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地上再次打开屏幕,屏幕里依然是那句话。
“那么小白, 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心脏凝固在胸口, 呼吸也仿佛被木栓紧紧堵塞。
脑子里轰然炸开了一片烟雾,他眉头紧拧, 手指发颤, 冷静的编辑信息:程楠,我是个残疾人。
很快, 程楠发来回信:你歧视残疾人?
顾知许牙都要咬碎了:我就是残疾人我歧视残疾人?
程楠道:那你残不残疾,都不影响和我在一起。
顾知许的心开始跳动,在胸腔中疯狂乱砸:不行。
程楠:你讨厌我吗?
顾知许:不讨厌。
程楠:那你对天发誓,认识那么久,你从没动过任何和我在一起的心思,也从没喜欢过我, 哪怕半点。
顾知许正要打字, 程楠又说:如果你说半句假话, 程楠天打雷劈!
顾知许:……
他干脆转头扔了手机, 细长的手指捂在眼前, 视线从指缝中穿过,落在屋内惨白的灯光上。
老旧窄小的房子,柔软的地毯, 刺目的灯光。周遭宁静,窗外有微风掠过枝头。
初夏的夜晚。
顾知许等来了一个此生不敢奢想的告白。
他镇定自若了一辈子,孤独痛苦了一辈子,也作足了打算迎接这样的一辈子。
却从没想过,她不愿意让他如此过一辈子。
半夜十一点,顾知许突然打开自己家门,踉跄扶着拐杖走下四层楼梯。
他只有一只手灵活,平时但凡有事需要外出,都是护工来抱他下楼。第一次自己下楼,他不慎摔了好几次,摔到膝盖红肿僵硬。
夜风温良。
他度坐在空无一人的护城河边,身边靠放着几只空酒瓶子。
程楠给他发了很多消息,还给他打了很多电话,他不作回应,甚至失手砸烂了手机。
这感觉,就仿佛——
你在八十岁那年,一头华发步履蹒跚,却从积满灰尘的柜子下翻到自己曾经梦想学校的通知书。
你曾做梦都渴望得到它,甚至为此做尽了荒唐事,但时过境迁,在它触手可及之时,你已不配再拥有。
顾知许向来酒量好,生平第一次喝醉成这样,坐在岸边呆呆看着河流。
河面平和如镜,照着那惨白清凉的月光。
一片静谧之下,脑海中幽幽浮现出他妹妹那张明媚娇俏的笑脸。
她是那么美好。
如果他接受,如果她发现。
等待他的,会不会是比死亡更严重的惩罚?
顾知许闭上眼,宁愿自己今天就沉默死去。
可是第二天的清晨,他照旧从梦中惊醒。
打扫河岸的环卫工人手里握着一柄大扫把,满脸嫌弃的看他,“这些瓶子你还要不要?”
顾知许抬起眼皮,摇头。
环卫工人是个已经到退休年纪的大娘,一边打扫着他身边的瓶子一边唠叨:“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一点也不像话,能有什么事想不开啊?一天天闹得,光顾着自个儿舒坦了……”
顾知许听得不悦,躬身靠着椅背,闭眼皱眉。
大娘把瓶子打扫干净,转身刚要走,又俯身从地上捞起一根拐杖,“这是不是你的?”
顾知许微抬眼皮,应了一声。
大娘莫名怒了,没好气冲他道:“赶紧回自个儿家去,别在赖这儿坐着了!跟个流浪汉似的!”
顾知许彻底烦了,他这辈子可没人敢这么说教过,他抬头刚要开口,却见大娘从包里摸出个馒头,一把塞到他手上。
他顿时愣了,半晌,急忙推诿,“我不要!”
“收着收着!”大娘大声嚷嚷,“你这混孩子,要是我家的,指定得挨打,喝那么多酒一晚上不回家,这身体能受得住吗?年轻孩子,一点不懂爱惜身体,你爸妈见了得多心疼啊!”
