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是你在养我。”
那次争论被弟弟的哭闹声打断了。
是的,蒋琳已经给第二任丈夫生下了一个小孩。她的身体因此更加虚弱,甚至落下了病根,几十年了都不曾治好。
季锋不能理解母亲的人生。
蒋琳一生都刚强,她寒冬腊月去捡烂菜叶子,三伏天背着大箱子卖冰棍儿。
她什么苦都吃下了,什么事情都能自己扛。
可她永远不相信自己能自立。
所以她也不相信自己的女儿。
女儿能成为她的依靠吗?
不会的。
蒋琳本能地去把希望寄托在丈夫和儿子身上。
至于季锋?
她和女儿都是这个家里的出气筒。
她如此过活,女儿也应该如此吧——她的母亲,她的妹妹,她的姑姑婶婶,大家都是这样过活的。
而现在,她的女儿,长大了。
却比谁都有出息。
长大的季锋有着淡漠的性格,她冷淡的神情让蒋琳有点心虚。
心虚什么呢?
可蒋琳就是心虚。
她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脱胎换骨,季锋去了省队,季锋去了国家队,季锋升入一队。
季锋得到世界冠军。
季锋成为奥运金牌得主。
这是她的女儿?
蒋琳忽然意识到,也许女儿是对的。
她们本身也有无限的潜能和力量。
夺冠的视频,蒋琳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
她心底涌现的那股情感,叫做自豪。
掺杂着的冲动,叫做向往。
“闺女,妈的病是慢性的,治不好,也不会马上就死了。”
蒋琳闭闭眼睛,把自己心底的话一股脑儿说出来:“你弟弟不需要你帮忙。那是我和你陈叔叔的责任。
至于家里欠的钱,我们自己还。
你已经飞出去了,就不要回来了。”
蒋琳忍了忍,把眼角的眼泪擦掉。
“我对你并不好,我都知道的。”
蒋琳放开了女儿的手。
寂寥的风吹过了。
母亲的银发随风扬起。
她真的已经年老。
而季锋变得宽容又豁达了,她真的不恨了。
季锋在当天就离开了H城,母亲仍旧不曾来相送。
至于陈远航和继父,他们的态度,季锋并不放在心上。
她坐在火车上,静静地想,当一个人站在20层楼往下看的时候,地面的人的辱骂,被风一吹,也就散了。
季锋听不见,也不在乎。
律师和队里的人都在帮她,陈远航的账号很快被封禁。
那些截图都被留底公证,作为证据。
季锋没有正式起诉,捏着这个把柄,陈远航也怕有案底。
协议签订,债务厘清。
在季锋的威慑下,陈远航老老实实地道了歉。
继父咬着牙签下了调解书,还要哄着季锋过年回家——他多少还是想蹭蹭奥运冠军的流量。
季锋走出去,没有再回头。
这样就很好。
大家互不打扰。
母亲仍然选择留在那个家不成家的地方。
那个小小的房子是她一辈子的心结和梦魇。
而季锋轻装简从地离开。
她彻底甩掉了那个不愉快的过去。
——>>>part3:资助人
季锋一个人去了体校。
她是时候应该去看看自己的老教练。
体校此时已经开学了,正是下午吃饭的时候。
季锋走进去,几个眼尖的学生看到,不可置信地低呼:“季、季锋?”
她冲着学生笑了笑。
这群小孩都是练速滑的,全冲上来欢呼雀跃。
老教练闻风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分钟之后了。
他正拎着几个孩子加训,听见领导在广播里叫他,心里还有点不忿:“校长干啥啊,我忙得很。”
李教练走到食堂门口,看到一群孩子聚堆,他皱着眉说:“不想吃饭是吧!等会儿就加练你们——季锋?”
站在人群中浅浅笑着的女孩,扎着一把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张脸不施粉黛。
笑起来露出一点微不可见的梨涡。
可不就是季锋。
李教练陪着季锋在体校里转悠。
他指着冰场说:“喏,咱们现在的冰场,也是有经费支持了,全自动的浇冰机。
怎么样,可比你当年的条件要好吧?”
