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李东万摘下了这个手环。
他想,这就是一个耗材,能摆脱既定命运的最终无可奈何的选择。
他摘下了手环,像是去除了自己人生的手铐。
然后,李东万拿出了自己口袋里藏着的东西,一个折了几下的纸张,刚才藏在衣服口袋里,尖锐的折角顶得他有点痛。
把刺拔掉就不会痛。
李东万举起那张纸,对着镜头微笑。
【朋友,加油。】
转播老周皱了皱眉,他努力地思考着李东万的意思,但他想不通。
观众不明白,队友不明白,教练也不明白。
但朴具里明白。
远在千里之外,没有开灯的房间,昏暗的角落被电视机的光源照亮了一点点。
朴具里抱膝坐着,麻木地看着李东万的动作。
朋友,加油。
朴具里出神地想,朋友?
在从前李东万犯规被取消成绩的那个世锦赛后,李东万给她端来了一杯牛奶,试图安慰同样比赛失利的朴具里。
当时的她,是看不起李东万的。
朴具里一直认为自己和他不同,因为她觉得自己干净。
可她能一直干干净净地赢下去吗?
电视里的转播,老周解说已经开始忆往昔了。
“也许李东万是为了鼓励自己的朋友吧,也很正常。
很多年轻的新粉丝可能不记得,在多年前,k国有一位很了不起的天才少年,一出道就拿下了很多大赛的冠军。
但是天妒英才,他在二十岁的时候被查出骨癌,为了冲刺备战冬奥会甚至耽误了病情,最终不治而亡。”
周解说提起这件事,不由地眼眶湿润,有点哽咽。
“几年之后,从前和他私交甚笃的队友,在漫长的低谷期之后,重新站上了世界杯的领奖台。
队友也是这样举着手机,屏幕上写着的是——
I MISS YOU,MY HERO.”
那一次比赛,老周也在现场。
说实话,在无穷无尽的、群星闪耀的竞技场上,涌现出来的天才实在是太多了。
作为一个解说,他都已经几乎忘记了那位早逝的天才。
可他的朋友却还是用这种方式,重新唤起世人对故交的记忆。
不管国籍如何不通,总有一种感情是超越了任何桎梏而存在的。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羁绊,和羁绊产生的感情。
在引导员的指示下,李东万按照流程,走上那属于江为止的冠军领奖台。
那个曾经被他推搡而影响了冲刺成绩的红衣少年,比三年前的世锦赛时更稳重坚定,却仍然友好地揽住了李东万的肩膀。
冠亚季军都摆出了微笑。
这是融洽的时刻。
颁奖结束,在回到后台的那条狭长的通道中,李东万终于说出那句话。
“抱歉,上一次的犯规。”
那似乎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江为止眯起眼睛,感觉有点吃惊。
在那次世锦赛之后,江为止经受过很多次比赛,有胜利也有失利,也有遇到过对手犯规。
但道歉的只有李东万,而且时隔多年。
他礼貌而疏离地回应:“没什么,都过去了。我期待下一次与你比赛。”
但江为止并没有完全地原谅。
李东万苦笑了一下,心里清清楚楚的,他已经很难再有下一次了。
而且他也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不值得原谅。
他觉得很遗憾。
因为,他在远离赛场的时候,才明白,竞技体育,不是为了打败谁,而是为了超越自己。
可他明白得太晚了,也太迟了。
今天的比赛,李东万得到决赛第二名。
这是他的告别赛——虽然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可是,李东万觉得很满意,他为自己满意。
今天,抛开所有,酣畅淋漓的比赛,心无杂念。
他很想向江为止选手再说些什么,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本就是毫无私交的对手。
在李东万的巅峰时期,他并不总是光明磊落。他给队友打过配合,为了保证k国的荣誉而下过脏手。
同样的,他也是这种体制的受益者。
李东万很清楚,自己拿到的许多金牌中,有队友的“帮助”,当然,也有很多他国运动员的血泪。
他保持着沉默,然后昂首挺胸地带上金牌,享受掌声。
在派系斗争中,李东万也保持着沉默。
他冷眼看着大学派的天才选手被打压,也含笑接受了西服派教练团队的资源。
