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挽风神色不动地把书册往回翻。
由军中不同的两名主簿记录下的行军日志,都停止在广业四年的三月末。
泛黄的旧书页一页页回溯,停在某处。
“诸位看,三月十六日记录。”
“广业四年,三月十六。天子抱病出帐,取御帐小米十升,羊一只,慰问将士。贺帅跪谢领御食,分之诸军。
吾愿圣上安康,愿我大军凯旋。”
两本行军日志,均记录天子赐御食的场景。
三月十六,新天子已在京城登基,先帝御驾却依旧好好地在关外大军护卫当中。
贺风陵随驾,还在策划伏击突厥,意图洗刷龙骨山战败的耻辱。
石室一片寂静。先帝薨于龙骨山的可怕真相呼之欲出。
杜祭酒停笔不敢抄录,把自己缩成个鹌鹑。卢编修硬生生掰断了笔管。
林相面无表情道:“不知来历之两本书册,谁人伪造不得?河间王,你血口喷人,暗示先帝薨逝于龙骨山乃是人祸,老夫不认。”
对于先帝的死因,林相矢口否认并不令人意外。大长公主厌烦地站起身。
“他认不认都无妨。三月十六,先帝抱病出帐赐御食。这件事只要发生过,当日军中几万将士都知道。本宫不信他们杀光了所有将士,一个活口没留下?挽风,能不能查。”
当然能查。相隔不过五年,幸存的将士人数不少,只要噤声的当事人敢张嘴说话,不难查。
“那就行了。”大长公主笑说:“只需证实三月十六,先帝人还好好的在军中,贺风陵随驾,显然既未通敌,也未叛国。林相,这是你经手的第一桩大案。诬陷贺帅致死的罪名……你可跑不掉。”
以己私怨,诬陷大将,以致屈死,直接导致御驾亲征失利。
“啧啧,足够把你林家全族押去菜市口斩首一轮啊。”
林相沉默良久,开口道:“死又何妨,记录下老夫今日之言语!贺风陵,今日之栋梁,明日之祸根。老夫宁受天下詈,拔剑斩除祸根。身死名裂亦不怕,剖取丹心以证天。”
好个“身死名裂亦不怕”。
萧挽风唇边挂着嘲意,“不,林相怕得很。沽名之人,最怕名裂。”
林相最后这般姿态,显然比起死,更怕名裂,宁死也要留下忠臣的贤名。
大长公主听烦了,甩袖而去。萧挽风起身送人回返,走去石室另一侧,被所有人忽视的一个人面前。
林家幼子,林三郎。被打个半死,又凉透了心,早哭得出不了声,浑身抖个不停。他虽然不够聪明,但也不傻!
他听得清楚,父亲放弃了林家,包括他这不成器的儿子的性命,一心一意要保他自己的身后名了!
林慕远绝望地想,河间王能饶得了他?早知有今天,他当初怎么会想不开,跟河间王抢女人呢!
早知有今日,他早该把谢六娘双手奉上,自己跑去江南,跑去边塞,随便跑去哪里,总之离河间王远远的,也离自家狠心的爹远远的……奶奶个熊,他还是舍不得谢六娘啊!
脑海里浮现起一张姣美的脸。
眼高于顶的小娘子,全没有大家闺秀该有的贤淑谦良品质,精巧的下巴翘得朝天上去,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从不正眼看他。难得正眼看他一次……他高兴得过年似的。
林慕远哭得眼泪鼻涕齐下,捶胸顿足:去年被谢家拒亲,他就不该恼羞成怒,发狠放话说再不登谢家的门!
早知有今天,他就该跟牛皮膏药似的粘上谢六娘,缠得她受不了,跟自己拜堂成亲。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呜呜呜……
满脑子胡思乱想,耳边却传来要命的阎王话语声。
萧挽风站在他面前,俯视片刻:“想死还是想活。”
林慕远也豁出去了,哽咽大骂:“河间王,你休想哄我。为个谢六娘,我林某人是得罪狠你了。我说我想活,你必定让我死。我自知今日死路一条——我选死!!”
萧挽风干脆地一点头:“你我私仇本不至死。但你选死,那就死。”转身就走。
林慕远懵了一瞬,在身后大喊:“我选活呢?”
始终闭目养神的林相忽地睁眼喝道:“孽子闭嘴!”
无人搭理他。林三郎也不搭理他父亲,迭声大喊:“我选活呢
??”
萧挽风不回头地道:“你父亲在家中做的密事,吐露的私语,捡有用的说来。立功,即可免死。”
厚底长靴踩在整块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声响,笃,笃,响声在耳边如雷鸣。
萧挽风吩咐:“开门。”
石门轰然开启。萧挽风刚走出门外,只听身后的林三郎大喊:“有,有!”