顾知许微瞪眼睛,说不出话。
“赶紧吃点东西垫吧垫吧,回去让家里人帮你熬点粥暖和暖和,再吃点感冒药预防,别冻病了。”
“我——”
“带钱包没?我给你拦个车,赶紧回去。”
顾知许缓缓摇头。
大娘从发怀里摸出一块儿,解开几层破布条,露出一把皱巴巴的纸币,她刚要抽钱,顾知许伸手按住她的手。
他微微发颤,哑声低低道:“谢谢您。请借我手机用用吧。”
早晨的风极凉。
他的手指早已冻僵,浑身隐隐作痛,头脑晕眩,胃也很痛。
他拿着大娘的红色老年机,拨通了兰栩安的电话,他脑袋里什么情绪都要,只能凭直觉道:“你立刻,派人来接我。”
这是一个平凡又不平凡的早晨。
顾知许被兰栩安派来的车送去了医院,医生给他做了全套检查,伤患处抹了药缠了纱布,挂了吊针,戴了氧气。
他身体依然很差。
摔了几跤,扭伤了膝盖,因为喝酒,胃病也犯了。
空荡荡的病房里,医生给他腿下垫了软垫,绷带和支具从大腿缠到脚踝,鼻下插着鼻氧管,胸口也被微微抬高了半寸。
他手指不住的发抖,心里的冲动无法克制,一咬牙,吞下几颗药物,给程楠打去了电话。
此时尚早,八点半。
他哑声说:“程楠。”
“嗯?哪位……”程楠声音困倦,似乎顿了顿,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小白?你是小白吗?”
顾知许没说话。
她怒道:“小白!你昨天干嘛去了?你知道我多担心你吗?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就直接拒绝,这样瞎闹别扭,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顾知许手指一缩,捏紧手机,嘴唇绷直,额头瞬间爆出几条青筋,“你给我闭嘴!”
“干嘛?”
“听我说。”
顾知许闷声,深吸一口气,用那刀割破的嗓音慢慢开口:
“程楠,我的确是个残疾人,没有办法像平常人那样走路,先前还废了一只手,身体差时,连独立去卫生间都做不到。我是个不折不扣的累赘,家里没有人喜欢我,昨晚出来喝了酒,现在就躺在医院里。除此以外,我还没有工作,是个百无一用的无业游民。”
顾知许低咳一声,沉声道:“基于以上原因,你还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程楠那边静了很久。
顾知许也不催她。两个人都不开口,各自沉默着。
半晌后,程楠终于说话了:“你讲话,很像我哥。”
顾知许怔住。
“我哥以前就像你这样。总是讲一些看似为了我好,头头是道,但一无是处的废话。”
顾知许拧眉,“程楠。”
程楠低哼一声:“但你又和他不一样。他是高高在上的总裁,手握权势,家里亲戚见了都要尊称一声顾总。他才不自卑,他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顾知许不回答。
她又接着说:“我曾经很多次想象,如果他没有那么高高在上,如果他和我一样,如果他可以平等的看待我……我和他是不是就不会闹到现在这样。”
程楠轻轻叹气,“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你就是这样,你是我想象中哥哥的样子。我可以接受你的一切状况,并且,很喜欢你。”
顾知许瞪眼看着天花板。
下一秒,伤腿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剧痛,在某个难以名状的瞬间,他竟想要告诉程楠,想要得到她的安慰。
“小白,我们在一起吧。”
“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不在乎你的残疾,我会尽我所能,好好帮你养好身体。我要和你一起活到一百岁。”
顾知许有些发抖,“你知不知道你会面临什么?”