体能教练、器械主管、更好的住宿条件,他统统接受。
所以,当西服派倒台的时候,他也被抛弃了。
其他人同样保持着该死的沉默。
就这样,李东万失去了自己的主管教练,他的技术开始落伍过时,可利用资源被一再榨取剩余价值。
然后他选择离开。
索性沉默吧。
他们的交谈就这样结束了。
江为止走回本国的更衣室。
那里有等待他的队友,他们会欢庆胜利,然后紧紧相拥。
李东万看着江为止的背影。
再见了,了不起的对手。
然后,李东万想起了朴具里。
他很担心朴具里——这个像她妹妹一样的小女孩,在冬奥会之后已经跌入谷底,失去一切。
朴具里没有朋友,也没有亲眷。
她是这样孤独。
就像他自己。
李东万少时在外训练,被欺辱的时候不少,但他和朴具里不同,他选择接受、迎合、融入,他文质彬彬地行走其中。
而朴具里更倔强。
放弃培养她的决定,做出来只需要几秒钟。
国内已经开始决定扶持裴彩媛。
现在朴具里在明面上还是k国短道一姐,但是她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资源。
她是孤身一人的,放弃她是如此顺其自然的事情。
所有人都在等待。
等待一个契机,去塑造新的神话。
资源倾泻而下,教练先行,裴彩媛已经被推了出来,只要假以时日,她拿出足够的成绩,就能兑现一切合同和许诺。
朴具里已经过时了。
她失去了自己的体能教练,也没有俱乐部再投资她。
她的训练都是在普通冰场自费完成的。
所有人都在期待朴具里的倒台,因为他们是如此渴望新的女王登临宝座。
而李东万很清楚,她还没有认输。
所以他在颁奖台上举起那张纸:加油,朋友。
加油啊,我那并不多说话却能坚持自己信念的,朋友。
李东万自认是个懦弱无聊平凡至极的人,他没有棱角,也不够清醒聪明,在早期西服派的扶持下,他冲昏了头脑,以至于沉沦至今。
可朴具里不同。
她那样尖锐而特立独行。
她从一开始就拒绝为队友打配合。
她从出道就是一个人孤军奋战,她并不完全隶属于哪个派别,尽管她屡次受到大学派的招揽。
所以她会重新站起来。
李东万这样相信着,就像相信黑夜过去就会有白日的来临。
就像相信着明天一定会到来。
不过如斯。
江为止回到更衣室,在那里,是他朝夕相处、可以托付背后的队友。
陈业昂锤了他一下,坦然地嫉妒着:“你小子,现在可以啊,比我强太多了。”
小辈金天摸摸他的奖牌,羡慕地说:“小江哥,以后请传位于儿臣!”
而周七河不言语,她只是含笑地,竖起大拇指。
他没有让人失望。
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
他们拥抱。
江为止心想,我远比李东万、和李东万们更幸福。
他深深地拥抱过每一个队友。
然后,他们一起准备着奔赴更远的征程。
未来会有更加美好的故事吗?
江为止相信会。
这是胜利出征的号角,吹响了连胜的辉煌。
女子1500米,季锋夺得金牌,力压裴彩媛。
女子1000米,小姜苏拉成为季军。
女子500米,叶又绿和池圆圆包揽冠亚。
男子1000米,江为止获得金牌。
男子500米,齐择夺得银牌。
男女混合接力,金牌。
陈业昂仍旧作为队长出席了采访。
尽管他颗粒无收,最好的成绩是男子500米的B组决赛第三名。
尽管他因为速度不佳而落选了两项接力阵营。
但他仍然站在台前,被王弘问及“对自己的成绩如何看待”的时候。
陈业昂一如既往地游刃有余。
“我对自己很满意,但我仍然会继续努力。”
从前的男队双子星,他错过了巅峰期的冬奥会,从此一蹶不振。
而江为止惜败得到一枚银牌。
他们两个似乎都不甚如意,但他们还在往前走。
陈业昂微笑,而江为止鼓掌。
第70章 关于星星的来时路。
世界杯一路赢下来, 周七河请大家吃饭。
不光是那些得奖的去了,还有二队,以及一些刚从基层挖掘、但还没有真正调动过来的种子选手也去了。
除了运动员, 周七河还请了请那群幕后工作人员。
外面的餐厅一般没有这么大的厅,周七河又不想分太多桌, 最后大手一挥, 把食堂临时征用了。
周七河叫外卖的餐厅带着家伙事儿来食堂做饭。
因为吃饭的是运动员,食材都是特别采购的, 十分安全。
周七河又着意添了好多, 最终热热闹闹地挤在了食堂。
起初大家还有些拘束, 后来就也放开了。
周七河一胳膊搂一个小队员,流里流气地问:“来队里有啥梦想吗?”
