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耿老虎劝完,谢明裳举起酒囊,咕噜噜猛灌。
熟悉的醺然感觉从心底升起,压过了剧烈头疼。她浑身发热,血管舒张,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砰砰作响的心跳声。
远处急奔的马蹄声转瞬近前。原本松散围拢路边的二十余名谢家护院当中,忽地有四五人同时站起,盯住来人方向,厉声示警:“耿头儿!”
蹲坐路边的耿老虎和谢明裳同时扭头望去。
明亮如水银的月色下,清晰映出来人身影。
显然是军伍出身的精悍重骑兵。人披铁甲,马披皮甲。精铁盔甲在月光下反光。
身材健壮的将士坐在高大战马之上,人马皆披甲,组成一个奇异的巨大身影。谢明裳坐在草丛中,从她的角度仰视,仿佛有两个人叠起那般高大。一组人马便仿佛一道铁墙。
砰砰,砰砰,心跳骤然剧烈搏动。
谢明裳的呼吸,从第一眼看到铁骑时,便屏住了。
心跳剧烈,激烈得仿佛将死之人最后的搏斗。她的视线却又毫不退缩,笔直盯住来人。
耿老虎跳起拔刀!
二十余名谢家护院兵器同时出鞘!一半冲回去护卫大车里醉倒不醒的谢琅,一半冲来谢明裳身前,以身体组成肉身人墙。
“来者何人!”耿老虎厉声大喝:“车骑大将军,谢崇山之家人在此!你们是哪方军中弟兄,报来历!”
为首一名重骑兵策马缓行靠近。铠甲护卫下的眼睛,连同皮甲下露出的马的眼睛,在月光下同时幽幽发亮。
居高临下的一双幽亮眼睛越过护卫人墙,盯住后方的谢明裳。
谢明裳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视线同样越过人墙,毫不畏缩回望。
喝到七八分的酒气,尽数化作冷汗,从全身毛孔钻出。后背泛起阵阵凉意,她不自觉地握紧自己手中弯刀。目光盯住重骑挂在马鞍边的长枪。
心跳激烈如鼓。砰砰,砰砰。越跳越剧烈。
她见过重骑兵冲锋的阵势。就是挂在马鞍上的这种长枪。八尺长枪杆,加上重骑自身的重量,一次加速冲锋,足以把挡路的耿老虎连同身后三四个人同时挑飞。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思绪忽地又有些恍惚。视野开始扭曲。
谢明裳毫无预兆地推开面前几个护卫背影,站去人墙前头。
耳边传来愤怒又急躁的呼喊。耿老虎冲来要把她推回后面。谢明裳躲开了。
即便躲避时,她依旧毫不退缩地仰头,目光直视面前重骑兵的盔甲。
蒙面重甲下,藏着谁的脸?
谢家防御出现短暂混乱,马上的重骑兵没有趁机冲锋,反倒开始解头盔。
“娘子,是我!”月光下赫然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顾沛把头盔抱在手里,晃了晃翘毛脑袋,没心没肺地冲她笑,露出满口白牙,“这身甲具吓到娘子了?”
谢家众护卫齐齐陷入呆滞。
短暂窒息般的沉寂后,耿老虎怒吼,“你小子什么毛病!”
顾沛还在乐,回头道:“弟兄们,卸甲!”
身后重骑纵马奔近。披甲重骑,一组人马仿佛一座小山,铺开的气势惊人,细数其实也就十七八骑。
在近处细看,其实也就顾沛一人的战马披了马甲。
十来个汉子纷纷除去盔甲,月光下露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这次出城同行护卫的河间王府亲卫。
顾沛在马上冲气得发狂的耿老虎拱手:“耿头儿见谅。主上下令护卫娘子,弟兄们这就来了。”
“这身甲具?主上要我们披上,我们便奉命披上。为何要这么做?我等不知,要问主上啊。”
谢明裳站在路边发怔。
马上十来个重甲将士已卸甲,露出一张张熟悉带笑的年轻健儿面孔。
不,不该这样的。
应该是什么样的?
记忆开始混乱,记忆暗处有无声的咆哮嘶吼。她的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是她的错觉么?明亮月色之下的天野尽头,有一匹重骑,头戴兜鍪,身披银亮重甲、肩吞、披膊、护心镜,马鞍边挂圆盾、长枪。这是铁甲军中高级将领的装束。
重骑踩踏月色缓行而来。道上众骑勒马避让。
巨大的阴影渐渐笼罩住她的影子。披甲战马喷着沉重的响鼻,停在谢明裳身前。马上端坐的将领居高下望,凝视片刻,唤她:“明裳——”
一道雪白刀光划过黑暗。
仿佛地面新生的半月弧光,划破夜色。
从不离身的弯刀,刀锋被擦得雪亮。就在马上将领开口的同时,谢明裳毫不犹豫地拔刀上斩!