季锋点点头,确实挺好的。
他们信步走到活动室——从前,大家没有手机电脑,能看电视就是莫大的快乐。
这个小小的活动室总是挤满了人。
不管电视里放什么节目,他们都看得很起劲。
季锋经常挤不进去,听见里面在放情深深雨濛濛,甚至急哭了。
齐择就揉乱她的头发,笑着说:“以后给你买个大电视,你想看什么看什么。”
以后是一个很美好的词汇。
但往往没有许诺的以后。
现在,活动室已经扩大了,里面有投影,大家一起看比赛、复盘。
座椅也换成了阶梯式。
空调暖气一应俱全。
体校的走廊里挂着优秀往届生的照片。
季锋和齐择的照片挨在一起。
李教练自得道:“你们俩可是咱们学校最出名的学生啦!”
季锋摸了摸自己的照片,那是她被凌教练挑走去省队时拍的。
她家里条件不好,早年没留下什么照片。
后来弟弟出生,倒是拍过全家福。
但她甚至没自己的照片。
这张是李教练自己掏钱带她去最好的照相馆拍的。
当时的李教练,骑着自行车,驮着她去拍单人照。
季锋就捧着自己的冰鞋,对着镜头笑。
那张照片多洗了几张,季锋却没留。
她只拿了自己和李教练的合影照。
现在,多少年过去,照片已然泛黄。
那明显透露着时代气息的古早照片,就静静地贴在走廊。
季锋本来不爱拍照,可现在看看从前的照片,还是觉得很怀念。
自己都忘记了的青春岁月,那个小女孩对着镜头,有点紧张地咬着唇,却还是牢牢地捧着冰鞋。
那时候她差点因为没钱买新冰鞋而中断训练。
是一笔莫名飞来的资助,延续了她的运动生涯。
她买了新的冰鞋,视若珍宝地捧在手里,被照相机记录下来。
“李教练,多亏有您带我去拍照,才留下来这个画面。
当时拍照不便宜,我家里都没带我拍过,您自费给我洗照片。
看到还挺怀念的。”
教练似乎是沉吟了片刻,仔细想了想,才说:“带你拍照是资助人的主意。”
“当时资助我去哈尔滨训练的人么?”
李教练点点头,回忆了一下,补充道:“资助人还嘱咐我多洗一张你的单人照寄给他,要自己留作纪念。
那可真是好人啊,也不留真名。
现在我都不知道他是谁。”
如果没有那人,季锋今天会是在做什么呢?
她很难想象。
参观结束,季锋提出,想同样做一笔捐赠资助给家境贫寒的学生。
体校这些年的官方资助、公司投资不少,李教练先是婉拒,后来看季锋坚持,倒也是同意了。
他到档案室去,叫财务过来登记签字。
等待的过程中,李教练翻出来早年的捐赠记录册。
这几年都是电子档案和入账了。
早年却是一笔一划写在记录册的。
“喏,你看,当时咱们体校的赞助都是几百块、几百块拉过来的。”
李教练指着那些零碎的数字。
就是这些微小的数字,慢慢支撑起来体校的运转。
苦不堪言的环境慢慢整修,学生从二十几个人的大通铺改成有独立卫浴的四人间。
那些曾经很痛苦的记忆,随着开封记录册席卷而来。
记录册泛黄而薄脆的纸张,带着一点陈腐的味道。
季锋一张张翻过去。
最大的个人一笔资助来自于不知名人士,专项资助给了季锋。
资助人姓名那列写的大概是个假名字。
【黄和容】。
季锋摩挲了一下那个字。后面附带的捐款签字确认书,字体稚嫩。
她在心底轻声地说:“谢谢你。未曾谋面的陌生人。”
捐款手续办得很快,这趟休假,把重要的事情都办好了。
季锋照例去旅行,她喜欢这种独自出行的感觉。
这次旅行她选了云南,没去几个热门景点,而是去了腾冲。
这里非常安静,游客不算特别多。
她在古镇躺平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再起,抱着民宿的猫,躺在庭院晒太阳。
其他人也是如此悠闲,毕竟这个赛季短道队的成绩不错。
男队方面:齐择守住了500米的金牌,江为止恢复了1000米的实力。
1500米也有突破,周七河亲自选材,摒弃了所有的省队门户观念,走访基层,抓到好几个天赋型小孩,带回来好好磨炼,这次虽然没有奖牌,但是有明显的进步。
女队自不用说,梯队基本已经成型。
大家都在期待着第三个赛季的开赛。
而现在是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大家的社交媒体基本都是吃喝玩乐旅行。
假期就在这种闲适的氛围中结束了。
重新踏足基地,季锋还有点不太适应。
她把行李整理好,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刷社交媒体——拜江为止所赐,她已经开始习惯刷动态。
而所有人之中,刷屏最多的是江为止。
季锋点进去看他的动态,一天竟然能发三四条。
第一条是带着父母在英国旅行。
第二条是夸赞苏格兰某城市的尖顶建筑特别好看。
第三条是感慨甜辣味的薯片真是太好吃了。
第四条是寄明信片,随机抽十个粉丝寄出亲手写的明信片。
这无疑是个很引流的活动。
下面的评论非常多,大部分都是要求写id和祝福语的。
江为止随心所欲地挑选了十个粉丝——挑选的逻辑很奇怪,难以推敲,大概是随便选的。
他的行动力也强,写完一张就拍照回复对应的粉丝,表示已抽中对方。
被回复的粉丝激动狂回:“啊啊啊我不是在做梦吧!”
