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把自己交给他,如何就叫他心里大定了?这里头的道理,她琢磨半天也没琢磨明白。
想不明白,她索性不想了,仰头更直白地追问,“那以后床上我喊停有没有用?”
萧挽风深深地看她一眼:“开始前,我会先问你。”
谢明裳:…………??!!
*
这个白天的京城过于风平浪静,以至于显得不大寻常。
午饭过后,各方面的消息回禀进王府。
今日罢早朝。宫门不开。文武百官数百人聚集宫门下,求问究竟,要求面圣。
辰时,天子下《罪己诏》;下《奸相误国诏》。
两份诏书最先张贴于宫门前;午时前发出千份,贴遍京城各处告示牌坊。
文武百官大哗。满京议论的,都是这两份不寻常的天子诏令。
“今日我们风平浪静,因为朝廷百官分成两派,正在激烈地互相攻讦。还有少数清醒的在宫门下大喊大叫,责问这两封诏令是否与昨晚入京的裕国公有关,追问裕国公人在何处。裕国公府门外围满了官员。”
“等他们回过神来,就轮到河间王府承压了。”
严陆卿站在门外回禀,“殿下,需得尽早做好准备啊。”
萧挽风吩咐下去:“加快审讯林相,罪证查实,尽早结案。”
“喏。”
萧挽风
转身走回内间,开始披甲。边穿戴甲胄边对谢明裳道:“晚上不见得回来。你自己歇下。出入当心。”
谢明裳歪头打量他披甲的动作。看了一阵,自己趿鞋起身,取过一只铁臂甲,试着摆弄片刻,替他佩戴去肘弯处。
“你自己当心。”
鲜明暖热的人体温度自她手心传递去铁甲,冰凉的甲胄一件件添上人体温度。
萧挽风微微动容,等全身甲胄一一佩戴完毕,抬手把替他穿甲的小娘子紧抱在怀里。
“好凉,好凉!”胸前铁铠贴在暖扑扑的脸颊上,冻得谢明裳哎哎叫,“再拿冰凉甲片贴我的脸试试看?”
萧挽风不出声地笑,浓黑的眉峰舒展开来。手臂一松,被冰得受不了的小娘子飞快跑出去七八步。
目送人出门前,谢明裳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几步站回门边叮嘱:“抽空拜访一趟大长公主府。大长公主和你站在一处。”
“知道。下午就去。”萧挽风简短地道,披甲佩刀的身影走出院门外。
第122章 静到反常即为妖。……
石墙四周火把通明。
萧挽风领一名文官走入石室,自己居中坐下,吩咐文官:“你只管如实记录。”
那文官是弘文馆一名年轻编修。官职虽小,不卑不亢,拱手道:“今晚卷宗将录入史册,下官自当秉笔直书。”坐去边角的书案后。
这人正是新科榜眼,卢编修。
——也正是给河间王府后院:晴风院的凉亭楹联题字的那位。
卢编修今年刚入仕,一副楹联写得不甘不愿,觉得河间王府以势强逼,引以为耻,差点辞官。
萧挽风没留意此人,以为他早辞了官。没想到卢编修居然没走。
不仅没走,今晚萧挽风去弘文馆寻史官,几个值守文官惊见他现身京城,大惊失色,猜出宫中的种种反常多半跟河间王有关,纷纷支吾搪塞,不肯随他来。
倒只有年纪轻轻的卢编修越众而出,自愿随他前来,记录所看所听,充作文史。
此人为何心态转变,愿意帮他做事,萧挽风也不在意。
他只抬手指了指另一侧战战兢兢坐着的杜家家主,杜幼清的父亲。任职国子监祭酒,倒也是个合适的记录人选。
“记录卷宗,本王不缺人手。本王看中的是卢编修的弘文馆资历。”
“如实记录,送你平安回家。”
“胡乱撰写,送你人头落地。”
言语警告卢编修,倒把对角坐着的杜祭酒吓得不轻,连连作揖:“下官必然尽心记录。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卢编修鄙视道:“谢六娘子说得不错,杜家果然一家都是软骨头。”提笔蘸墨,铺开白纸。
“文臣证史。不管好的赖的,有利于殿下的还是不利于殿下的,下官尽书于笔下。有一字虚假,只管砍我的头!”