小孩子还是挺害怕前辈兼领导的,谦逊地说:“努力学习, 争取进步。”
周七河腾出手给她一拳:“假!心里肯定想的是夺冠, 干掉老队员,是吧。”
孟橙塞了个草莓吃, 伸手解救了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孩:“别吓人了你,吃你的。”
周七河啧啧道:“这不是吓人, 我只是想说, 抢班夺朝不是什么丢脸不好意思的事情。”
她完全不在意后辈的雄心勃勃。
准确地说,她在到基层选材的时候, 最看重的就是心气儿。
如果一个运动员连心气都不高,怎会有强烈的夺冠欲望呢?又用什么来克服未来必然出现的伤痛折磨和低谷呢?
就连周七河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
周七河笑嘻嘻地跟大家讲以前的事儿:“当时我刚进队, 我就在想, 我一定要比你们滑得更快。”
前辈们起初还有点看不惯,毕竟那个时候, 运动员大多都是极度谦逊的,就连媒体也不大喜欢个性太突出的运动员ῳ*Ɩ 。
但周七河生活中很老实,对前辈尊敬有加,赛场和生活分得很清楚。
再加上她自己确实训练刻苦,实力突出,又特别讲义气,到最后队伍十分团结,人人争先,最终大胜。
“我后来当队长了,我就跟那些小队员说,你们得有一定要干掉我的冲动。
金牌是自己滑出来的,不是禅让制。”
苏拉激动地站起来,举拳头道:“是!周教练说得对!”
周七河挑挑眉:“那你说,你抢谁的?”
苏拉咽咽口水,有点儿心虚地看着季锋。
季锋正在专心致志地对付手里的那只肥美大螃蟹,感受到氛围好像有点冷,这才回神。
“咋?你想抢季锋的螃蟹啊?”
江为止是最擅长插科打诨的。
人群忍不住笑了,苏拉就借着玩笑说完了自己的话:“我想超越季锋姐姐!”
在k国冬奥会上初出茅庐的韩锦心也探出头,怯怯但坚定地说:“我也要!”
苏拉揉揉她的头发,摆资历道:“我是你师姐,你和季锋姐姐还差着辈儿呢!你要抢也是从我手里抢!”
韩锦心有点害羞,男队的金天就挺身而出:“憋扯了,人家小韩可是有奥运铜的人,你可拉倒吧……”
苏拉愤慨还击,直接跳上凳子,居高临下,罗列金天在本赛季的几宗罪:“你才是呢!
本师姐三问金天,盐湖城分站赛混接为啥你来个平地摔?温哥华1500你为啥来个违规超越被pen?那可是反复强调的容易违规的超越动作。”
“那第三问呢?”
苏拉想半天,终于憋出来一句:“三问金天为何不尊师姐,明明早上我让你给我带手抓饼加两个蛋,你为啥给我加辣条!”
在他们奋力炒热气氛的努力下,每个人都重新调整了自己的目标。
周七河见效果达到,就清清嗓子,正色道:“我支持队里小将抢班夺朝,但是我不支持任何勾心斗角的行为。
我希望短道速滑队,是一个铁打的队伍。只有团结才能铸就王者之师。
我们是王者之师!”
“我们是王者之师!”
有人想超越季锋,有人想超越江为止,有人想和室友组合成为新一代05后双子星。
也有个小孩子怯怯地对齐择说:“齐择哥哥,我想超过你。”
他把剥好的虾堆得满满当当一大盘,递给够不着菜的小队员们去吃。
然后,齐择才温柔地对小队员说:“你已经超过我了呀。”
“可是我还是滑得很慢,齐择哥哥,你的五百米真的很厉害!”
齐择却很耐心、很慢地说:“其实人生除了短道速滑的量化成绩,还有很多方面,比如你这么可爱,阿普那么机灵搞笑。”
齐择没说完的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已经超过了我。
因为我不坦诚,不直率,不简单。
而你们一目了然的单纯和热忱,都远超于我。
他回头去看季锋。
季锋却正在和旁人讲话,脸上带着笑意——她已经不再是记忆里那个胆怯又孤僻的女孩,而自己也变得攻于算计。
季锋曾经问过他:“这样子的你,会觉得幸福吗?”
当时的他没有回答。
现在的齐择,也无法回答。
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种深奥的问题,可能是因为拷问自己是件特别难的事情,他本能地抗拒着。
拥挤涌动的人群之中,齐择觉得每一个人都离自己那样遥远。
45/50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