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许以为都那么多年了,他的心已经麻木到不能再麻木。
可事到临头又才惊觉,习惯了他们对他无穷的冷漠,有朝一日他们对他不再冷漠时,他根本——
顾知许低下头,怔怔睁着眼,颤抖抬起无力的左手,冰冷的指背从眼角滑过,带走一片湿漉漉的温热。
程珃珃像一个体贴的慈母,很快便给他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来。
有润嗓子的药,有甜梨膏,还有呵护颈椎的小枕头,还有干净柔软的被子……她很细心,什么都考虑到了。
东西买回来,她安心的在医院陪他待了一整个下午。
多数时候都是她说话,说一些以前救助动物、资助孩子的事,还说起一些年轻人爱去的地方,说等他康复了就带他去。
顾知许总是安安静静听着,沉默望着她柔和的容颜。
有生以来,她从没有陪伴过他那么久。
临走前,她俯身拥抱了他。
把他揽在自己怀里,像母亲一样安抚着,说:“孩子,你是不是也有点疑惑我们为什么同意你们在一起?其实阿姨都知道,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楠楠喜欢的人,我们也喜欢,不想多阻碍。我们楠楠有时脾气急躁一些,但的确是个很好的孩子,我们只有她一个,这些年都当宝贝一样诸多宠溺,以后,也希望你能多包容她。生活里有什么难处,尽管跟阿姨开口。”
顾知许垂着眼睫,淡淡苦笑。
她离开后,病房里还残留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像斜风细雨,又像蓝天白云。
深夜,顾知许独自躺在病房里。
又是失眠夜,他索性扶着床慢慢起身。
窗户半开,夜风灌进屋子里。
他推着轮椅停在窗边,天上挂着一轮明月,皎洁月光照下来,玻璃窗上映出了他的脸。
年轻男人的脸。
皮肤苍白,鼻梁很高,薄唇平直且淡漠,眼睛大却没有光亮,睫毛下贴着眼角处有一颗小巧的泪痣。
这是一张没人愿意看见的脸。
程楠和程珃珃两个人都误会他是毁容了,倘若摘下口罩墨镜,她们大概宁愿看到一张毁坏的容颜,也不会想要看到他这张脸。
他不禁想,如果就这样过下去呢。
如果他从此更名改姓,抹掉过去所有不堪,毁了这张人人厌恶的脸,是不是就能拥有不同的人生——比如,“程念白”的人生?
一个普通、平凡,却被所有人爱着的人生。
……
早晨八点,天色大亮。
顾知许被一通电话吵醒。
他不知何时躺在地上,头痛欲裂,皱着眉头从口袋里拿出屏幕碎掉的手机。
是兰栩安打来的,接通后声音很低,平静对他说:“知许,上次扬州湾的项目悬了,赵义那边不放行,恐怕要你亲自出马。”
顾知许嗓子沙哑:“在哪?”
“汇雍,今晚是最后一晚。”
顾知许:“嗯。把东西备好,我六点过来。”
“好,我马上派车。”
顾知许的手机还没放下,下一瞬,耳边忽然炸开一个女声:“你要去哪儿?我告诉你,你今天哪儿也别去!”
手机瞬间从手中脱落。
顾知许被吓得心律失常,瞪眼看着程楠那张越来越近的脸。
忙乱中又忍不住庆幸,还好昨天实在看不惯自己的脸,又给从头到尾蒙上了。
程楠两手交叠,弯腰站在他面前,挥挥手示意旁边的医生赶紧上来。
她面色不佳,眉头紧拧,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
她又心疼又着急,恨不得立刻给眼前人锁屋子里,再也不让他出来。
几个医生小心托着他的身体把他放到活动床上,程楠寸步不离跟在旁边,紧紧握住他的手。
她今天休假,特意从家里来照顾他。
来了医院一进门,发现床上空无一人,问了医生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到处找了一番,才看见他在窗台下。
“二楼!幸好是二楼啊!幸好地上全是草!但凡是水泥、但凡再高一米,你就没命了!”
程楠跟着医生飞奔,忍不住转头骂他。
在楼上看到那会儿还以为他是想不开了,结果凑近才看见他还在淡定的打电话跟人说事儿。
小白乖乖躺在床上,冲她摇头,“你别担心,我没有想不开。”
“那你为什么跳楼?”程楠突然想到什么,“等等,昨天我妈来了,她是跟你说了什么吗?她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吗?”
