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壁外响起几声敲击。顾沛在外头道:“今天赶路紧张,耽搁娘子用食了。城门已被喊开,主上叮嘱,叫娘子安心稍等片刻,等回王府再好好的用一顿餐食。”
谢明裳掀起半截车帘子问:“你家主上呢,他回不回王府?”
顾沛道:“主上今夜不得空。娘子,车帘子放拢,我们要入城了。”
谢明裳放下车帘。
以入京进城门的速度来说,马车行驶得过于快了。车身摇晃不止,连带着车帘子也在风里晃动不休。
挡风布帘短暂飘起来的瞬间,她惊鸿一瞥,在周围熊熊火把光芒映照下,看清了城门边握刀站着发愣的常将军,常青松。
他脚边有一大片新鲜血迹。身后的城墙边有黑黢黢的东西躺着,有手有脚,像尸体。
谢明裳还没来得及看清晰,布帘子晃晃悠悠地飘了下来。
马车入城后疾行得更快,车轱辘简直飞起一般,谢明裳被颠得几乎要吐了,抬高嗓音喊:“顾沛,车行慢点!顾沛!”
车外没有顾沛的应声,倒有个随她奔赴兰州的亲兵接口道:“顾队副不在此处,随主上办事去了。娘子见谅。”
“哦。”谢明裳才放下车帘子,又被颠得七倒八歪。想想不对,掀起帘子问:“你们主上大晚上的办什么急事?我这马车轱辘都快起火星子了。”
跟车的亲兵默了默,道:“极重要的大事。主上吩咐,尽快护送娘子回王府。耽搁违令者斩。”
从城南明德门,到城西长淮巷河间王府。只用两刻钟赶到。
谢明裳半辈子没坐过这么疯癫的
马车,等车终于停稳,她捂着嘴从车上晕乎乎地跳下,身后众多亲兵簇拥着她涌入王府。
大门随即紧闭。
刀箭甲胄早已堆在前院,亲兵们飞跑着取兵器,披起全甲,迅速各就各位。
谢明裳站在庭院当中,吃惊地环顾四周。跟她入王府的亲兵,至少百二十人!全是铁甲重骑!
借着庭院灯火,她仔细打量过一张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无一例外都消瘦许多,晒得黝黑。
经历了一场短暂而残酷的生死风雨之后,神情更显坚毅刚强。
萧挽风带去前线的王府精锐,活着从战场回返的,全数跟随她入王府镇守。
王府长史严陆卿早就得到消息,站在前院等候。快步迎上前,深揖到地:“娘子千里赶赴兰州,顺利拦截朝廷调兵令,娘子此行辛苦!”
谢明裳从马鞍的夹层里取出一个牛皮囊,倒出调令,给严陆卿看过内容,叮嘱他收好。
“先别急着毁了。等时机合适的时候,我想拿给爹爹看一眼。”
叮嘱完毕,她拖着被马车几乎颠散了架的身子往后院走,边走边问:“严长史,今晚到底有什么大事?捡能说的说两句。如果实在不能提,你直言一句‘不好说’,我去晴风院睡觉……你家主上累死我。”
穿过整个前庭,几乎走到会客花厅面前时,她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对。说起来,视野里确实有处地方不太对劲……
脚步骤然停住,她望向西边。
王府西边安安静静的。越过砌高三尺的围墙,再往西边眺望——
原本矗立在河间王府两百余步外,入夜后灯火辉煌、亭台飞阁的气派酒楼,消失了。
夜空下显出一大片的空地。没有酒楼,也没有灯火。夜幕下几点星子,视野里除了院墙,只显出远处的山峦轮廓。
谢明裳惊指西边:“原本那座三层高的风华楼——”
严陆卿一乐,言简意赅两个字:“拆了。”
“娘子临行前吩咐,围墙砌高三尺,人手聚集于几个院落。臣属想来想去,王府还有一处大隐患。”
他抬手指了指消失的风华楼方向:“风华楼有处阁子,可以下视王府。”
“你就领人拆了?”谢明裳啼笑皆非,“京城眼睛多,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有人跳出来指手画脚。你领人拆了一座酒楼,如此嚣张行径,居然没有言官弹劾河间王府?”
严陆卿眯着眼笑:“京城的风向变了。臣属觑准时机动的手。”
前锋营洛河二次大捷的战报急送入京不久,突厥小王的头颅也被传入京城。朝野战意高涨,群情激昂。
突厥小王头颅传递入京的第二天,严陆卿领着所有王府亲兵出门,把河间王府的拆楼告示贴去风华楼门外,当场把酒楼拆了个干净。
“忍很久了。真痛快啊。”
谢明裳忍笑走出几步。她还惦记着入城时地上的几摊血迹,常将军发愣的眼神。
“今晚到底什么大事,当真不能说?不说我可睡觉去了。”
严陆卿手里还捏着那封千里抢夺来的调令,笑叹一声,“好险。”
好在调令被中途劫夺来了。设想谢崇山在凉州接到调令,快马一路急奔入关,十天半个月功夫,如今差不多正好入京畿……
朝廷会如何用谢崇山?
