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楠面色一僵,仿佛受了极大的震撼,捏紧了拳头,拼命忍住愤怒。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你真的……不可理喻。难怪当年爸爸妈妈要抛弃你。”
旁边的顾渊和程珃珃都立刻看过来,连一路保持沉默的兰栩安都震惊了,缓慢摇头,“楠楠,别这样说知许……”
顾知许脸色很白,视线钉在程楠脸上,他脸上很少有笑容,这会儿倒是微笑了起来,只是比哭还难看。
他声音发颤,“现在,终于轮到你了。”
这一次,最后一个选择他的人也要抛弃他了。
顾知许心里那根绷紧的弦,伴随狠烈而刺耳的巨响,顷刻间断成了两截,末端化做了齑粉,飞入他心中每一条缝隙。
顾知许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签字时很慢,并不是因为不想,而是手臂还没好,上次扭伤关节后,掌心也被瓷片划破了。他用左手托着右手,勉强把右手托放到桌子上,拿起笔签字。
出门前他让医生拆掉了他身上所有护具,选了一件浅灰大衣搭配西裤,尽力穿得整洁利落一些。
路过镜子时他随意看了一眼,他已经很多年不照镜子了,他只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因为实在没力气,“顾知许”三个字他写了很久,写完后掌心红了很大一片,他把右手拖下桌子时,还有一道血痕弄脏了桌面。
兰栩安过来替他道了歉,拿纸巾擦了很多遍,仔仔细细擦干净了血迹。
所有手续完成,他们两拨人一前一后出来。
顾知许疼得直不起腰,喉间阵阵冒腥气,兰栩安扶他在大厅缓了一会儿。
出来时,便正好看见司机把车开出来,程楠和父母一起上了车,他们都没有再回头看他,车子发动,扬长而去。
顾知许望着遥远的天际,今天竟是罕见的晴空万里,蓝天白云。看来上天也在为程楠庆贺。
他忽然觉得,这似乎也是一种解脱吧。
天地之大,广袤世间。
从此以后,他终于是彻彻底底孤身一人了。
回医院的路上,顾知许几乎没有了睁眼的力气,努力维持着尚存的一丝精神,虚弱的问:“方明朗的事解决得怎么样。”
兰栩安点头,“临大陈院长已经去过了,反馈对他很满意,等他身体好些就可以进研究组了,他性子沉稳,做学术也会发展的很好。另外,医药费大部分由事故方承担了,医院那边我也打招呼了。”
顾知许低低应了一声。
脑袋里似有白色浪花在海浪上静悄悄的翻来覆去,乘着海风扑向岸边,浪头扑在脸上,带来浅淡的窒息感。
前方驾驶位上,兰栩安的眼神也越发飘渺,他看着那一望无际的马路,绿灯亮起,他们穿过一个十字路口。
他终于忍不住,缓缓开口:“知许,你这样,谁都好不了。”
顾知许睁不开眼,他在说,他便沉默的听。
他接着道:“从前你这样,我就觉得不合适。那只兔子在我家里过得很好,但是楠楠一直以为它被你弄死了,那是她第一次哭得那么厉害。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狠心。”
顾知许的睫毛垂在脸颊。
“后来又是她同学父母,本就是他们工作失误,你开了他们,理所应当。但你偏偏还要帮忙找工作,搞得别人一边骂你,一边感谢你这个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
“还有以前,楠楠怨你把她的好朋友转走,但事实是那人父母拜托你给转去那好公立。你钱也花了人情也欠了,最后骂名也背了。”
“慈不掌财善不掌兵。知许,我真不知道你这样的性格,到底怎么坐稳现在的位置。好人不是这么当的,坏人更不是。”
兰栩安很少这么多话。
自打大学里认识以来,兰栩安便是个温柔斯文,话也不多的绅士。
但顾知许已无暇管顾其他,只觉十分疲倦,“我不想解释。”
“这话只能骗你自己。”兰栩安紧握着方向盘,“你希望他们相信你,但他们不是你住你脑袋里的虫,你不说,别人永远不知道。”
“……嗯。”
顾知许轻叹一口气。
再次睡了过去。
浑身疲惫,却没有不适。
尽管这次伤得挺惨,大腿生生扭断,脊椎的旧伤也发作,出来这一趟更是让身体跌入谷底。
但他依然没有感受到疼痛。
只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发现身体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才会勉强意识到,他又病了。
三天后,顾知许出院了。
公司一个新项目刚落地,他出院后接连熬了几个通宵,把前期工作都做了,该见的人也都见了。
顾衍自知闯下大祸,在提出主动离职并交接工作后就消失了,谁也联系不上。
程楠的离开在顾知许身上表现的异常平静,甚至有些过度平静。
他从不说起这个事,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上次的伤一点都没好,他也没表现出来半分不适,骂下属的时候该严厉还是严厉,一点不受影响。
兰栩安有些惊讶他状态保持平稳,又有些担心。
终于在半个多月后,顾知许突然召开了股东大会。
会上他罕见的认真打扮了一次。
他选了一套最正式的黑色西装,仔细佩戴了腕表和袖扣,头发打理的整齐帅气,甚至皮鞋也精心挑选过。
昂贵华丽的衣衫配合着那无可挑剔的容貌,人人见了都忍不住惊叹几句。
跟他私交不错的陈总还悄悄问他,是不是喜事将近?