嗡鸣声震响。
马上重骑将领没有举长枪圆盾,只拔出腰刀格挡。
刹那间,雪亮弯刀和腰刀交错。刀刃反射月光,映亮周围众人震惊的脸。
弯刀弧度几乎化作圆形,又化作大片虚影,以某个古怪的角度斜向上挑,腰刀格挡了个空。
铛——一声巨响!
披甲将军抬手阻挡,被迎面一刀疾斩在臂弯处!
好在披挂全身的精铁重铠,惊险挡住这凌厉一刀。刀锋未能穿透铁铠,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锐摩擦声。
刀光消失在夜里。
谢明裳握刀急促地喘息着。
这毫无保留的一刀,爆发出她身体全部的力量,也卸下了她心底最深层的掩饰,攻击力汹涌而出。
脸上的汗水、泪水,连同隐藏多年的浓烈的憎恨情绪,滚滚倾泻而下。
第103章 是你么?
“殿下!”顾沛领亲兵呼啦啦围上去:“殿下无事吧?”
刚才那一刀,好生凶险!
要不是谢明裳站在马前,个头不够,哪会一刀只斩在臂上?
顾沛咂舌,娘子动起手来真狠呐这是。
马上的将军除下兜鍪,月下露出萧挽风俊美而锐利的眉眼。
他抬起右臂,打量几眼铠甲上新添的深而长的刀痕,卸去甲胄,把腰刀扔给顾沛。翻身下马,走向谢明裳。
谢明裳浑身已脱力,弯刀撑地,肩头细微发颤。
发自心底的浓烈的憎恨,带着难以抑制的悲伤倾泻而出。她几乎被这股强烈的情绪淹没,泪水不知不觉流了满脸。
一只手抹去她脸颊簌簌滚落的泪珠。
“想哭就哭,这里没外人。”
谢明裳还在落泪个不住,人被往下按,满脸的泪全擦在男人宽阔的肩胛衣料上。
萧挽风转过半个身,对旁边目瞪口呆的耿老虎淡漠地一颔首:“劳驾。”
耿老虎猛
地醒悟过来,急领谢家护院走远几十步。
谢明裳自己都不知这股突然迸发的情绪从何而来。但情绪弥漫全身,她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没人敢碰她手里的刀。她哭了半天后,自己想起弯刀,把刀归了鞘。
萧挽风等她自己慢慢恢复,牵来战马,让她辨认。
披甲的战马,乍看气势惊人,仿佛巨兽。仔细去看,分明就是乌钩。
谢明裳取一捧草喂给乌钩,抬手轻抚过乌钩身上的皮甲护具。
铁甲军,甲子马。
传说中的国之精锐,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了。
“我吩咐他们披甲。”两人坐在寂静官道边,顾沛领着众亲卫早已卸甲。甲胄沉甸甸地挂在马鞍边,众人牵马散开。
谢明裳目光专注,盯着唯一一匹未卸甲的乌钩。
萧挽风的目光盯着她。
头一次意识到铁甲军对谢明裳的特殊之处,是在她某个中午突然兴起,召顾沛吃热锅子的那天。
他召来顾沛,随口问起娘子可有跟他闲话些什么。
不想顾沛却回道:“娘子问起铁甲军。”
铁甲军。
始终被她避而不谈的生父。
贺风陵一手打造的铁甲军。
从那日起,他便留意适当机会,想试一试铁甲军对她的影响。
今夜,谢明裳在信赖的养父谢崇山面前,主动提起她的生父:“心病,和父亲有关。”
他觉得,是时候了。
突兀出现在面前的铁甲军,似乎开启了记忆深处的大门。谢明裳终于看够了甲子马,低头凝视自己玉色的双手。
记忆深处卷起惊涛。沉沙泛起。
这双手少年稚气时,曾经沾满一名铁甲军将士的血。
她认识他。他是父亲贺风陵帐下亲兵,年少一点的时候,有阵子跟他玩得很熟。姓秦,叫什么……忘了。
只记得相貌生得老气,年纪轻轻的,一抬头额头中央便横出三道皱纹,大家都开玩笑地叫他老秦头。
彼时,正是春雪初融,雪水汩汩盈满山涧、春花初绽季节。漫山遍野的铁甲军,杀气腾腾,握枪持盾,等待冲锋战鼓响起。
族中战士们匆忙集结应战,老弱族人仓皇奔逃,来不及带走的牛羊散了满山谷。地上初绽的零零星星的野花儿被踩成了泥。
母亲手握银鞘弯刀,站在半山坡上高声质问。
无人应答。
年少的她拒绝被族人带走,挣扎着从骆驼背上滑下,握自己的弓箭一路疾跑向两军对峙的山野。
