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楠眼泪再次翻滚。
“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她转身飞速朝屋外跑,没跑出几步便撞到一个黑色身影,停在脚步望去,正是方明朗父的亲。
程楠定住脚步。
“哎——”
沧桑年迈的老人先开口了。
程楠低头,“叔,叔叔……您好。”
方爸爸几步走上前关闭了病房门,抬抬手,示意程楠跟他走。
程楠不敢违背,跟在他后面,满脑子乱糟糟的想着如何道歉时,他在走廊尽头停下了脚步。
他开口了,苍老嘶哑的声音问:“妹子,你是他媳妇儿不?”
程楠一愣,睁大了眼睛。
她想摇头,但脑袋像被泪水定住了一般,动摇不得。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懂……”方爸爸比程楠矮一些,他低着头,程楠看见他灰蓝棉外套上缝缝补补的领口。
自从家里债务还清后,他们日子好了很多,后来方明朗在顾家资助下还去留学,父子俩都搬进了城里。
但他父亲依然过得节俭清贫。
他从包里拿出一沓钱,塞进程楠手里,“这些你拿着,这点钱不多,但是那小子是个榆木头脑袋,不懂讨人喜欢,你多担待。”
程楠怔住,惊得立刻清醒过来,连连摇头,“不,不不不,叔叔,我不能要。”
老人把钱直接塞进她衣袋里,“我瞧着妹子你是好丫头,他这样了,还来看他。我也听他们说了,他多半也当不了医生了,你以后跟不跟他都没事,这些就当老头子谢谢你来看他的。”
程楠眼泪又往下掉。
莫大的愧疚像压在她心头的一块秤砣,她痛得要死掉。
“叔叔,我……”
“收着吧,这正月里头,我这把岁数了也没怎么给过小孩压岁钱。”
“不,这钱我不能收……”
“拿好。小孩拿了压岁钱,一年过得顺利平安。”方爸爸呵呵笑,拍拍她,转头往后走去。
程楠的心在他的祝福下彻底溃散。
如果不是这么一遭事,如果方明朗好好的,如果她是正常和他一起去他家……她大概会开心到疯掉吧。
程楠的灵魂像被抽走一大半,浑浑噩噩走在医院走廊,经过方明朗的病房时,她躲在暗处悄悄望了一眼。
他很安静。
那张脸仍旧那么好看。
清晰明了的轮廓,翘挺的鼻子,光洁的皮肤,还有那眉头,从不轻易皱起。
他微微侧着脑袋,半张侧脸深深迈进枕头下,他紧闭双眼,眼泪从黑色睫毛下接连不断的挤出来。
脖颈上的筋脉因过度用力而暴出,眼泪沿着他下颌流淌,悄无声息没入枕头。他微微咬着牙,却看不见那小小的虎牙。
他哭得很伤心,但一点声音也没有。
还是这样,克制又温柔。
在得知自己为之奋斗多年的事业毁于一旦时,他第一时间做的,是笑着安慰所有人。
……
程楠从医院台阶走下来,面色如死灰惨白。
她哑着嗓子对出租车报了地址,车子一路颠簸,她的脑袋反复在玻璃上磕碰,她却没有一点感觉。
宽敞豪华的别墅。
装着她天真无邪的童年,以及痛苦不堪的青春期。
顾知许的房间亮着灯。
她拖着沉重又缓慢的步子走在楼梯上,一只手搁在衣袋里,里面是方爸爸给她的压岁钱,皱皱巴巴的一叠纸币,仿佛尚有余温。
她上楼,正巧遇见下楼的兰哥。
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她的脸,只是柔声说:“楠楠,开完会看见你不在,我就没给你打电话了。知许也回来了,但是今天下午不小心摔了胳膊,也不让我给他涂药,你待会儿多关心关心他吧。”
程楠平视前方,黑色阴影投进了眼窝里。
她淡淡冷笑。
又是胳膊。
还真是巧啊。
程楠推开门,看见顾知许正坐在床边。
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换了一身蔚蓝睡衣,料子细腻柔软,衬得整个人纤瘦清俊。他拿着药棉,正在往右手肘处涂药。
听到声音,他头也不抬,“终于舍得回来了。”
程楠面无表情,泪水仿佛将脸上所有肌肉凝固,她连装都装不出来。
“今天的事。”顾知许声音很淡,“抱歉。我没想到你突然进来。”
他居然跟她道歉。
程楠终于忍不住,冷笑出声。
他抬头看她,但不等他反应过来,程楠忽然走上前,抓住他的手臂。
她力气很大,把他胳膊翻了个面,下午扭伤的关节有些泛红,经她这样一扯,痛得顾知许脸色骤变。
“你——”顾知许不敢相信,她现在居然直接跟他动手了。
“你跟我道歉啊。”程楠发着抖,“你跟我道什么歉!顾知许,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
程楠猛地推了他一把,他伸手迅速支住床头,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顾知许声音瞬间变得冰凉,“程楠!”