这样热闹而欢快的氛围感染了季锋。
季锋也忍不住笑了笑。
不过江为止的字真的蛮丑的。
季锋点开图片,逐张放大看了看,下了结论。
然而。
然而,季锋忽然感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侵袭而来。
是什么熟悉呢?
季锋暂时摸不透自己这种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
发新队服的工作人员敲门,领完衣服,季锋在签收表上签字。
最后一笔画落下,季锋忽然头脑清明。
是签字。
她重新打开评论区。
江为止回复的第一个粉丝,id叫黄灿灿的火山。
写to签的时候,黄字特别的奇怪,下偏旁是往内侧点的,和大部分人写字习惯不同。
第二个粉丝,id叫我爱雪容融。
容字同样写得很有特色,宝盖头格外的大,配上圆圆的口字。
还有个粉丝,要求写的祝福语是“希望我的父母和孩子平安健康”。
同样的下笔习惯,“和”字写的连笔很熟悉。
黄和容。
和捐赠册上的签字笔触是一样的。
她不清楚江为止的母亲姓氏是什么,但是,江为止的亲生父亲,是曾得过奖的运动员,很容易就能搜到,他的亲生父亲姓容。
季锋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跑出去。
江为止此刻正在走廊上笑嘻嘻地吹嘘自己的足球水平,他懒洋洋的样子真的很欠揍。
他又染了一个很奇怪的发色,穿着乱七八糟的混搭。
他看到季锋,就抬起手打招呼道:“看来你也听闻我染了个薄樱色特好看,专程来瞻仰的吧!”
季锋没有笑。
她就一步步走上前。
“干啥?我没欠你钱吧……
我承认,我妈给你准备的冻柿子我刚偷吃了几个,但你不至于……
啊啊喂你想干嘛,我可不是娇滴滴的人,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你拽着我进房间意欲何为!”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齐择从电梯里走出来,左看右看,问道:“季锋呢?我刚看她跑下来。”
队友指指房间,道:“找江为止算账了,她的冻柿子好像被江为止偷吃了。”
齐择皱皱眉,复又平和下来,道:“我们去集合吧,好像要拍视频了。”
人群散去。
而房内的江为止被逼到墙角。
他的个子很高,此刻却被季锋吓了一跳,双手举起投降:“我赔你几个柿饼成不?”
咋的了,吃几个冻柿子生气了吗?
他俯身,偷偷看季锋的脸色。
季锋却说:“你妈贵姓?”
“啥?”
季锋倒吸一口凉气,露出牙疼的表情——怎么觉得自己在骂人呢?
她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语言,再次问道:“我是说,你亲生母亲姓什么?”
江为止愣了愣,笑道:“干什么,你想入我族谱?”
然后他露出回忆的神色。
关于母亲的记忆并不多,大致有一些零碎的画面。
母亲身上总有一股檀香皂的味道。
他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真实存在的感受。
他笑了笑,带着温和而悠长的回忆。
江为止轻轻说:“她叫黄秀贞,秀丽的秀,坚贞的贞。”
黄秀贞。
亲生父亲姓容。
黄和容。
季锋忽然拥住江为止,把头埋进他怀里。
她闷声道:“谢谢你,黄和容。”
江为止的心脏跳动声音,传进她的耳鼓。
如此有力。
像是穿越了深重的云层,拂开时间的长河,破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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