“我记起了,我爹有次宫中大醉回家,醉醺醺念叨着,什么‘镇压’,什么‘以煞气压龙气’。我问我爹什么意思,我爹即刻酒醒了,痛骂了我一顿。”
以煞气压龙气!
萧挽风的脚步顿住。
旁听的几个文臣脸上遽然变色!
石室里的审讯方向即刻大变。追索“镇压”什么;“以煞气压龙气”里的“龙气”指代何意?
林相只有瞬间失态,很快又恢复神色自若,并不理会厉声质问,一双老眼盯住萧挽风,忽地微微一笑。
“河间王对谢家六娘,其实喜爱的很罢?”
萧挽风不答。林相继续说:“老夫也不是全无耳目。养在宫里的小皇子,听说被河间王接回府上照顾?甚好。”
萧挽风:“何意?”
林相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
“河间王这场兵变,虽说抢占先机,令老夫输了一手……河间王,你也没赢。”
萧挽风站在门边,注视林相古怪的笑意,思忖他话里提起的两个人。明裳,小侄儿。
林相被拘捕整日,京城始终毫无动静,静到反常即为妖……不好。
他忽地大步走出石室:“顾沛!”
顾沛从甬道尽头小跑过来:“殿下?”
“有意外。即刻点五百兵,急回王府查看!”
第123章 (小修)重重地抱一抱……
耳边有呐喊震响。
谢明裳在浅梦中被一阵喊杀声惊醒,猛地坐起身,“兰夏,鹿鸣!”
天幕黑黝黝的,廊下挂的灯笼光逐个熄灭。
嗖——尖锐蜂鸣,一支铁箭扎在窗棂边。
兰夏大叫着跑进屋里,手里抓一只厨房的铁煮锅挡着,飞快关窗。
“娘子快起身!不知何处来的贼人,趁天黑袭击王府啊啊啊——”
晴风院外,亲兵们敲门大吼:“娘子这处可无恙?”
谢明裳抓起兰夏的铁锅,挡在身前,快步打开院门,“晴风院无恙,情况怎样了?”
几个亲兵不由分说扔来一套铁甲具,“危险!娘子穿上!”
是铁甲军的整套重甲,谢明裳哭笑不得,抓起一块沉甸甸的铁臂甲,比划自己手臂,“不合身!有没有贴身的软甲?”
几个亲兵狂奔去寻软甲。剩下两个护卫在院门外,快速回禀情况。
王府正门,东、西、北三处角门,同时遇袭。
好在之前砌高王府墙头时,把三处角门拿砖堵住了两处,只剩一个北角门开着。
“我们集中兵力堵前后两处门,他们暂时攻不进来——”
谢明裳忽地把人往旁边一扯,亲兵跌出两步,正好躲开一支冷箭。
嗖——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支羽箭呼啸扎入地面,亲兵惊喊:“娘子小心!”
“你们自己小心。”谢明裳没好气地说:“别以为披挂甲胄就能防冷箭。刚才那支箭盯着脖子来的。”
又一只冷箭迎面射来。谢明裳听得风声不对,反手拿铁锅子一挡——
铛!
耳边巨响,震得手臂发麻。
“好箭,射手准头不错。”有人影在墙头一闪消失。
谢明裳盯住黑影消失的位置。距离晴风院不到两百步,墙头开硬弓可以直射入院内。
九尺半高的围墙,她不信来人身高如此之巨。
下头不是踩着梯子,就是踩着凳子。不论哪个,移动的速度不会太快。
两支冷箭的功夫,几个亲兵已急寻来一套软甲,“娘子,披甲!”
得意也被牵来,披上马具皮甲。谢明裳把轻便的皮软甲穿在身上,拍了下得意,“动作快些,别被箭追上。得意你行不行?”
得意嘶鸣一声。
木盾有点重,沉甸甸地挂在马鞍边。谢明裳踩蹬上马,忽地想起一个人:“商儿呢?”
鹿鸣隔着院子遥喊:“小郎君好好的!奴等誓死护卫小郎君!”
“一个都不许说死,都好好地活!”
窗棂从下掀开一点点,缝隙里露出一只圆溜溜的乌黑眼睛,半是惊恐,半是好奇,打量院门外闪过的红白相间的骏马。
马背上身影纤长利落,满头乌发扎起,肩上背着弯弓。
商儿吃惊地喊:“五婶婶……”
鹿鸣急忙把小郎君抱离危险的窗前,更正说:“六娘。我们家娘子是谢六娘。”
商儿纳闷地说:“谢六娘,就是五婶婶呀。”
兰夏蹲在旁边咕哝:“小郎君可不能这么说。你家五叔跟我们娘子,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你可别瞎喊喊,赖上我们娘子。”
商儿吃惊地张圆了嘴巴:“啊??”