“你还在凶什么!”程楠拿起他床头柜上的夜灯,猛砸在地上。
啪啦一声巨响,细碎的瓷片飞溅,从顾知许脚踝划过。
程楠发着抖,从喉间慢慢挤出声音:
“顾知许,从今天起,我再也不是你妹妹。”
顾知许脑子里嗡了一声,目眦尽裂:“你说什么?”
“从前你做得所有恶,我百般忍让、委屈自己,只因为你是我哥哥。”程楠抹了一把泪,死盯着他的眼睛,“可是这样换来的,是你毫不收敛变本加厉!”
顾知许心脏几乎要爆炸,攥紧了手中的被子,用力咬牙,“你在说什么?我做什么了?”
“你还不知道吧,你一句话,让方明朗丢了工作,而他因为着急出了车祸,现在躺在医院里,以后恐怕都上不了手术台了。”
提到方明朗的名字,程楠又是一阵心酸,手指紧捏成了拳头。
“顾知许,现在整个公司,除了你,没有哪个姓顾的有这么大权利!你当年自私自利狼子野心,赶走所有顾家骨干,妄图一人独吞爷爷留下来的一切,现在公司里根本没有姓顾的有实权!这些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和爸妈说的一样,你生来就是要毁掉我们家的!”
顾知许的眼睛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潭,黑得如墨水一般,仿佛要把人生生吞没在里面。
他说不出话,嗓子仿佛被人死死掐住,没有丝毫空间喘息,浑身每一条神经都疯狂跳动起来,大肆嘲笑他的无能。
他坐在床上,看着眼前愤怒至极的程楠,浑身只觉如死过一样冰凉。
他从小是个不爱为自己辩解的人。
这一次他很想辩解,但,他甚至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在她回来前,他一直在想如何给她道歉,为今天下午凶她的事道歉。
“顾知许,我恨你!我从没有过像今天这样恨过你!我希望我根本没有你这样一个哥哥,你知不知道,你差点要了别人的命!”
程楠发疯似的把床头柜上所有东西都扫落下来,水杯、药瓶、钢笔……碎落一地。
顾知许突然抓住她的手,他身上抖得厉害,声音也发颤,“明朗怎么了……”
她一把甩开他的手,“你不配知道他!你这个作恶多端的凶手!”
顾知许从床边站起来,双腿剧痛,他试图大力钳制她的手腕,“你先给我说清楚!”
“你想要我说什么?就因为我爱他,就因为试图和他在一起,就因为我想独立出去,你故技重施,酿成大祸!这次你毁掉了别人的人生,你满意了吗!”
程楠拼命叫喊着,房间门忽然被人推开,兰哥站在门口,震惊看着这一切,“楠楠!”
程楠回头看他一眼,一把抓住顾知许的领口,“明天和后天,我会起草所有相关文件,周二早上九点,去公证处门口等我,我要和你公证解除所有收养关系!”
