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急促的奔马声。乌钩呼呼喷着热气,大脑袋出现视野里,瞬间超过半个马身。
“咴~!”乌钩昂着头,毛皮油亮,威风凛凛。萧挽风纵马疾驰,并不有意放水,衣摆被大风呼啦啦吹动。
马头交错的瞬间,萧挽风控缰勒马,视线转来,在小娘子被风刮得发红的耳垂上转一圈。
“冷不冷?”他抬手要解披风。
谢明裳在马上冲着他笑。
她的眼神晶亮,笑容愉悦又带狡黠意味,抬手往前比了个手势,纵马绝尘而去。
大意了吧,没跑完呢!说什么披风!
等王府众亲兵赶上时,前方两匹马已跑得尽兴,改成溜溜达达地漫走。谢明裳身上系着萧挽风的披风,两人并肩前行,沿路低声说话。
“你坐回车里,随我入城。京中戒严令下,今日之后,再想出入京城不易。”
“风浪既起,妖孽尽出。莫轻易出王府,当心有人下暗手。”
谢明裳听着听着,听出几分话外意思:“叮嘱我这么多……今日送我入城,之后,你又要出城了?”
萧挽风并不否认。
密令“协防京畿”。领了“协防”二字,他之后要常驻城东大营。
密令下旨,裕国公为正,持虎符统领中军,他为副手。
蓝世子至今还背着“行刺河间王”的罪名未查清,却让他们两个正副搭配,其中隐藏着深深的恶意——多半出自林相之手笔。
“先送你入城。”萧挽风简短地道。
谢明裳坐进乌篷大车。河间王府一行人和守城禁军开始交涉。
奉天子密令的理由足够正当。城门很快开启,一行人被放进城去。
两边分道扬镳,谢琅正好从大醉中清醒过来,站在萧挽风的马前告别。
萧挽风叮嘱:“我不在时,看顾好你妹妹。有事想法子知会城外大营。”
谢琅应下,人却又不肯走。看一眼妹妹的马车,对萧挽风道:“身为臣属,不该追问。但身为兄长,为舍妹终身大事,不得不冒昧追问一句……”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言外之意,被萧挽风清晰地领受。
他直接打断道:“你放心。你父亲一行还在京畿界内。我今日出城便去寻他。”
谢琅深深地躬身长揖,不再言语,退了下去。
马车继续往城西长淮巷行。谢明裳坐在晃晃悠悠的车里,抱着长刀,思绪飞散去远方。
她想明白了,为什么母亲的弯刀没有作为战利品带走,而被随意扔在尸坑中。
当日的铁甲军,并非父亲率领的铁甲军,应是临时更换了统帅。
虽说军从将令;将士征战,奉命而已。
但人心毕竟非铁石。
有将士选择护下她的性命。
有将士选择悄悄把母亲的弯刀扔去尸坑。纵然不能保住性命,至少留下遗物。
谢明裳抱紧母亲的遗物。
指腹珍惜地抚过曾被不知多少人的鲜血浸染过的繁复花纹。
车窗帘子就在这时被人从外掀起。萧挽风出现在车窗外,单手控马,一只手掀车帘子,瞥进车里。
谢明裳纳闷地:“怎么了?”
听见清脆的嗓音,萧挽风的神色便舒缓下去:“车里静得很。看看。”
谢明裳恍然。
她忍着笑问:“怕我又不说话了?”
萧挽风没应答,把车帘子又放回去。
车帘子虽然放下,但马蹄声始终未离远,谢明裳知道人一直不远不近地跟车。隔着帘子,她便时不时地开口说一句。
“车到哪儿啦?”
“还没到长淮巷?”
“还没到呀?”
问得其实都是废话。车外的回应也简短,两三个字。
“没到。”“快了。”“进巷口。”
马车停在王府大门外。
谢明裳被扶下车,握住她手指的掌心滚烫。
两个人在路上时,你一言我一眼闲说了一路,入得王府门来,手握在一处,却谁也不再开口了。
路过前院时,谢明裳的脚步微微一顿。去外书房,还是去晴风院?
前方的脚步却毫不迟疑,绕过外书房,引她往晴风院方向走。谢明裳心里砰地一跳。
走着走着,飞快地往身侧瞄一眼。
萧挽风笔直注视前方,把她的手攥得极紧。脚步越走越快。
晴风院门敞开,迎接主人回返,又很快关闭,恢复了静悄悄。
谢明裳被引进内室时,心里已经估猜出了七八成。
靠西窗下放置的紫缎贵妃榻映入眼帘,她想起一件要紧的东西。
太久没说话,动作成了习惯,尾指轻轻钩一下男人的掌心,她抬手去指床头。你不是又忘了什么?