“不知道。但无论什么,我都能接受。”
……
后来的日子里,顾知许一直在犹豫这件事。
但程楠根本不打算给他犹豫的机会,只要他没拒绝,她就当作了同意。
他们还和往常一样聊天、玩游戏,略有不同的是,程楠会开始管顾他的健康和心理。
在得知他常看心理医生后,她几乎每天都要夸他十句。
即便从没见过他的模样,即便不知道他的经历,她仍会不留余力的夸他,说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小白。
得知他膝盖受了伤,她想要医院看他被拒绝,便帮他买了护膝过来,要求他出院后每天戴上。
他出院后仍旧住在她隔壁,屋子窄,轮椅总是不方便,膝盖伤势没好,需要将腿平放,更是诸多不便。
偏偏程楠还要求他每天练习走路。
她命令的说:“你每天需要晒够至少半小时太阳,晒完后扶着助行器练走路,不能偷懒,必须跟我打卡报备。”
顾知许说:“我们公司的都不要求员工打卡。”
她怒了:“我是领导还是你是领导?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顾知许都惊了,“你——”
“少废话,缺卡一天你就完了。”
于是顾知许每天都被迫早起,他身体不好早上起不来,每天需要护工抱起来洗漱,接着晒半小时太阳,拍照发给程楠汇报。
晒完太阳,下午他按时睡午觉,醒来后又在护工搀扶下练习走路,一开始是一天走五步,后来加到十步,再后来二十步,再后来……又摔了。
这把程楠心疼坏了,当即就说要去照顾他,他坚持不让她来,她便每天晚上打电话安慰他。
她擅长说情话,温声软语,句句含情,听得他迷失其中,难以自拔。
她总是细心叮嘱:“你的腿一定要注意抬高,待会儿按摩让护工多帮你揉揉脚踝,疼了要说,不能憋着,去卫生间的时候一定要扶稳,乖乖把自己伤脚保护好,别磕着碰着……唉,我一定要亲自来照顾你,你住在哪里?”
第42章 乖小孩
顾知许死活不告诉她自己的地址。
说来说去, 最后程楠也怒了,骂他,我跟你谈个恋爱,面儿没见过腰儿没搂过嘴儿没亲过, 连名字都不知道!我告诉你, 要是被我逮到你其实是个女的来骗我感情,我就当场泼汽油和你同归于尽!
顾知许被她气得手哆嗦, “我是个男的, 这还需要跟你证明?”
程楠又说:“你看哪个男的像你一样扭扭捏捏?腿那么白那么直那么细, 脸也不让看!那把喉结拍给我看看!”
顾知许气得要命,当即扶着拐杖起身走到穿衣镜前, 他最近犯了两次哮喘, 身子虚得不像话,把拐杖架在腋下, 抖着手指给她拍自己的脖子。
护工从卫生间出来,瞧见他这模样,吓得忙不迭跑过来抱他。
他急着把照片给程楠发过去。
拍的很模糊的一张,只照到了半寸下巴,接下来就是脖颈。
这一照镜子顾知许才发现,这两三年里他清瘦了不少, 脸颊微微凹下去, 下颌明晰, 脖颈也细。
他已经很久没好好吃过一顿饭了, 在疗养院时总依赖打针, 回来后实在饿得胃痛了才会随便应付几口。
程楠也发来回复:你怎么那么瘦?
顾知许:不知道。
程楠:你是不是天天不吃饭?
顾知许沉默。
程楠:我就知道!
顾知许依然沉默。
程楠:现在开始!每天给我拍照记录吃饭!吃之前拍一张,吃完拍一张,不准倒垃圾桶!
顾知许:……
在更换了小白的身份和程楠聊天后, 顾知许才彻彻底底了解到程楠是个怎样性格的人。
从前她在他面前总是乖巧温顺、彬彬有礼的,即便发起火来也是竭力克制的。
但她在“小白”面前是恣意放纵的,每天有喝不完的酒,讲不完的笑话,喜欢调侃人,还总梦想当女王。
尤其是她自作主张强行和他定下男女朋友身份后,对他的控制欲简直与日俱增,他不听话时她恨不得冲过来抽他巴掌,听话时又恨不得腻歪死他,整个人都是活力旺盛的代名词,连带顾知许都变得不稳重了。
顾知许长叹一口气。
果然无论换什么身份、如何相处,这死丫头总有办法给他吃得死死的。
大约半个月后,到了顾知许腿伤复诊的日子。
他对他自己的身体早已了如指掌,知道不会有太大好转,但这社区医院的医生不满意,一定要求他入院休养。
他想着,这样也好,住院就没时间给程楠拍照打卡了。
最近这事儿给他累够呛,他计划下次开集团大会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盘问每家子公司有没有这样非人的制度。
晚上,程楠照例和他聊天,得知他又住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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