不敢细想的局面。
“王府哪有不能跟娘子说的事?”严陆卿转身往北一指。
“今夜事发于北,剑指人主。娘子看,那边已开始了。”
谢明裳一只脚已经踏进晴风院门,闻言骤然一个急停,转身往北。
事发于北,剑指人主……逼宫?!
北边坐落的大片皇城宫殿,巍峨殿宇、鸱吻飞檐,笼罩在京城夜幕当中,向来庄严而寂静。
但今夜的北边不寻常。
京城北边黑魆魆的夜空,隐约现出大片火红。
第119章 掀起太平皮。
逼宫。
这是身为臣子想也不敢想,提也不能提的两个字。
“剑指人主”,何等狂妄!
谢明裳站在晴风院口,脑袋嗡地响了一下。
她想起,昨夜被引入他的帐子。他从睡梦中乍醒,目光定在她身上,两人在黑暗里火热交缠。当时就感觉到他拥抱自己的强烈渴望,床笫间罕见的不容拒绝。
她以为他在军中作战压力太大。
如今回想起来,一切有迹可循。他确实担负巨大的压力,却不是因为已经发生的战事,而是即将来临的宫变……
他在想什么?!
严陆卿还在劝她回去晴风院歇息。
哪能睡得着??
谢明裳又看一眼北边天幕映出反常的红色,转身往前院走。
“我可睡不着,我看严长史也别睡了。来,说说看,你家主上不声不响搞这一出,图什么呢?”
前后两人快步穿过甲兵巡逻的庭院,直奔外书房而去。
关紧门户后,谢明裳站在大沙盘边,目光扫过密密麻麻插满各处的红黑小旗,思绪转得飞快:
“夺权以自保?”
严陆卿站来沙盘边,神色严肃起来:“不止。”
“娘子,浮云蔽日,不见长安。五年前龙骨山大败,先帝离奇薨于关外,贺帅被打成国贼。桩桩件件地积压至今,京城不能提,全天下的口耳都不敢提,静悄悄地压下去,摆出一副国泰民安的气象,仿佛从未发生过。”
“但牵扯那么多性命,影响如此深远的一桩国事,如何能装作没发生过?!”
朔州军镇,每年祭日前后,家家门前竖起招魂白幡,户户都在祭奠亡故的亲人,那几日镇子上扬起的香灰比沙尘还大。
“疑窦不平,人心浮动,国岂有宁日?今年有辽东王叛乱,明年、后年,还会有其他的叛乱。”
“殿下这次从朔州大营入京,比夺权以自保更重要的,还有第二个目的:
把桩桩件件不能提起、不被记录的旧人、旧事,重新提起。今上自欺欺人,粉饰太平——殿下欲掀起这层太平皮。”
严陆卿侃侃而谈,谢明裳不作声地耳听着,听罢点点头:“原来如此。好一句‘掀起太平皮’。听明白了,谢严长史解惑。”
严陆卿说得口干舌燥,咕噜噜喝下半碗茶水,“事态紧急,未能提前知会,娘子不见怪就好。”
谢明裳手里的红色小旗啾一下,笔直插进沙盘上一圈小砖代表的皇城内苑。
“不怪你。等你家主上回来了,我找他算账。去睡了。”
起身就走。
严陆卿懵了一瞬,追出去喊:“算账……算何账啊,娘子?主上殚精竭虑,也是为了替贺帅平反,追究龙骨山大败的真凶啊。”
谢明裳不回头地道:“我昨晚见着他了。今天的行动打算,哼,他一个字没跟我提!净说废话了!”
两人交谈的短短几句言语,净说些不相干的废话,什么人群里亮闪闪的,像金子发光……
等等,细想起来,废话都没说完十句,她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直接把她拉上床,之后就翻来覆去,贴来贴去了!
他甚至连一句“许久不见,甚为想念”都没说!
气鼓鼓地踏进晴风院前,谢明裳又回身去看北边天幕反常的红色。
那是满宫室灯火透亮映出的光芒?亦或是宫室烧毁的熊熊火光?
五百兵入京逼宫……京城里驻扎各路禁军上万!