石门再度打开了。手脚镣拷的重犯被押解入石室。
今晚审讯的犯人只有一个。
曾经权倾朝野的林相:林知观。
陪审的倒还有一个林三郎。先被狠打过几轮,凄凄惨惨地拖进石室,扔去林相面前。
石室里立刻热闹起来。满耳朵都是林三郎的鬼哭狼嚎:
“爹,看孩儿被他们打成什么样了。不论他们问什么,爹招了罢!”
林相无动于衷。
“林家遭逢河间王,注定有此一劫。身为人臣,岂能惜身。吾家三郎这条性命,随河间王处便是。”
“好个忠臣口吻。”萧挽风在长桌后坐下了。
抛却血脉亲情不顾,林相论起心狠,远超裕国公。难怪爬得高。
他从桌案上翻找几下,寻出一封手谕,扔去林相面前。
“只可惜,天子手谕,已论定忠奸。”
林相吃了一惊,展开面前的绢书细读。
极为眼熟的天子亲笔,开篇写:“奸相误国!”
“河间王,你胁迫天子作此手书!”林相愤然抛下手谕。
萧挽风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起身绕过书案,把愤怒抛掷去地上的手谕又扔回林相怀中。
“文臣武将,刀笔兵戈,讲究个生前身后名。林相,有这封天子亲书的手谕在,你已注定‘奸相’骂名。”
萧挽风立在林相面前,淡淡道:“当初构陷贺帅,毁他一世英名,同样如此。林相何来愤怒?”
沙沙笔尖记录之声顿了顿,卢编修抬起震惊的脸。萧挽风吩咐他:“继续写。”
林相的脸色同样空白了一瞬。
“原来如此……”他忽地呵呵笑起来,“原来如此。你竟为他复仇而来。你和他非亲非故,以你的年岁,理应没见过他几面。你竟然会为他复仇。”
“并非复仇。”萧挽风答得极平静:“本王与贺帅非亲非故。本王想和林相讨回的,是一份拖欠的公道。”
“公道?”林相仰天大笑:“所以才说,天下衮衮诸公,皆是庸碌之人。河间王,你也不例外!”
“尔等庸人,只看到眼前三寸地界,仿佛未开智的蠹虫那般,有功追讨赏赐,有过追究刑责。哼,公道。却罕有人深究天下大势,罕有人看到眼前风光无限之盛世,会思索三五十年后国运如何。君不见,多少盛世埋恶果,无限悲凉始昨日!”
沙沙记录之声不绝,几名文官飞快地书写,萧挽风并不打断,坐回长案后听。
【林相言曰:多少盛世埋恶果,无限悲凉始昨日。】
卢编修抄录完毕,忍不住高声质问。
“林相之意是,五年前,贺帅叛国的罪名,果然为林相构陷?为了在盛世当中,‘除恶果’,免去三五十年后的悲凉?”
林相颔首:“冒天下之大不为,极力劝说人主,方成就此功。”他环顾左右。
“诸位,你我身为文臣,都知晓:武将势大,灭国之兆。贺风陵声望之鼎盛,当朝文武百官无出其右。大江南北,处处建有贺风陵生祠;云朔边地,只知贺帅,不知天子。”
“天子御驾亲征关外那年,贺风陵四十有二——正当男子力强、野心勃勃之时。”
“当时,我便觐见先帝。御前直言:欲克关外敌,先除关内敌。”
“欲拓关外之疆土,先斩贺风陵。”
石室里安静无声,卢编修、杜祭酒两个,听得目瞪口呆。卢编修喃喃说:“倒也不无道理……”
萧挽风坐在桌案后,蓦然问:
“欲拓关外之疆土,先斩贺风陵。林相如愿斩杀贺风陵,五年过去,关外之疆土拓了多少?”
“……”
“先帝看不上林相是对的。”萧挽风一哂起身:
“自恃甚高,腹无才德。正所谓志大而才疏。贺帅,百年难得之将才;先帝,胸襟锐气之英主。竟毁在你这小人谗言下。”
林相冷笑:“老夫一心为国谋划,并无有任何利己之处。斩杀贺风陵,乃是为了社稷安稳!哪怕冤杀了他一个,亦是为国去除隐患之义举。老夫不悔——”
“得了吧。”石室下方一处空心铜管里忽地传来女子的嗓音。
片刻后,石门开启,隔壁石室旁听的大长公主长裙曳地走了进来。
“河间王年纪轻,京城有些旧事他不晓得。但本宫年纪大了,不巧记性又好。”
大长公主懒散地往木椅上一坐,“挽风,京城的笑话多的是。本宫跟你说几个陈年笑话。”
“你们知不知道,贺帅与林相生于同年?”
