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门口,几乎看不见白色被子下的起伏,却隐约能看到他左侧脸颊贴着厚厚的纱布。
似乎很尊贵,又似乎很可怜。
程楠慢慢走进来,望向那张仿佛和记忆中一样,却又大不相同的脸。
记忆中顾知许也瘦,但没有瘦到不像样,他的消瘦只是一种身材类型,丝毫影响不到他眉目间浑然天成的威严。
但面前的人已然瘦到脱相,双颊凹陷,黑发散乱,嘴唇干裂,毫无生机。
看上去,仿佛一具靠药水维持着最后一点呼吸的空壳。
他没有昏迷,听到声音,睫毛抖了抖,眼睛睁开一丝细缝。
他没有开口,只是透过那细缝静静看着她。
程楠略微弥合的心又缓缓裂开,血液一点一点渗透出来。
她路过时听到护士说,他的春节都是在病房中度过的,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无法长久昏睡,大年三十那晚,他好不容易在止痛药副作用下睡着,却又被窗外的烟火和欢庆声吵醒。
他却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沉默接受着一切,耐心等待着属于他的真正完结。
程楠心脏一颤,在旁边坐下,看着他。
她在来的路上想了很多句话,那些文字在她眼前交错,最后,她问出了自己最好奇的那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顶替了我的小白?”
顾知许面容很平静,看了她良久,皲裂苍白的嘴唇才缓缓张开。
他说了一句话,但声音太小,她听不清。
程楠只好低头把耳朵凑近他唇边,才听到他用微弱的气音说:“我想起来。”
程楠心里泛着酸,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她前几天最崩溃的时候痛恨过他的谎言和欺骗,痛恨她再一次毁掉她的近在咫尺得幸福,但恨过之后,心里又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
再看到他,见到他这副模样,也说不出任何狠话。
程楠避开他身上的管子,托着他的背扶他起来,手指触碰到他的后背,她心里又是一颤。
的确是小白的身体。她对他的身体很熟悉。
顾知许疼得身上发颤,无力坐起,身子瘫软,只能落入她怀中。
脑袋靠向她脖颈间,双臂都颓败的垂下去,因为忍受着非人的疼痛,他的腰腹和双腿都有些不受控制的抽搐,埋在洁白的被子下颤抖,十分狼狈。
他喉间漫着血气,睁不开眼,睫毛也疏疏垂下来。
他一字一顿,努力呼吸,用那依然沙哑的、属于小白的声音,发着颤,虚弱的开口:“保险密码是你身份证后六位,所有的,都安排好了……以后,要听栩安的话。”
程楠想心中蓦然一震。
冷汗从他惨白的额头浸出,顺着脸颊滑落,他停下来调整很久,才勉力继续道:“小楠帮我……”
程楠忽然有些害怕,“你要做什么?”
他的睫毛颤动,扫在她脖颈间,像一只残破的蝴蝶。他的声音逐渐喑哑,最后道:“拔掉,氧气……”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仿佛立刻得到了解脱,身子陡然一晃,失了所有力气。躯壳顿时往后栽倒,程楠急忙揽住他的腰。
他的双眼彻底闭上,无力的头颅向后仰去,漆黑的睫毛安静栖在脸颊,不再颤抖。
就仿佛,早已离去。
程楠的内心瞬间爆发强烈的恐惧。
这种恐惧足以吞噬掉她一切的情绪,她的悲欢喜乐都混合进一片窒息的黑沼中,她的心脏疯狂跳动求生,她利声尖叫:“哥——!”
泪水夺眶而出,程楠发疯似的大喊:“来人!快来人啊!”