说完,她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狠狠推开顾知许,转头往屋外奔去。
第28章 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
夜里, 黑色汽车从顾家开出,一路直奔医院。
顾知许半路就陷入昏迷,再醒来时,已经是周二的早晨了。
程楠那一下几乎是下了死手, 他重重摔在地上, 不仅被一地瓷瓶划伤,还重伤了脊椎和腿, 并且如果运气再差一点撞在茶几上, 恐怕要撞断脖子当场断气。
……或许就能如他们的愿了。
顾知许望着天花板上的灯, 视线中的焦点随着光圈一点、一点变大。
他摔倒时后脑撞在地上,痛得他瞪大眼睛, 那短短一瞬, 他似乎也看到了这样迷幻的光景。
他的呼吸从未如此顺畅,头脑也从未如此放空。
就好像, 已经离开人间了。
不过事后一想,又觉得还好没有死,否则程楠要是牵扯进命案里,恐怕下半辈子都安生不了了。
他这条命,可不能再毁人了。
门口传来声响,兰栩安拿着单子从屋外进来, 脸色极差。
顾知许问:“几点了。”
“八点。”
“这边过去远不远。”
兰栩安摇摇头, “不远。”
“那走吧。”
兰栩安犹豫着, “知许, 你的身体你最清楚。”
顾知许低低应了一声, “扶我一下,我手没力气。”
兰栩安长叹一口气。
说是扶,其实也只能抱他。
他腰后腿上都打着固定, 根本动不了,昏迷了两天,连勾勾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关于那天的事,兰栩安也不敢劝他。
暂时无法确定这件事会给顾知许带来多大的打击,但他越是平静,兰栩安就越感觉不妙。
车子开得很慢。
顾知许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脑子里一点事都装不下,电话响了很多遍也听不见。
他的世界变得安静又木然,往事种种都如过眼云烟。
抵达公证处时,刚好是九点,远远的,就看见门口台阶下站着三个人。
程楠站在中间,身边是爸爸妈妈。
兰栩安打开车门,先把轮椅放下来,才来抱顾知许。他今天也很沉默,对顾知许的伤一句都没提到,见到另外三个人,也没有打招呼。
程楠脸上也没有表情,巨高临下垂眼看顾知许,“我给你打了电话,你都没有接。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顾知许淡淡抬眼看她,没有说话。
因为身上伤势,他今天换了高背轮椅,手上缠了纱布,遮住从虎口蔓延到掌心的伤痕。
这种感觉顾知许已经体验过很多次了。
明明一身上下都是伤,但大家都觉得他没事,觉得他装模做样,因为他们很难相信一个看上去没有任何异常的人,只是轻轻摔一下,骨头就会断掉。
即便医生出了确切诊断,对他们而言,也只是知道个具体概念,就如同感冒、发烧一般。
顾渊和程珃珃远远望着他,仿佛在看陌生人。
顾知许习惯无视他们,但今天,视线从他们脸上结结实实扫了过去,他们的面容在他脑子里印得很清晰。
公证处人不算多,大厅宽敞明净,工作人员脚步匆匆来去。
顾知许眼神很空,以往所有毛病都没了,什么洁癖、讨厌人群、讨厌吵闹……通通没了,甚至身体也不痛了,整个人放松又轻盈。
他们来得早,排在第一位。
程楠已经把所有资料准备齐全,当年父母离开后顾知许成为了她的监护人,有明确的收养关系。
现在也要明确的断开了。
进去之前,程楠忽然顿住脚步,不甘心似的,问:“顾知许,那天我情绪很激动,现在我已经冷静下来了,我认认真真的问你一次,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顾知许抬头看她,眼底澄澈一览无余。
他有些不明白。她明明早就和其他人一样,习惯性的污蔑他了。为什么还要再问他一次?
顾知许低低的笑,“是我。”
他嗓子很哑,喉间像灌满了沙砾,“当然是我。除了我,没有人会动这样卑劣的心思。”
一旁程珃珃听了,转头皱起了眉,不肯再看他。顾渊拍了拍她的肩膀。
顾知许接着说:“我当年一时兴起帮了他,改变了他的命运,但是没想到他恩将仇报,妄图抢走我的妹妹。我又怎么看得下去?不报复他,我就不叫顾知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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