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的话没接着说,顾知许也不敢追着问。他知道,顾渊或许会说“她哥哥走得早”。
他们开始下棋,氛围很平和。
顾渊拿起一颗棋子,稳稳落下,又问:“孩子,你这腿是怎么回事儿啊?”
顾知许怔了一秒,抬头望了自己父亲一眼,心脏顿时发颤。
当年他们离开时他身体远比现在好,后来屡次受伤导致无法站起来。他轮椅代步也好多年了,平时生意场上没人会去触人霉头,这些年来,很少有人问他原因。
他低着头,缓缓道:“伤了脊椎。”
“神经上的问题?”顾渊看他一眼,叹叹气,“没事,别灰心,上次你阿姨也跟我说过你的情况。其实我们以前在洛杉矶结识过一个不错的医生,在全球外科领域很有名气,以前治好过不少瘫痪患者,年龄比你大,情况也比你严重。晚上你们回去过后你让楠楠把你病例发我,我马上给联系联系。”
顾知许睁大眼睛,手抖了一下,“好。多谢叔叔。”
“呵呵,别客气。我们家楠楠那么喜欢你,我们为人父母的,尽我们所能,能帮就多帮点。”
顾知许低低叹了一口气。
要能顶着程念白这个名头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依照程珃珃和顾渊两人的脾性,结了婚,肯定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这样倒也挺圆满的。
如果哪一天他改变了容貌,即便是划烂整张脸,即便是戳瞎眼睛、撕坏嘴巴,恐怕也比现在处境好一些。
最好就是,让“顾知许”这个人消失在世界上。那样他才能解脱吧。
“现在在哪儿工作呢?”顾渊又问。
顾知许走了一步棋,脑子里浮出集团下最小那家子公司,慢慢道:“在云盛新科,画工图的。”
顾渊脸上顿时浮出一抹讶色,又继续微笑,“不错,云盛在业内名气不错,项目做得漂亮,管理也很好。”
顾知许勾勾嘴唇。
能不好么?
当年老爷子给顾渊的就是云盛,他做得很好,要不是后来跟老爷子闹掰了,现在依然是他的。
一把年纪了,竟还不忘小自吹一下。
顾知许轻轻一笑,“是啊,很不错。”
他们两人相谈甚欢。
顾知许活了三十多年也没从顾渊脸上见过那么多笑容,对他这么和气,更是人生头一回。
就连程珃珃唤他们吃饭,顾渊也不忘夸他:“真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有礼貌有文化,棋也下得好!”
顾知许淡淡笑,不禁想起从前顾渊总呵斥他心思复杂、冥顽不灵,现在不过换了个名字,怎的就千好万好了?
顾渊亲自推他去到饭厅。
这个家的饭厅很漂亮,主体设计了成半圆形,往外延伸进屋后花园里,外面嵌着一圈圈镂花玻璃,阳光从外面投进来,照得米色餐布泛出晶莹光辉。
只一眼,顾知许就非常喜欢。
兼具隐私和享受的绝妙设计。
程楠从后面走过来,笑着摸摸他脑袋,“好看吧?我也很喜欢我家的餐厅。悄悄告诉你,是妈妈设计的哦。”
程珃珃刚脱下围裙递给保姆,掩唇微笑,“快别说了,多少年不做设计了。”
程楠回头,“以后我们搬新家了,妈妈也要给我们设计哦!”
“好好好。”程珃珃笑着,“我做室内,老顾做室外,我们呀都拿出以前的看家本领来。”
顾渊也笑,“老了老了,都得从现在开始练咯。”
一家人站在阳光下笑声爽朗,空气中弥漫着饭菜香气,周遭都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样子。
顾知许不禁抓了抓腿上的毯子,一时没忍住,竟也微笑了起来。
像是做梦,却又不像。
因为纵使从前无数个深梦夜晚,他也从不敢幻想这样的光景。
不敢幻想他们如此接纳他。
程念白——真是让人嫉妒啊。
“对啦!小白要自己一个人吃饭。”
程楠说完,父母愣了一下,很快也笑着点头,“好,刘姨,快拿个托盘过来。”
他们拿出几只漂亮碗碟,每个菜都给他盛得满满当当,程珃珃还说:“这个汤多给小白盛点!我从六点炖到刚才呢,药膳都配好的,专门给他炖的。”
程楠说:“天呐!妈妈,我要吃小白的醋了!”
程珃珃笑着捏她的脸,“小丫头片子,这还有一大半儿可都是给你做的!”
