄的老灯泡散发出来的微弱光芒渡上了一层轮廓。
圣洁而纯净。
齐择曾经一度是季锋以为的那个引路人。
她过早地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自己在原生家庭中的一席之地。
她感恩上苍,让她在体校碰到了一个亦师亦友、又如兄如父的齐择队长。
那时候的她,祈祷要永远和齐择在一起。
他微笑着说:“小师妹,你知道吗?我看报纸说,咱们体校的学生李瑶瑶昨天刚刚得到了世界冠军。
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冠军,我也会。
我们会和他们一样,拥有更美好的未来。”
可人终究是会变的。
她冷冰冰地看了齐择一眼,站在原地,身旁的江为止还在聒噪地说着回京之后要吃贵州黄牛肉火锅来解馋。
她和齐择仅仅有几米的距离。
但他与她,甚于路人,殊于胡越。
季锋把行李丢给身侧的江为止。
她蛮不讲理地说:“快拿!”
——>>>part2:一年后
春天是季锋喜欢的季节。
因为万物复苏,一切都充满希望。
季锋背着一个小双肩包回家,没错,是回继父和母亲的那个家。
她没带行李,就这样轻轻地跳下火车,神态轻松。
没有人前来接站。
母亲那边是没有通知,体校那边是被她拒绝了。
她一个人回到家,继父端坐在沙发上,西装革履,还打了领结。
母亲坐在一旁,整个人形容枯槁。而那同母异父的弟弟,已经长成大人模样,用仇视的目光看着季锋。
凭什么仇视?
季锋笑了笑,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律师函你们大概已经收到了,简单谈谈?”
季锋气定神闲。
比赛周期她没空收拾这些事情,第一个赛季关闭了,现在有空得很。
继父试图警告她:“我们终归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把我们逼急了有什么好处?”
“爸你不用求她!”
弟弟陈远航仿佛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样子,挺身而出。
季锋看着他们粉墨登场,感觉十分有趣。
母亲只是一味沉默。
季锋很希望她说些什么。
可母亲并没多说话。
她只是沉默着,沉默着,就低下了头。
季锋望着她弓起来的背,好像不堪重负的蜗牛。
她本来是可以不回来的,律师函送达,警告诽谤爆料的弟弟,震慑在外借高利贷的继父。
季锋想,钱真的是个好东西。它买来了清净,也给了她底气。
但最后,她还是回到了这里。
为了见见母亲。
平心而论,她并不很恨母亲。
“妈,咱们出去走走吧。”
母亲惊讶地抬起头,仿佛不可置信。
季锋朝她伸出手。
母女双手紧握。
这是久违的感觉。
季锋感受到母亲苍老干枯的手掌,带着冷意。
随之而来的是母亲身上的膏药味道。
母亲颤颤巍巍地站起身。
她们走出门。
有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母亲仿佛是习惯性地把季锋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就像小时候一样。
她们对这个城市,其实并不熟悉。
季锋和母亲站在江边,满目繁华。
这个城市远比家乡更大。
“妈妈,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踏足这个城市,你说,咱们会有一个新的家。”
母亲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
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的前半生究竟是怎么过的呢?
似乎都在浑浑噩噩地往前走,起初她是家里的老大,帮着父母带弟弟妹妹,下地干活、打工补贴家用,等到了适婚年龄,她从蒋家的大闺女蒋琳,成为了季家的小儿媳。
蒋琳很快怀孕了,可辛苦的劳作和虚弱的身体无法支持,在拉板车的时候,她流产了。
再过了几年,她又怀了一个孩子。
那个女孩顺利出生,家里的生活似乎变好了。
她在做计件工作,丈夫在工厂车间评上先进。
那个冬天,他们买了水果罐头,把浸满了糖水的黄桃果肉挑给季锋吃。
季锋的名字是她取的,不过她用的是风字。
自由自在,像风一样。
是蒋琳渴望而不可得的人生。
可上户口的时候,工作人员不耐烦,登记的时候用了常见的锋字。
蒋琳回家的时候还生了会儿闷气。
丈夫说:“锋也很好嘛,不是有句诗叫做,宝剑锋从磨砺出。”
生活对他们确实诸多磨砺。
丈夫下岗了。
工厂江河日下,那个他们一家三口仰仗着的庞然大物,就这样被时代抛弃而解体了。
如此猝不及防,又格外的迅疾。
公婆家几个孩子,丈夫懦懦而平庸,并没有得到一丝一毫支持帮助。
蒋琳自己也身体不好,要强惯了,对着父母和同样贫穷的弟妹,她张不开嘴去借钱。
飞光飞光,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他们的日子就这样煎熬着过下去,丈夫开始和找门路下矿赚钱,她开始早上三点钟到市场拉回来一车青菜摆摊。
在最艰难的时候,谁也无暇顾及女儿。
季锋就这样在他们没注意到的角落里慢慢长大。
蒋琳还记得,厂办欠发的工资迟迟不到账,她抱着季锋去要钱,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女儿的额角都被磕破。
丈夫抱住她,沉声说:“等我们喘过这口气,会好的。”
会好么?
丈夫很快死于矿难。
抚恤金被公婆和大哥抢走,她只拿到薄薄一沓钱。
家里给她介绍过再婚对象,听说她有个女儿,都摇摇头。
“不如把小锋送给她爷爷奶奶养吧……”
大家都这么说。
可蒋琳不肯。
这是她的女儿,她并不是很爱自己的丈夫——她怎么会懂爱呢?她一生都不曾被爱过。
但是她舍不得把女儿送走。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最终,蒋琳在大姑的做主下,给一个年岁很大的、腿脚有点跛的男人续弦。
她把女儿带到了更大的城市。
在这里她们无亲无故。
蒋琳的新丈夫脾气不好,可有一套小小的房子,这就是她毕生所求。
“妈,你等我长大了,我给你买大房子。”
小小的女儿豪言壮志。
蒋琳不相信。
她本能地想,我们女人,无非是随波漂流,仅此而已。
她不相信自己的力量。所以也不相信女儿的力量。
季锋在读初中的时候,曾经问过蒋琳,说:“妈妈,你为什么要再婚呢?”
蒋琳不假思索地说:“我一个人怎么养得活你!要不是你陈叔叔……”
季锋不认同,她打断了母亲的话。
她掰着指头,把桩桩件件事例摆出来。
“我的学费是你缴的,生活费也是你给的,你每天早上三点钟起来摆早餐摊,中午去给别人做家政,晚上放学在学校门口摆小吃摊。
你一个人就赚了很多钱。
陈叔叔只是每天躺在家里,守着他家祖传的小卖部。
到底是谁在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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