这
时她才想起说话,“香膏。”
萧挽风醒悟,攥着她的手往大床方向去。
谢明裳坐在床头,伸手摸索片刻,这回顺利地摸出了鎏金小圆盒。
她略得意地旋开,递去萧挽风鼻下,“闻闻看,白檀香恨好闻的。”
萧挽风没有顺她的意思低头去闻白檀香气。
他只从她手里接过打开的香膏,看了眼满满的乳白色脂膏,挑起一点,指腹捻了捻,把圆盒放回床头。
谢明裳坐在床边看着。看他放下铜钩帷帐,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明裳。”
他此刻的眼神有灼热渴望的意味。谢明裳的心里砰地一跳。
她喃喃地回应:“挽风。”
声音极小,几乎是气声。萧挽风道:“听不清。”
“挽风。”谢明裳重复喊,音量抬高很多。
“再喊一次。”
“挽风。”这回甜甜的。
萧挽风坐在床边,抬起手,抚过面前白瓷般的柔软脸颊。
沾染香膏的骨节分明的指腹,抹过嫣红唇角。淡雅的白檀香充斥帐子。
谢明裳眨了下眼。下一刻,她被推倒在床上。
*
放下的帐子里弥漫淡淡的白檀香。
床头放的香膏盒子空了。帐子里衣裳扔得到处都是,长发交缠,散乱垂落床头。
彼此交换的绵密漫长的吻,几乎停滞了时辰。浑身发热,心口也发热。
细细的汗铺满小娘子秀气的鼻尖。萧挽风凝视片刻,低头舐去了。
衾被散乱地遮住雪白肌肤。被遮掩看不到的被褥深处,唇舌放肆挑弄。谢明裳断断续续地哼。
她忽地挣扎起来。原本平缓温和的海浪忽地转变为惊涛骇浪,一波波的海浪击打,轻舟被猛地堆上浪尖。
黑深的眼睛从头顶上方凝望着她。凝视片刻她失神的表情,男人抬手按压在形状漂亮的唇珠上。
吻住她的唇,堵住所有的声音。精悍的身躯往下压。
呻吟难以抑制,冲破了喉咙。
————
紧闭的晴风院中午时分打开。
前院精兵整装待发。
“殿下,都准备好了。”顾沛牵过乌钩,萧挽风翻身上马。
“人齐了。奉殿下之令,耿老虎领谢家护卫二十三人,已给家人留下告别家书,收拢行囊,前来点名完毕。”
萧挽风犀利环视四顾:“本王征召你们随军。有异议者,现在出列,另行安排。”
昨夜的铁甲军、甲子马,暴露在谢家护院面前。
虽然都是谢家知根知底的老人,但毕竟人多,无意中泄密出去,入京的两百王府亲兵,乃至于萧挽风自己有大风险。
萧挽风告知谢琅,即刻征召谢家护院二十三人,跟随谢崇山一行,奔赴凉州大营随军征战。
无人出列。
自耿老虎往下,一个个毫无惧色,反倒精神抖擞:
“四十岁了,还能跟随谢帅征战,是我等福气!同行二十三人,家书都留下了!”
萧挽风颔首:“好。”
一行人即刻出行。屋里的谢明裳还在酣睡。他也给她留下一封手书,此刻就静静地搁在床头。
兰夏和鹿鸣在院门边行礼相送,院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萧挽风:“走。”
众骑直奔南门而去。
镇守城南明德门的禁军叫苦不迭。
往城东郊的驻兵地去,怎么都走南门来?
“殿下。”看守明德门的钟将军是再不敢轻易接近这帮贵人了,站在城楼上喊话:
“殿下昨夜出城宣旨,今早清晨入城复命,皆是公务,末将等自当放行!但殿下这次再出城去,便是奉旨前往大营,无诏令不得入城了。还请殿下明鉴啊!”
萧挽风高坐马上,淡漠扫过一眼。
“怕本王讹你们,再赏你们一顿鞭子?放心,讹不到你们头上。”
刚刚挨了大长公主一顿鞭子的钟将军尴尬至极,勉强赔笑:“殿下言重了……”
城内纠缠不清,偏巧城外也有人喊门。
有个嘶哑声音高喊:“开城门!”