他们把饭菜全部盛好,放在托盘上递给刘姨。
一楼书房这会儿阳光也浓,保姆迅速打扫出来,把顾知许推进去。
程楠在外头又道:“刘姨,再给小白倒杯水吧,他口味淡。”
刘姨点点头,急忙跑去厨房。
只剩顾知许一个人,静静坐在桌前,沉默看着这个宽敞的书房。
这里的布局也是精心设计过,书香浓郁,干净又通透,桌上原本还摆了一套书法字画。
他不禁叹了口气。
书房不是吃饭的地方,犯不着为他这个不需要阳光的人污染了这里,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可别招致他们不悦。
他想着,推动轮椅向后滑动,下一秒,忽然撞了什么,只听一声“哎哟!”
接着,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杯开水从天而降,猝不及防、来势汹汹、毁天灭地的——泼向他左侧脸颊。
顾知许瞪大了眼睛。
剧痛瞬间在左侧和耳前炸开,顾知许脑子里轰然嗡一声,立刻抬起手,但热气驱退手指,他痛苦的呻吟一声,浑身发抖紧咬牙关。
保姆吓得跌跌撞撞往后退,尖叫道:“烫,烫着了!”
顾知许疼到崩溃,差点滚到地上,一把撑住桌子,余光中一个灰色身影飞速朝他奔来,程楠的声音惊慌失措,发着抖,捧着他的手:“烫到哪了?烫到哪了?”
顾知许能感觉到灼烫在自己皮肤蔓延,如万根尖针猛扎向皮肤,痛得他无法呼吸。
程楠不敢碰他,赶来的程珃珃也忍不住尖叫,还是最冷静的顾渊迅速拨打了救护车,又取了凉水和冰块出来。
顾渊往他脸颊上冲洗凉水,程楠把毯子紧紧裹在他身上,攥着他的手指。
“温度降下来了,赶紧把他口罩墨镜摘了!”顾渊皱着眉,手也不住的发颤。
顾知许痛到喘粗气,头昏脑胀之际,抬手试图捂住自己的脸,程楠却立刻拽住他的手,“这时候别倔了!不及时处理感染了怎么办!你身体抵抗力很差!”
一旁的顾渊伸手就要来摘他的口罩和墨镜,顾知许痛叫一声,竭力发出嘶哑的大喊:“不准摘!别碰我!”
程楠索性扑上来一把抱住他,紧箍着他的手臂,哭喊道:“别害怕!无论你长什么样我都爱你!小白,我发誓永远永远爱你!”
她流泪抬头看向顾渊,“爸,给他摘吧!”
顾知许脑内爆发“嗵”的一声巨响。
心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就在此刻,以最不堪、最绝望、最凶悍的方式狠狠崩断,齑粉落入他残破的心脏,断弦猛抽向他最深的心底,痛到他几乎死去。
万般的光影都在眼前闪过,他一口牙齿几乎咬碎,但那双胳膊却被牢牢禁锢,即便用尽所有力气也无法挣脱。
嚯的一声——
炽烈的阳光照到他的脸颊。
天地顿时失了颜色,脑海中只剩下滔滔不绝的哭喊和尖叫,翻涌的悔恨和愤怒纠结成最锋利的刀刃,扎向他痛苦的眼睛。
只在一瞬间,一切便都结束了。
世界蓦然陷入死寂,窗外传来一声悲壮的鸟鸣。
顾知许的呼吸彻底凝固。
虚弱的手指,在睁开眼,看见那一个个震慑的表情时,不受控制的,抽动一刹。
第52章 小楠帮我
顾知许没有等到救护车来, 他给兰栩安打了电话让他立刻派车来,接着便逃跑似的不顾一切往外赶。
他只有一只手,用尽了全力划动轮椅离开,左侧脸颊从颧骨往后一片烫得触目惊心, 他一身如坠冰窖, 颤抖不止。
回过头,他深深望了程楠一眼。
那双陌生又熟悉的黑眸, 盛着黑潭般深不见底的情绪, 他眼里闪着光, 眼眶抑制的放大,鲜红到令人心碎。
程楠想过很多次——小白的脸或许满布疤痕、或许皮肉翻裂、或许嘴歪眼斜、或许平平无奇……怎样都好。
但她绝对想不到, 是这张脸!