两人都出身寒门,同样年岁,一文一武。贺风陵年少成名,声望鼎盛。逢年过节时,他的门神画像贴满京城家家户户大门。
至于林相当年么。
大长公主盯着林相笑:“仕途不顺,写诗大发牢骚,说寒窗十年苦读,原来文不如武,欲投笔从戎去,踏破关山……不想被同僚撞见醉诗,戏谑了好几年。林相,当年有没有这回事?”
林相面沉如水,视线挪开不答。
“看到贺风陵的威风,林相嫉妒了?先帝御驾亲征,点贺风陵为主将。本宫记得当时满朝都在议论:这次出征大胜,贺风陵必定要封侯。寒门白衣出身,二十八岁拜将,四十二岁封侯……可谓平步青云。”
大长公主轻笑出声:“同样寒门白衣出身,四十二岁还默默无闻的林相呢?听得如何感受?”
“宁愿战事大败,也要向天子献谗言,毁了贺风陵?”
沙沙笔尖记录之声不绝,卢编修不等写完,已是满脸嫌恶,啐了一声,“无耻!”
林相面无表情。
“后面的还有。本宫敢说,就不知你们这些小文
官敢不敢录了。”
大长公主轻笑,“林相献上谗言,但先帝的胸襟好歹比今上广阔些,斥退了他。并未采纳谗言,也未临阵换将,依旧以贺风陵为主将,从朔州出关亲征。”
“可惜……”大长公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这番谗言呢,还是令先帝升起了疑心。”
谗言入耳,仿佛美酒中沾染毒液。一滴毒液,毁了整缸美酒。
不知何时升起猜疑,也不知在先帝心中翻滚了多久。
“总之,朔州出征后不久,先帝把战力最强的铁甲军,从贺风陵手里调走了。似乎调派大将,征伐了关外一个回纥小部落?贺风陵似乎有个漂亮相好在那小部落里……停停停,你们别记。”
说到关外传闻,大长公主也不是特别确定:“本宫耳边听人说的,无凭无证,删了删了。“
旁听的萧挽风却斩钉截铁接下道:“有此事。那女子为贺帅生下一双儿女,贺帅为那女子终身未婚。”
室内响起轻轻的吸气声。
为贺帅生下一对儿女的女子,族人却被贺帅亲手创立的铁甲军所铲灭……情何以堪?
难怪会有君臣离心的说法!
“君臣起了猜疑,战事不顺。战事不顺,则猜疑更甚。”
大长公主冷眼望向林相。“林相这番谗言攻心,到最后,还是成功了。”
“林相有何话说?”
林相冷冷道:“大长公主重武将而轻文臣,偏见甚多。”
大长公主笑得止不住,“本宫不是重武而轻文,单纯看不惯心胸狭窄的小人罢了。林相,说说看,贺风陵被你构陷,背上个叛国的大罪名,他可没叛国。”
既未叛国,更未弑君。
虽说龙骨山吃了个大败仗……比打败仗更可怕的,是传出先帝驾崩的消息。京城人心惶惶。
一片混乱当中,林相最先上书,国不可一日无主,请求令选天子。
短短几日后,今上登基。
登基第二日即下圣旨,把贺风陵打为国贼,传令九边诛杀。
大长公主回头问萧挽风,“挽风,你这几年都在朔州。当年的战事多多少少留下点文书记录罢?查得如何?”
萧挽风在桌案上翻了翻,找出两本泛黄的书册。
“行军主簿有记录。”
五年前的三月初十,今上登基,改国号为“奉德元年”。
远在关外的出征大军未收到关内的消息,每日的行军记录,依旧记载着先帝年号:“广业四年”。
广业四年,三月初十。大漠急行军五十里。大军饥渴甚,掘地取水,杀马以食。
……
广业四年,三月十五。龙骨山南麓,伏击突厥,一日双战。死伤两千余人,灭敌五千。
……
广业四年,三月二十八。遭遇伏击。
行军记录断在三月二十八这一天。
早已逝去的不知名的某位行军主簿的记录册在众人面前展开。
干透的褐色鲜血涂满半页纸,“同袍反目,刀兵屠戮,言指贺帅叛国。”
“为何如此!!!”
静悄悄的石室里,呼吸声仿佛都停下了。
被斑斑褐色血迹固定于书册的静止的绝望呐喊,跨越五年时光,充满整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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