她是从山谷一条狭窄石缝小路抄过去的。
当她从半山腰的石缝里探出头来,发现自己正位于铁甲军后阵上方。
一名头戴兜鍪的健壮将领压阵,领十余名亲兵骑马立在小山坡上,俯视战场,正在发出指令。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在她爬出的石缝斜下方。
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位指挥战局的将领,每抬手挥动一次,便会暴露出他的侧脖颈。
石缝里静悄悄伸出一支铁箭矢。
相隔八十步。谢明裳无声无息地弯弓搭箭。
那年她十四岁。靠自己的本事,刚刚成功地在雪山里熬过一整个冬季。虽然被母亲追着骂,但族人们大为赞誉。她对自己的本领很是骄傲。
她毫无疑问地相信,相隔八十步的这支箭,只要射出,便能射穿那将领的脖子。
指腹几乎放开弓弦的前一刻,她的心弦忽地剧烈颤抖一下。
她听到母亲在远处高声喝问:“叫贺风陵出来说话!”
她已经整年没看到父亲了。
铁甲军的铠甲又过于厚重,套在盔甲里的人到底是哪个,如果不除下头盔,难以分辨。
以至于她难以确定,被她箭尖所指的这位身材魁梧的将军……会不会是阿父?
石缝里的箭尖悄悄缩了回去。
她想,如果是阿父的话,娘在对面喊话,阿父一定会拍马过去说话的。
只要把兜鍪摘下,让她看一眼;哪怕不摘兜鍪,只要说两句话——她就能笃定马上的魁梧将军是不是阿父了。
哪怕不是阿父——也是阿父一手创建的铁甲军麾下的将军。哪有不认识阿娘的?
那年她十四岁。
把很多事想得天真。
所以,之后发生的事,大出她的意料之外。
小山坡上的魁梧将军既没有摘下兜鍪表明身份,更没有拍马上去和母亲说话,只站在原处,冷冷地注视远处喊话的母亲片刻,决然地往下一挥手——
攻击鼓声响起。
铁甲军收到来自主将的冲锋令。
漫山遍野都是喊杀之声。山野半融化的雪水融进了汩汩流淌的血水,在她的视野里,化作满地粉红。
战场上发出一声悲痛的呼喊。
属于少女的清脆的嗓音,在惊恐和愤怒当中变了调,她愤怒大喊的同时,手中箭矢离弦飞出!
八十步距离。
箭尖笔直射中侧脖颈。斜插入颈项。鲜血喷溅。
那将军再坐不住马,身躯摇晃几下,滚落山坡。
护卫亲兵惊恐大喊起来。他们发现了上方石缝趴着的人影,箭矢如雨,谢明裳飞快地往石缝另一头攀爬。
她要去救母亲。
混乱的战场已经倒下不少尸体,突然间,耳边响起一阵大喊!
她本能地回头眺望,不知族中哪位勇士,在混乱中拍马冲上阵前,一刀割下了中箭将领的人头,高高举起示众,又很快淹没在长枪阵里。
双方战士交错拼杀,仿佛两个方向的潮水冲撞在一处,满江碎沫。
鼓声惊天动地。
铁甲军集结冲锋。长枪冲锋之处,攻势难以抵挡。活人仿佛田里待收割的稻子那般齐刷刷地倒下,以至于显出可怖。
谢明裳奔跑在漫山遍野的混乱里,和一名斜刺里冲出来的铁甲军几乎撞了个满怀。
那名铁甲军一把抓住了她。
“不要动。”铁甲军隔着盔甲和她嗡嗡地喊:“你娘活不成了,你不要喊。”
虽然隔了一整年不见,她在对方开口说话的头几个字就听出,是父亲帐下绰号“老秦头”的亲兵,骑术很好,可以一箭射下双雁,她有阵子整天跟他学骑射。
她更加拼命地挣扎。满眼都是尸体,她早不想活了。
老秦头把长矛挂回马鞍上,翻身下马,抽出腰刀,刀柄毫不留情地抽在她后脑勺上。
谢明裳后脑重重地挨了一记。
人瞬间昏迷过去。
等她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头晕得想吐,她发现自己被扔进一个大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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