这张高不可攀、尊贵严肃、神清骨秀, 谪仙似的脸——这张,她曾认为是全世界最好看的脸。
他离开后, 程楠几乎要晕倒过去。
艳阳高照的天,仿佛在一瞬间蒙上浓厚灰烬,桌上是母亲满怀希望做了很久的饭菜,但放到了冰凉也没有人吃哪怕一口。
程楠木然跪坐在地上,听着不远处妈妈的哭泣声,爸爸正低声安抚着她。
脑袋里像倾倒开无边无际的汪洋, 淹的程楠难以喘息。
她想起了过去的一切。
想起她的小白。
她的小白明明是个内敛含蓄、有些自卑、脾气很好, 被她欺负了还要帮她完成工作的人。
他只有两三套衣服, 但很爱干净, 即使病了也总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 虽然话不多,但偶尔也会撒娇,胳膊疼时跟她说自己的左手想偷赖……
那么普通、可爱的一个男孩, 怎么会是顾知许?
怎么会是那个从来不苟言笑、骄傲又锐利的顾知许?
她的心脏跳得太猛烈,眼前的一切都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听不到母亲的哭泣,也听不到保姆崩溃的忏悔。
她已经无意追问一切缘由,总之,事情已没有转寰的余地。
程楠闭上眼,直接晕了过去。
……
醒来后,程楠久违的发了烧。
她身体健康自小很少生病,睁开眼浑身发凉脑袋眩晕,父母都坐在床边,紧张的看着她。
医生已经来给她看过,问题不大,是情绪太激动导致的,稍作休息再吃点药就好。
程楠眼神很空,他们扶她慢慢坐起来,喂她吃了药,她一言不发。
程珃珃见她这样,眼泪又流出来,张开双臂把她抱进怀里,“楠楠……”
程楠轻咳一声,嗓子有些发干,看看一脸担忧的爸爸,又无奈叹气。
他拍拍妈妈的背,低低道:“没事……爸,妈,我一直没和你们说过,其实我已经失恋很多次了……遇到过烂人,遇到过骗子,遇到过渣男,什么都遇到过了……工作也不是很顺,拖过好几次房租,吃了很多泡面。”
程珃珃心疼的摸她的脸颊,“楠楠,回到妈妈身边来,我们不要再吃这些苦了,好不好?”
程楠脸色惨白,努力勾起嘴唇,“妈,我长大了。这些事教会了我很多,我不能永远躲在你们庇护之下,我也想努力成为大人。”
她闭上眼,眼泪又滚落出来。
不得不承认,虽然已经失恋很多次,但这一次,绝对是最痛苦的一次。
过去或许损失过钱财,或许损失过感情,但这一次,损失的是她最爱的人。
不同于分道扬镳、远走高飞,甚至不同于死亡,而是她的爱人从这广袤世界上被彻彻底底的抹去。
他所拥有的一切,他的言谈举止,都是一段精心编造的谎言,一朝真相揭开,“程念白”这一整个人,以及与他相关的一切,都随之抹去。
那个乖巧又爱吃醋的男孩,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存在了。
她在脑中构想了无数遍他们的美好未来,再也不会来临了。
程楠想忍住,但还是哭了很久。
她想起顾知许走之前的模样,从他口中冒出的分明还是小白的声音,但语气却不是小白贯来的温柔,反倒充满了顾知许特有的冷酷和严肃。
那样强烈的割裂让人难以接受,如同吞下千万锋刀,划烂了内里所有血肉。
程楠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痛不欲生,混混沌沌中,脑子里浮现出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精神也有些恍惚。
她在父母家里住了下来,正值年关,大年三十和初一父母想尽了办法让她开心一些,家里摆满她爱吃的一切,定了个豪华大蛋糕,还给她请了她最喜欢的乐队过来。
她像回到了童年的小公主生活。
热热闹闹过完了年,程楠勉强恢复一点精神,在正月一个下午,突然又出了门。
路上,她拨通了一个几乎快遗忘的号码。
兰栩安正在国外开会,听到是她,立刻叫停了会议,并告诉了她顾知许的地址。
不出意外,依旧是本市最豪华最隐秘的私立医院:博雅医院。
程楠面容呆滞,浑身冒着凉气。
她浑浑噩噩想着,她的小白只是个无依无靠、身有残疾的普通男孩,他努力工作,但也住不起这么昂贵的医院,他只能住在社区医院三人间里,每天晚上都被同病房得病人吵得睡不着觉。
她曾走过临川市无数个店铺,只为给他买到隔音最好的耳塞。他用他那消瘦的手掌摩挲她的手指,温柔笑着说:“程楠,我很爱很爱你……”
推开门,是宽敞华丽的贵宾单人间病房。
白色沙幔,红木家具。
宁静到只有仪器声响的病房,床上的人平躺着,身躯单薄,面上戴着一只遮了大半张脸的透明氧气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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