护士和医生迅速从门外冲进来,纷纷乱乱中,程楠被挤到最外面,她跌坐地上,崩溃的爬起来又要冲进去,却又被人拖拽住手臂。
她的眼前仿佛隔了人山人海,看不见顾知许的面容,只能看见他骨瘦嶙峋的躯体。
那苍白的皮肉包裹着残破的骨骼、看不到肌肉痕迹、伶仃轻浅、又修长洒脱的躯体。
她被恐惧牢牢支配,指甲深深嵌进了皮肉里。
她在心里发下这辈子最狠的毒誓,只要顾知许活下来,只要他还能睁开眼睛,只要他还能冲她微笑,无论如何,她愿意忘记过去所有,忘记过去万般痛苦和纠缠,忘记横亘在他们之间所有壁垒,哪怕让她折寿十年,哪怕让她立刻死去——
她只想要他活过来。
她这辈子唯一的、最爱她的哥哥。
第53章 重新认识一次
顾知许被推进抢救室, 程楠跪在地上哭了很久,求遍了世上所有菩萨,恳求让顾知许活着出来。
她知道他那天离开后再也没有吃过东西,源源不断的药水打进他身体里, 十多天了, 除却兰哥匆忙来过一次,再也没有人来看过他, 他没有吃到团圆饭, 也没有亲人关心, 他曾试图自己拔掉氧气,但力气不够无能为力……
有一天, 他在噩梦中说要给人打电话, 但嗓子无法发声,断断续续的, 连三位数字都没能说出来。
程楠觉得,他不该就这样离开。
她那个威风凛凛的哥哥,他不该是这样痛苦绝望的样子,他不该在生命的最后听到的是来自妹妹的责问。
好在,上天或许起了怜悯之心,要给程楠一个补救的机会。
顾知许被推出来时虽然很脆弱, 但无论如何, 尚有微弱的呼吸。
程楠跪坐床边紧握住他的手。
她仿佛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中间的曲折全都忘记, 只记得自己从高中校园出来, 回到家里,见到了好久不见的哥哥,发自内心的高兴。
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他, 看着他那双曾经只是单纯觉得好看的手,她细细摩挲着,发现他不仅手指修长,就连指甲也很漂亮,每一个都修剪的整整齐齐,是标准的椭圆形……看着看着,眼泪落到他指尖。
尽管脑子很乱,但她仍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她无比清楚的知道,这就是小白的手。
那双她日日夜夜紧握着,看了很多遍的手。
她从未察觉,不过是因为从没有仔细看过顾知许。
三天后的下午,程楠正在帮他擦拭额头时,看见他的睫毛抖了抖,程楠连忙问:“醒了么?”
他没睁眼,大概是身体不舒服,轻轻皱了眉。
程楠把窗帘都打开了,阳光正好落在他半张脸上,照得他皮肤仿佛透明。
程楠知道他嘴唇干得难受,但现在不能摘氧气面罩,只能等他状态好些了更换鼻氧管时再帮他补水。
她绕到床边,俯身揽住他的腰,伸手轻轻帮他按揉。
他躺了这么久,虽说也有护工照顾,但护工不了解他身体,也不知道他时常哪里不舒服。
程楠的脑袋空而平静,她不再去想任何其他事,意识里只有让眼前的人好好活着。
至于其他,都是后话。
他昏睡好几天,她每天细心照顾着,有时候走了神,看着他的身体轻轻唤小白,但回过神看到他的脸,又把话咽了下去。
过了好些日子,有一天,顾知许状态终于好一些了。
能睁开眼,心率也趋于正常,虽然依旧没什么精神,但可以更换鼻氧管了。
程楠忙把他的床头调高,端一杯热水过来,把棉签浸在里面,再给他轻轻涂到嘴唇上。
他无法说话,只能默默垂眼看着她。
她帮他润湿嘴唇,又去换了一杯干净水过来,插了根吸管放到他唇边,试探的问:“试试看能喝吗?千万别勉强,当心呛到。”
顾知许脑袋微斜靠着颈枕,黑发和睫毛都乖乖垂顺下来,吸了一小口。
程楠很开心,“太好了,能喝水了。”
她没敢让他多喝,收起了水杯,又转头去拿了几只软枕过来。
顾知许的腿每天都需要按摩,擦洗身子的活儿程楠交给了护工,按摩她便要自己来。
程楠把两只软枕垫在他两边膝盖下,托住他的脚踝慢慢揉捏。
在先前照顾小白时程楠就知道他怕痛,有一次捏重了轻微伤到他韧带,敷药敷了至少一个月,把程楠心疼坏了。
现在知道是顾知许,她更是万般小心,不敢多用半点力气。
他醒来后一直都很安静,不哭不闹不说话,精神稍微好点就沉默的看她,精神不好时就只能闭眼睡觉。
很乖的样子。
晚上,是他换药的时候。
程楠总害怕护士手重,索性接过护士手里的东西,揭开他脸上的纱布,小心的帮他抹药。
还好当时处理的还算及时,沿着下颌角到耳朵那块儿,以及肩膀有一部分虽然都严重烫伤,但恢复得还不错,用心照料着,完全康复时就能不留疤。
“过几天据说有大太阳,小花园都打扫好了。”程楠放下药水,笑着捋开他额前刘海,“到时候我推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顾知靠在床上,倚着颈枕脑袋微微后仰,半睁的眼睛耷拉着,不看她,也不说话。