顾知许淡淡一笑。
在会上,他毫无征兆的宣布自己将暂退职务,期间,所有事宜都交由兰栩安代为打理,如遇重大决议,他会与兰栩安商量。
大家都知道兰栩安能力丝毫不逊于顾知许,并且这两兄弟关系极为密切。对于顾知许的决定虽然吃惊,但也没有极力反对,只说希望他尽早调整好私事回到工作中来。
公司股价也很稳定。
这事儿顾知许没有提前和兰栩安说过,他当天在公司里加班加了通宵,正打算回去好好质问顾知许时,程珃珃突然打来了电话。
她说,凌晨五点时,顾知许给她打了一通电话,把她吵醒了。
这次他开口说了话,内容很简单,声音也很含糊,只是低低的问她:
“妈,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家。”
第29章 番外·童年(上)
那天, 顾知许睡着后,做了很不错的一个梦。
他梦见三岁刚学会走路那年,扑向的不是冰凉的地板,而是父母的怀抱。
他很幸福, 连带那可笑的童年也变得幸福。
顾知许腿上那毛病是与生俱来的, 先天的病都很难治,他的更是没办法治。
他刚被抱出来, 医生就连连叹气, 照看了他们家多年的云姨更是眼泪直接落了出来。
顾家二子顾渊的第一个孩子, 是个有重大疾病的孩子,生下来只有四斤, 还在生产过程中受了伤。
那时也算命中如此, 程珃珃重度产后抑郁,疾病让她违背了母爱本性, 她不仅不喜欢,甚至非常厌恶己的孩子,隔着保温箱见了他一面,看到他那虚弱的样子,心里却只有憎恨没有喜欢。
碰巧那时顾渊打理的子公司状况不断,顾渊忙于安抚程珃珃和稳定公司, 一度焦头烂额。
顾家老爷子那边日理万机, 母亲那会儿在国外处理债务, 程家父亲早亡, 只剩一个身体不好在外休养的母亲。
医生说:“这孩子不比一般孩子, 必须二十四小时精心照看着,绝不能有疏忽。”
那年的顾渊没得选,只能把孩子送远一些。找了个还不错的院子, 请了不少康复专家和保姆,专心照看他一个人。
一开始,顾渊一周去看他一次,后来,一个月一次。
那时他计划着,等程珃珃病情康复一些,就把孩子接回来。
后来等啊等,突然,明熙就来了。
这个孩子到来的非常意外,在他们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到来。
但这个孩子给全家都带来了希望,怀上他后,程珃珃的产后抑郁恢复了很多,甚至还主动去看望去顾知许。
但那时顾知许依然是个病孩子,身体脆弱,总是莫名其妙哇哇大哭,动不动把所有人都吵醒。
他们便商量着,等明熙出生了再接知许回来。
于是再后来,明熙出生了。
与顾知许不同,明熙是个无比健康活泼的孩子,他身体健康,性格开朗,很乖巧,很少啼哭。
他出生后,顾衍母亲的债务问题很快得到解决,顾衍的公司也迎来巨大转机,甚至程珃珃的病也全好了。
大家都说,明熙就是来拯救顾家的天使,就连从不苟言笑的老爷子都毫不吝惜对他表达爱意。
接着大家说,可以接知许回家了。
但偏偏车子刚上路,保姆打来电话,说顾知许又病了,一种传染性的病。
他身体极差,出生后一年半里病了无数次。
大家犯了难。
最后顾渊母亲拍板,再缓缓,虽然明熙健康,但到底也只是孩子,抵抗力不高。何况那边院子里什么设备都有,知许的腿需要常年做治疗,每天吃药打针,不要让病气过给了明熙。
于是,他回家这事便又延后了。