“不是!”小白摆手,“阿姨很好很开明。只是我昨天晚上起来,看到月亮,多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我并没有打算跳楼,可能是做梦了。”
“你!”程楠真是又气又急,看他这状态的确不像想不开的人,难不成是中邪了吗?
小白很快被送进诊疗室。
程楠在外头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告诉爸妈,只得打电话给了店长,想着她人脉广,兴许能认识什么大师。
在外面等了两个小时,小白终于被送出来了。
医生也很庆幸楼底下种了很多草,否则以他的身子骨不一定要摔成什么样。还好他这次运气也还不错,平时走路摔跤就要扭伤膝盖的人,这次居然只是伤到一点后腰,不算太严重。
但程楠一口气还没放下,医生又说,经过他们刚才分析,小白的确不是故意跳楼的,他很可能是无意识行为。
程楠更慌了,“他也不可能梦游啊,真的是中邪了吗?是不是医院里有什么不干净东西?这该怎么治啊?”
医生鄙夷的看她,拿出一张单子,明明白白举在她面前。
“小姑娘,世界上有没有鬼我们事后再讨论吧。目前,根据我们唯物主义者的诊断,他不是失忆,不是被陷害,应该是——精神上出问题了。”
“什么!”
第44章 一个坐轮椅的
小白的精神状态不好, 但具体如何,社区医院自然判断不了。
程楠计划着等他身体好些了,带他去找魏澜治治,据以前兰哥说, 魏澜治她哥的心理洁癖很有一套。
她问:“介不介意这段时间我把你手给拷上?”
小白躺在床上, “介意,我只有一只手能用, 再拷上, 我甚至没办法去卫生间。”
“我知道, 我帮你。”
“……我不愿意。”
“男女朋友你怕什么?”
“我不愿意。”
“啧,你这段时间本来也不能下床。”
小白摇头, “晚上有件事我必须去。”
程楠恨得牙痒痒, “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腰、腿还要不要了?”
小白搭在白色被单上的手缩了一下,半晌, 才淡淡道:“我不去,他们就要开除我。”
程楠噎了一下。
她之前听小白说过,他在一家建筑公司上班,因为他身体情况,公司允许他在家办公。
他跟家里关系不好,经常生病也要钱, 生活压力大概率不比她小。加上他这样, 丢了工作再找也困难。
程楠无奈, “好吧, 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
“我陪你去。”
就这样, 程楠眼睁睁看着她那看似非常不中用的男朋友给她带去了一家看上去相当豪华的酒店。
他俩从小破出租车下来,前面正好是一辆千万级豪车,程楠唯恐拉不稳小白的轮椅, 再给人擦刮一番,那她真要还一辈子债了。
“你没弄错吧,真是这里吗?”
“嗯。”小白倒是很淡定,双手搭在扶手上,出门前换了一只宽大的白口罩,搭配黑墨镜和黑毡帽,看着跟哪个明星似的。
“你到底什么职位啊?董事长吗?怎么看着比我哥还拽。”
小白咳了一声,“只是画工图的。”
“哦……”
小白招招手示意她,凑近她耳边说:“待会儿进去过后,我需要独自去见一些领导,你去大厅里吃东西就行,这场酒会人很多,没人管你。要是有人问起谁带你来的,你就说——”
程楠调皮插嘴,“程念白?”
“抬举了,没几个人认识我。”小白又道:“就说有个坐轮椅的带你来的。”
程楠挑眉。
“这次有个领导腿脚也不方便。别怕,你说了过后他们不会追问。”
程楠哈哈笑,拿胳膊怼他一下,“可以嘛你,这招叫狗仗人势?”