“狗屁戒严令!六百里加急军报,你们耽搁不起!开城门!”
城外那汉子浑身灰土,嘶哑大骂几声的功夫,坐骑马儿居然开始口吐白沫,脱力倒在地上,把城外的信使将士掀翻在地。
这当众一倒,半天没爬起身。
城楼上的禁军细微骚动起来。
“六百里加急军报”不容怠慢,众人飞快开城门,把摔倒的信使搀扶进城。
萧挽风道:“给他点水。”
但这一跤似乎跌去信使全身的力气,人几乎要陷入昏迷。
顾沛急忙下马把人抱起猛摇,“别昏!六百里加急军报还在等你报,你可别昏在城门下头!醒醒!”
摇了几摇,信使醒转过来,竟然开始口吐血沫,一边呕血一边虚弱得道:“河、河间王殿下,六百里急报,急报……告知殿下……”
他居然是认识萧挽风的。
围观众人见情况不对,急忙奔来几人查验。这才发现,信使的后背中箭,箭身被他自己斩断,箭头始终未处理。
刚才马上跌落时,箭头不幸扎入后心,人眼看要不行了。
萧挽风踩蹬下马,托住那气息奄奄的将士。
“本王在此。有什么急报,拿出来。”
“丢了,丢了……”信使气息奄奄,拼最后力气道:
“边境急报,六百里急报……突厥人南下,绕道云州……攻破烽火台,已入中原……不止一路……不止一路南下,快……”
信使失去了呼吸。
萧挽风放下尸体,目光转向身侧。钟将军早已从城楼上急奔下来,常青松倒是从头到尾都在城下。
“本王急出城。两位立功的机会到了。”萧挽风起身道。
钟将军大喜过望,萧挽风这句话的意思,便是把六百里急报成功传递的功劳让给他们。
钟将军连声感谢不迭。急点出两名亲信,托住尸身,飞马往皇宫方向急奔而去。
常青松在城门下守着。
“你怎么不去?”萧挽风策马出城时,停步问他。
“立功是钟将军的事,至于把守明德门,才是末将这副手的职责。”
常青松自嘲道,“城门不得久开。殿下要出城,请!”
萧挽风多看他一眼。
“马步禁军中郎将常青松,本王记得你。三月围困谢宅的差事不好办,公私两难,你处置得不错——现今反倒降成副手了?”
常青松苦笑拱手不言。
两人未再说话,相送出城外。
萧挽风勒马停步,对常青松道:“本王奉命协防京畿。如今突厥人坐实南下。常将军,你愿继续领把守城门的安逸差事,还是愿搭上性命,随本王出战?”
常青松浑身一震。
他咬牙道:“武人岂愿安逸死?末将的刀还没生锈!只愿马革裹尸还!”
萧挽风略一颔首,从常青松身侧行过。
“很好。记住你今日之言。”
第105章 这笔狂草,瞧着有点眼……
水汽氤氲。
内室响起沐浴水声。
谢明裳挽起半干的长发,坐在窗边。面前摊开一张信纸。
等她醒来时,屋里只留下一封狂草手书。
她捏着信纸晃了晃:“人这就走了?临走前没交代你们什么?”
人走得急,午食都未用,当然没留下什么交代。但鹿鸣和兰夏高兴得仿佛过年。
“娘子不肯言语的病终于好了,多说两句,我们爱听。”
谢明裳:“……拿我当刚说话的孩子哄呢?”
三人说说笑笑,谢明裳拆看萧挽风留下的手书。读着读着,唇角边的笑意渐渐消散了。
书信里提起铁令牌。
留下八个字嘱托:协理内务,清理隐患。
指腹按在“清理隐患”四个几乎飞舞而去的狂草字上。谢明裳思忖片刻,喊鹿鸣。
“我有阵子收在荷包里的铁牌子,收去哪里了?巴掌大,长方形状,据说可以调动王府账上银两的黑黝黝的精铁牌。”
鹿鸣从贵妃榻下拖出一个小藤箱,摸出铁令牌。
“从来不见娘子用,铁牌子沉重,奴便收起压箱底了……
这铁牌子当真有用的?”
谢明裳把沉重的铁令牌握手里打量。
并无多余花纹,只正面刻一个篆体“令”字,反面刻有:“萧折信令”四个小字。
她把令牌放去桌上。
“有大用。待会儿送去前院,交给严长史。叫他把最近两个月的王府开支账本拿来看看。”
吩咐完毕,目光转落萧挽风留下的书信上。她总觉得忽略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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