即便打个出其不意,还是好大的胆子,好大的风险。
如果今夜不能迅速入宫平定事态,等各处驻扎待命的禁军回过神来,就有大麻烦了。
“睡醒再说。”谢明裳继续往院子里走,和急迎上来的兰夏和鹿鸣互道安好,在她们的簇拥下进主屋。
事已至此,箭已离弦,着急有何用?静候其变就是。
她索性还去洗了个热腾腾的澡。
路上长久奔波而疲乏不堪的身体泡在大浴桶里,眉眼彻底舒展开来。
两只雪白手臂靠在木桶边沿,谢明裳心里翻来覆去默想的,还是那一句“掀起太平皮”。
替贺帅
平反,追究龙骨山大败的真凶。
上千个日夜过去,京城歌舞升平了五年。
原来还有人记着。还有人较真地追查,试图把沉入水底的真相捞出水面。
白色蒸腾的水汽里,谢明裳仰起头,无声地笑了下。
哗啦水响,她自木桶里湿漉漉地起身。擦拭干净自己,又抱起刀鞘,开始仔仔细细地擦亮弯刀。
————
火把熊熊,照亮内廷宫阙。
大批宫人惊起,惊慌失措地躲藏在各处阴影暗处,无数双眼睛紧盯着不知来处的将士披甲执锐,急奔过宫廷殿宇。
远处偶尔传来一阵呐喊搏斗声,很快又陷入长久的寂静。
今夜入城的,远不止五百精兵。
明德门顺利开启,继五百轻骑之后,一千铁甲重骑入城。
这是来自朔州大营的绝对精锐,萧挽风麾下直系兵马。在黄河北岸击垮了突厥主力,又随主将南下,直入京城。
宫门下钥前夕,奉德帝人在寝殿。起先,他听禀告说,裕国公提前返京,人在皇城门外紧急求见。有前锋营相关之重要军情,求见面圣,请求定夺。
当时,奉德帝噙着笑,摊开御案镇纸下镇着的一张空白绢帛,提笔写下“驱虎吞狼、虎狼齐灭”八个大字,对左右笑说:
“朕这位国公的性子,朕是知道的。他上赶着主动觐见,必然报好消息来了。传他进殿。”
左等右等,没等到觐见的好消息,却有内侍跑入内殿,哭哭啼啼地跪倒:“大事不好,皇城门下喊门的不是裕国公,是河间王!借口觐见,领兵冲入宫门,河间王要造反啊,陛下!”
奉德帝难以置信,暴怒惊起:“他敢!”
然而,短短片刻间,“河间王叛军”已旋风般攻破几层防御,直奔寝殿而来。众多将士们怒吼:“除国贼,清君侧!”
“河间王被奸相所害,险些战死!前锋营几乎全灭!将士浴血奋战,被国贼背后暗害!”
“禁军儿郎们让路,吾等不欲对战!河间王求见圣上,除国贼,除奸相!”
匆忙奔来迎战的皇宫千羽卫禁军迟疑起来。
有千羽卫校尉小声指点:“河间王找林相晦气?林相不在内廷啊,各位去外皇城的政事堂寻他……”话音未落就被毫不客气按倒在地,“缚了,卸兵器!”
哗啦啦卸下大批兵器。
火把晃动,奔跑中的甲胄震响。门户紧闭的内殿当中,众内侍面色如土,耳听奔跑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光明晃晃映上了内殿窗棂。
奉德帝高坐在丹墀御座之上,冷声道:“朕这位好五弟,自小性情孤戾,不似宗室众儿郎。鹰视狼顾,动辄噬人。朕早知道,他会有谋反之日……朕早该除了他的。”
大殿内一片死寂,除了他自己嗡嗡的回音,并无任何声响。
奉德帝抬高声音:“冯喜,人呢。”
蟠龙柱后转出一个人影,冯喜跪倒在丹墀下,“老奴在此。老奴陪伴圣驾。”
“出殿去。”奉德帝冷冷道:“替朕传话给河间王。”
“老奴遵旨——”
“去,当众高声地传:河间王萧挽风,并非邺王之子,亦非高祖之血脉。其母邺王妃,失陷于突厥乱野中一日一夜,归而有孕。其父邺王隐忍家丑,将此子抚养长大。”
“逆贼萧挽风,冒领宗室萧姓,血脉不明之奸生子也,何敢动摇我社稷?”
奉德帝把心中积蓄已久的毒液吐露了个干净,大为畅快,喝道:“你这老奴可听清了?为何还不去殿外传话?”
冷汗一滴滴地,从冯喜的额头滴落金砖地面。
冯喜带着哭腔哀求:“老奴奉命出殿传话,触怒了河间王,老奴就回不来了。老奴侍奉陛下二十余年,忠心耿耿,老奴舍不得陛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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