程楠握住他的手,“如果不同意,就勾勾小指。”
他动了动食指。
“这么调皮啊。”程楠笑了笑,又问:“我老板催我回去上班了,你如果同意,就勾勾食指。”
他动了动小指。
程楠笑得更开心了,“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我走了过后,护工也会把你照顾的好好的。”
他垂眸不语。
程楠笑着,握紧了他的手,“我胡说的。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哪怕他们直接把我开了,我都不会犹豫。”
忽然,他两根手指都动了一下。
程楠不禁百感交集。
这小模样啊,倒真像是小白回来了。
这段时间程楠忙着照顾他,还帮他接了很多电话。
全都是他的工作电话,有各家公司、各大银行、股东们等等打来的问候电话,还有下属的工作汇报、项目决策等等,什么语言都有。
她突然就想起来为什么以前小白总是神神秘秘背着她工作。原来他真的很忙碌,也真的很容易暴露自己是大总裁。
夜里,程楠在病床边铺好陪护床。
他的病房很大,有陪护室也有多余的床,但程楠总怕他晚上出点什么事,一定要贴着他的床睡觉。
程楠照例拉着他的手,转头看他,“晚安。”
三四点时,程楠起来去卫生间,回来时,看到床上的人侧躺着。
她吓了一跳,前些日子都是她帮他翻身的,今天竟然有力气自己翻身了。
程楠凑过去,借着月光,看到他脸上一道晶莹的泪痕。
从左眼淌到右眼,从雪白的皮肤上划过,翻越了高高的鼻梁。
程楠俯身抱住他,低低叹气,“怎么了,怎么又不开心了?”
良久。
程楠几乎要抱着他睡着时,终于,听到了时隔大半个月的、他的声音。
微弱、沙哑,却又不似小白那样的沙哑,能听出是顾知许的声音,略微裹着几分颤抖,“不恨我吗?”
程楠瞬间清醒。
她低头看向怀里的人,月光下,只能看到他半张侧脸,深深埋在她墨色长发间,轮廓分明形销骨立。
她心都要碎了,索性踢掉鞋子爬上他的床,分了一半他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她把他牢牢圈在自己怀里,伸手摸着他的黑发,像哄孩子一样柔声哄着:“恨什么啊……恨上天这样对你么?如果恨能让你立刻好起来,那我就恨吧。”
他身体很虚弱,情绪稍稍波动就会呼吸困难,程楠轻拍着他清晰的脊骨。
她心里发酸,“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只希望你健康、平安。为此,我可以付出我的一切。”
恍惚中,程楠有时觉得怀里的人是自己的小白,她还可以尽情欺负他、亲吻他、爱他,有时又觉得他是顾知许,是她的哥哥,她不能逾越伦理和道德的底线。
但无论是谁,她只知道,不能再让他难过了。
几天后,临川市果然出了大太阳。
程楠起了个大早,让人送了套漂亮的男装过来。
现在春节刚刚过去,天气依然很冷,程楠给顾知许仔细打扮了一番,给他穿了温暖的白色大衣,又系了一条大地色羊绒围巾,还给他腿上搭了同色系毯子。
护工刚把他抱上轮椅,程楠就急忙把镜子推过来,“快看快看,太帅气了吧!”
顾知许还是没什么力气,两手耷拉,抬眼扫了一下,又垂下睫毛。
程楠笑起来,提了一双皮鞋过来蹲在他面前,但刚摸到他的脚踝又犹豫了。他腿脚不便已久,还是以舒适为主吧。
她转头去换了一双毛绒绒的拖鞋,特意选了粉红小兔子图案,正要给他穿上,他的脚突然往回缩了一下。
“怎么?”程楠抬头,看他还是那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垂着眼睛。
“不好看么?还是又闹小别扭了?”程楠轻轻哼笑一声,握住他的脚踝给他套上毛绒拖鞋,还顺手理了理兔子耳朵。
程楠给他戴上手套,穿戴整齐,推他去到楼下小花园。
今天阳光灿烂,但西北风一直在刮,吹得人路边行人瑟瑟发抖。
程楠说:“我们逛一会儿就回去吧,你身子弱,不能受凉。”
顾知许始终没有表情,也没有回应。
这些天除却那天晚上开了口,他再也没说过话。
程楠并不介意。
那天,她终于从院长和魏澜彻底了解到他的心理疾病,于是才知道,原来她一直以为高高在上权利在握的人,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没有体验过开心。
她重新认识了一次自己的哥哥。
明白他能撑到现在,已然是奇迹。
42/53 首页 上一页 40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