顾知许记得,自己在那小院子里住了很久,不让出门,看到的永远是那些人。
那些保姆无人看管,照顾他便全随心情,高兴了给他好脸色看,烦心了就扇他巴掌。
反正,也没人知道。
顾知许打小就聪明,有一回爸爸来看他,他看见黑乎乎的手机,就闹着说自己也要。
爸爸自知愧疚,给了他一个手机。
他悄悄背会了父母的手机号。
爸爸很忙,他常常给妈妈打电话。
但那时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对着电话另一端的人喊:“妈妈,妈妈……”
有时接通了,有时没接通。
有时妈妈会跟他说几句,但更多时候她都在忙着照顾明熙。
顾知许记得自己有次走路摔倒了,爬不起来,保姆扯着他的胳膊把他提起来,胳膊脱臼了,他痛得哇哇大哭。
保姆骂他:“你矫情什么?没见过你那么难带的孩子,一天到晚就是哭,你爸妈都不要你了,你哭什么啊!”
顾知许那会儿也很倔,抱着胳膊一边哭一边瞪她,“我要跟我爸爸妈妈说,让他们开除你!”
保姆啧笑,“说呗,老娘早不想干了,说好就干一年,这都多久了!”
顾知许抹着眼泪给妈妈打电话,小小的身体无助蜷在地板上,一直打到晚上才有人接通。
他妈妈声音很疲惫:“知许,妈妈上次说了,不要一天到晚给妈妈打电话。妈妈不是让阿姨教你功课么,过段时间我要检查的,你不可以偷懒不做。”
顾知许哭得很伤心,“妈妈,她们不喜欢我,很讨厌我,每天都欺负我,我只想和你们待在一起,我很想你们……”
“她们欺负你,怎么回事?”
顾知许刚要解释,电话突然被人一把夺过。
保姆站在旁边瞥他,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哎程姐啊,我在呢。孩子不懂,他今儿非闹着要吃芒果,你知道的,他对那玩意过敏很严重,每回吃了就要犯哮喘。”
电话那边妈妈说了什么。
保姆又道:“是呀,我们都当自己还能来疼的,哪能欺负他。这孩子,都怪我们太娇惯着了,一不满意就要瞎说。但是你看,他毕竟身子不好,我们也不敢打着骂着了,哎呦……”
顾知许拼命从地上爬起来,“不,不是这样的——”
很快后面来了个阿姨,一把捂住他嘴巴。
他挣扎不脱,绝望的看着她们胡编乱造,说他是个骄纵蛮横的孩子,说他是个撒谎成性的孩子,说他从不听话,说他不肯念书……
顾知许长大后也做过很多次儿时的噩梦。
每每回忆起来,总觉得那感觉痛不欲生。
明明,他每天很早就起来认字学习,明明,是她们懒得教他识字,明明,是她们打他骂他……
到后来,爸爸也不常来看他,有时偶尔来一趟,也要严肃的说,知许,你要懂事一点,听话一点。
大概那时候他们就认定了,一个被保姆教养大的小孩,必定是娇气跋扈的。
他想起自己以前每天都渴望出那小院子,有一天,门外来了几个小孩,他们聚在一起打球。
顾知许看了他们好久,趁着保姆没注意,悄悄溜出去和他们玩。
起初,他们一起玩的很好,顾知许从没有那么开心过。
他那时还能慢跑,就跟在他们后面玩,即便他们发现他是个什么也不知道的白痴小孩,懒得和他多说,他也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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