小白也被噎了一下,他尴尬咳嗽,“别这么说,顶多狐假虎威吧。”
程楠笑呵呵的,又握了握他的手,摸摸他脑袋,“你真的很可爱啊,小白。”
小白低头没说话。
她接着笑说:“待会儿我不能随时看着你了,你一定要多小心。腰疼了、腿疼了就赶紧给我打电话,不要喝酒。如果不开心了也要给我打电话,绝不能再伤害自己了。”
小白低低应声:“嗯。”
从正门进入会场后他们就分开了,程楠独自去了招待大厅。
他们这公司很阔气,包下了整个酒店供他们娱乐,会场提供的餐食也是聘了专厨制作,食材昂贵烹饪手法也精良。
程楠穿着父母家里保姆今天送过来的礼裙,烫了一头大卷发,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喝酒、吃东西。
她不知道今天这是什么场合,也不知道来的人都是些什么人,但她看得出来他们衣着昂贵谈吐不凡。她只当自己是来混吃的,也不和人主动交流。
但架不住别人要和她交流。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程楠正在吃一块天鹅酥时,没注意身后,一转身便给一个拄拐老太太轻轻撞了一下。
老太太刚摘下自己老花镜,被她这么一撞,眼镜倏忽掉在地上。
“抱歉!”程楠赶忙躬身捡起来,但镜片在地上擦过,脏了一小块。
程楠有些紧张,“实在抱歉,女士。酒店应该有清洗剂,我这就拿去找人帮您清洗一下可以么?”
老太太华发微卷,穿一身旧红旗袍,胸前戴了一串羊脂白玉。看上去是质朴低调的老人,身边也没几个人环绕。
她慈眉善目的看程楠,“小姑娘,你叫我女士?”
程楠点头。
老太太呵呵笑,“我姓赵,他们都叫我赵奶奶。”
程楠赶忙回答:“赵奶奶。”
老太太笑着,“小姑娘,麻烦你去那边帮我拿个鲍鱼酥吧。”
“好。”程楠放下她的眼镜,转头用一只水晶碟盛了一块儿鲍鱼酥过来,路过时,她还顺手取了一杯水。
程楠把碟子递到赵奶奶手上,把水放在一旁,又拿起了她的眼镜,“奶奶,您先吃着,我马上帮您拿去擦擦。”
赵奶奶摆摆手,笑说:“没事,这镜片不能常规清洗。我儿子还帮我带了一只备用的。”
“您儿子在哪里呢?我马上去找他。”
赵奶奶顺手往左边一指,“他们在那边那栋楼,太远啦,别费那麻烦事儿。你就在这儿陪我吃点东西说说话吧。”
眼看着鲍鱼酥从赵奶奶嘴角擦过,程楠无奈,把手帕递给了她,微微一笑,“我还是去拿吧,不麻烦。我速去速回,劳烦您等等我。”
程楠穿着高跟鞋,跑起步来却是一点不耽误,长裙翻飞,赵奶奶看她那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样子,又笑得合不拢嘴。
程楠一路快步飞奔,穿过大堂去到贵宾楼。
贵宾楼装潢华丽肃穆,她进去前被门口两个穿黑西装的人拦下,仔细盘问了一番才放行。
这边人少,走廊里静谧又空荡,白金大灯打在黑色镜面墙上,映出了程楠的藕粉抹胸长裙,她每走一步,裙摆就轻轻飘一步。
她隐约意识到这地方她似乎不该来的,但她也不愿让老人家视线模糊。
高跟鞋踩在黑白流纹地毯上,她脑袋懵懵,顺着前方走。
绕开一只鎏金花瓶,她来到拐角另一头。
这次,终于瞧见人影了。
宽敞压抑的走廊尽头,城市繁华的夜景映在高挑的落地窗上,冷白的光芒下,一行穿西装的男人朝她走来。
他们十分安静。
最中间那人稳稳坐在轮椅上,肤色雪白,灰西装黑领带。瘦削锋利的下颌微微一抬,深黑的瞳孔与银色领夹一同折出寒光半寸。
他的视线沉默扫过,没有落在她脸上。
程楠却瞬间被钉在了原地。
她从没想过,会在这样出其不意的场合——此时此地,忽然,见到顾知许。
他们脚步无声,只有些许轮椅转动的声音,顾知许身后便是深蓝西装的兰哥,旁边还有几个略微上了年纪的男人。
程楠手中的眼镜忽然脱落,她急忙退到一旁,狼狈低头去捡。
他们从她身边路过。
程楠心跳如擂鼓,手指发颤,不敢抬头。
视线可及之处,只见轮椅踏板上停着一双锃亮的高定皮鞋,笔直的西裤上方搭着一只苍白的手,腕间戴着一只折射银光的手表。
35/53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