风声尖锐呼啸,又一支冷箭射进庭院,击穿地面。巨大的冲击力掀起一大片草皮,泥土四溅。
屋里两个小娘子和年幼孩童齐声尖叫:“啊——!!”
三人声线都是又高又脆,尖叫声清晰地传出庭院。
不等尖叫缭缭余音消散,远处传来一声惨叫。片刻后,谢明裳在院门外喊:“别叫了,冲晴风院放冷箭的箭手被我从墙头射下去了。”
晴风院里传出一阵欢呼,小娘子们的嗓音隔门高喊:“娘子当心!”
谢明裳往里头喊,“无事!你们少出点声音。”
晴风院里安静下去。
周围墙头几个射手都被清理干净,谢明裳领一小队护卫亲兵,沿着马场边的木栅栏急奔。
拆了内院建马场,敞阔是敞阔了,但敞阔也就意味着没遮挡。
少了内院常见的曲折回廊,明暗阁子,骑马在一大片敞阔空地急奔的感觉……有点像活靶子。
谁知道王府也有被贼兵攻打的一天呢。
这一波来势汹汹,对方藏头遮尾,数目众多,喊话也毫无回应,琢磨不清敌人来自哪方。
谢明裳喃喃地道:“看来还得多修几个院子。只剩个晴风院,那不是明晃晃告诉人,女人孩子都藏这里吗。”
对方的目标,显然不是女人就是孩子——
冲杀之声全冲晴风院来了。
原本集中攻打前后门的贼人兵力,发现目标后,迅速往靠近晴风院的院墙集中。
大批贼人开始搭梯子,攀爬高墙。王府亲兵急奔墙下防守。
箭声不绝。发现了她这活靶子,各处箭矢如雨,直奔她身上而来,对方没打算留活口。
所幸得意跑得快,身上又披了甲。一支箭扎在马甲上,没穿透,被她用力拔出,扔去地上。
亲兵门也发现情况不对,大喊:“箭都冲着娘子去了,掩护娘子!”
十八名重骑组成两层圆墙,竖起圆盾,结结实实把人围护在内,往墙外射箭迎击,双方箭密如雨。
谢明裳这处安全无虞,对方发现一时半会伤不了她,外头下令,转换目标。
众人发现,箭的方向变了。
各处墙头射来的箭雨,齐往晴风院方向而去。扎在门窗之上声响不断。隐约响起男童的惊呼声,又被飞快地掩住。
片刻后,一只带火的箭划过天际,扎入晴风院的庭院当中。轰一声,火油溅开,烧起周围青草藤蔓。
“不好!”谢明裳猛勒马。贼兵用火攻,晴风院不安全了!
“重骑人墙撤了,摆长翼阵,回晴风院救人。”
十几重骑哗啦啦散开,摆出长翼阵型,圆盾在两翼展开,直奔晴风院起火的院门而去,马蹄踢开起火的院门,直冲入遍地火苗的庭院!
屋里屋外浓烟滚滚。男童放声大哭,边哭边喊:“娘娘!娘娘!”哭喊:“五叔!”又绝望地喊:“皇叔!”
兰夏和鹿鸣轮流抱着商儿,手忙脚乱地打灭火苗,试图以湿布巾捂住男童口鼻,商儿恐惧之下扭动着拼命躲。
砰一声巨响,屋里三人齐齐一抖,惊恐望向敞开的门外。
红白相间的骏马踢开了房门,屋里滚滚的浓烟往外冲散。
披软甲的小娘子跳下马直奔进屋里:“兰夏,鹿鸣,商儿!快出来!咳咳咳……熏死我了。人呢?”
“娘子!”鹿鸣急奔出来,递过湿布巾:“小郎君吓狠了,躲在床下死活不肯现身。”
谢明裳湿布巾捂住口鼻,挥开浓烟往内间走。
“商儿,是我,咳咳咳……我跟你五叔是一起的,你五叔对你好,我也对你好,我不会害你的。赶紧从床下出来,随我出去。”
暗处恐惧的大眼睛忽闪个不停。缩在床下的男童喃喃说:“可是,你
都不是我五婶婶。”
谢明裳哭笑不得,“好好好,我是你五婶婶。乖商儿,听婶婶的话,赶紧出来。你再不从床底下出来,被烟熏坏了,你五叔也会很难过的。像你五叔那么大的人,哭起来很可怕的。”
商儿赶紧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谢明裳张开手臂把商儿抱出,随手递给他一个铁煮锅。
“顶头上。出去如果听到头顶叮叮当当的,那是有坏人想拿箭丢你,你别怕,丢不中的。”
商儿笑起来,果然把铁锅顶去头上,挡住了整个头肩部位:“我知道,就像投壶。坏人拿我当玉壶,用箭扔我。我才不让他们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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