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裳心平气和夹起一筷子新涮好的羊肉,放入母亲面前碗里。
“他做事有他的道理。娘,尝尝看。铜锅子涮羊肉滋味鲜嫩,寒凉天气吃来极美。”
谢夫人哪里吃得下。把碗勺往前一推,从怀中取出一封精心包裹的油纸纸包,拍在女儿面前。
“你爹临去前,交代你阿兄转交给我的物件。”
谢琅这些日子进不了京城。这封油纸包一直在他那处放着,前两天才转交给母亲手里。
谢明裳诧异地打开油纸封皮。
里头包着一张正红色硬壳庚帖。她随手翻开,“萧挽风”三个字赫然在目。
谢明裳:“……”
谢夫人哼道:“这封庚帖可不是谢家上赶着讨要。按你爹的说法,他出京那天,河间王在城外冒雨追上他,亲手把庚帖交给你爹手里。你爹叮嘱说,不拘九月、十月,也不必等他自凉州回返,两家定亲事宜尽快办起来。”
谢夫人把庚帖仔细收好:“明珠儿,你私底下和他商量过没有。他打算以什么名分迎你过门?总不会这么无名无分、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谢明裳没有即刻回应。
思索着,长筷拨了拨铜锅子热汤,夹起一筷子羊肉,放进热汤里。
谢夫人登时急了。“你跟了他几个月,难道从来没问过?”
她抓起女儿的手追问:“他的王府后院,你住得安心?你们两个一个不娶,一个未嫁,你总不能这么住一辈子?你如何想的!”
“娘。”谢明裳放下碗,反握住母亲的手。
“娘想要我嫁入河间王府。嫁过去之后呢?女儿今年十九,出嫁后的大半辈子如何过,娘想过没有。”
谢夫人想也不想道:“当然跟河间王要王妃的位子。我家女儿和他同甘共苦,如何做不得他王府的内院主人?这件事不必你插手,为娘和他当面谈!”说着就要起身。
谢明裳不让母亲去。“娘去要,他给了呢。要来河间王妃的位子,以后女儿的后半辈子,如何过?”
谢夫人一怔。小娘子出嫁后还能如何过?
她一心一意给女儿讨要最好的结果,她要让女儿做河间王府的女主人,最好内院没有旁的莺莺燕燕,河间王的子嗣,只出自女儿腹中。
谢家家世底子单薄,三代以上赤脚布衣。女儿阴差阳错,跟河间王有了纠葛。她倾尽全力托举女儿,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打算,也就是如此了。
谢明裳顺着母亲的想法,想了想未来五年,十年。
“嫁入河间王府,做后院主人,打理中馈,生儿育女,和京城贵女圈子交际。谈笑风生,探查各方动向,替各自的夫君递交话头,稳定人心。”
“再过几年,年纪大了,儿女也开始长大,开始替各家儿女相看。”
谢明裳遥想了一阵,摇摇头,又去夹铜锅子里的羊肉。
“娘,这不是我想要的日子。嫁入河间王府,这样的日子过五年,十年。京城里那位河间王妃,已不是我了。”
谢夫人愕然坐了片刻,目光里含担忧,抬手欲抚摸她的额头。“你的癔病……”
谢明裳笑起来,任凭谢夫人的手掌贴上额头。
“心病非病。娘,之前的癔症全好了,我很好。我知道自己说什么,知道自己要什么。”说着说着,居然又继续夹一筷子羊肉给母亲碗里。“娘,趁热继续吃呀。”
谢夫人急得跺脚。之前夜里披甲冲杀贼兵阵脚,都没有眼下心里急得慌。
“你个小丫头,到底想什么?”
想得可不少。
谢明裳站起身来,撩起一边挡风帘子,让深秋呼啸的冷风吹进凉亭,散去少许热气。
“娘,等京城这阵混乱告一段落,局势稍安,我想去关外走走。”
去寻找生父的墓地。
“如果能顺利寻回尸身,我想把他和过世的母亲归葬在一处。”
再去寻找从前关外的故人。
呼伦雪山中的部落居所,记忆里最后的场面太过血腥。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被屠戮的族人有没有被幸存者悄悄回返安葬,死者能否安息。
“想去祭拜族人。”
谢明裳出神地想了一阵,“也想去凉州看一看。据说骆驼驮着我从戈壁里走出来,我爹发现时,就在凉州大营边境附近。”
“娘,我想去珠珠的墓前祭拜一次。她是我未曾谋面的姊妹……娘?”
谢夫人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
谢明裳急忙起身替母亲擦拭泪水。“娘也想念珠珠了?要跟我一起去么?”
谢夫人忍着泪:“你有这份心就好。娘不去了。”
她心中顾虑重重。
“你爹如今在凉州领兵,谢家留在京城的家眷,说句不好听的,都是留京的人质。哪有那么容易出关的?”
“你若能出京,去看看珠珠也好。关外风沙太大,替娘去珠珠墓前,把她的墓好好地扫一扫,多奉些祭品。”
对于谢夫人的心思,谢明裳有些诧异。
“娘想太多了。等挽风回来,我问问他。他会同意娘出关祭扫珠珠的。”
谢夫人只笑。笑容里带点苦涩,摸了摸女儿发顶。
“为娘毕竟四十多的人了,京城里这些门道,看得多。不论京城哪个当政,先帝也好,刚退位的今上也好,摄政的河间王也好……都一样的。”
她郑重地叮嘱谢明裳:“你千万莫跟河间王提我要出关的事。免得他心里对谢家起忌惮之心。”
越说心中担忧越甚,“你想出关的事,最好也不要提,先议亲。等王妃的位分定下来再……”
敞开的晴风院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奔走之声。
浓重的京城暮色里,大批披甲亲兵自前院方向奔跑而来,各就各位,持刀护卫在道路两侧。
王府主人回返了。
萧挽风领几名文官往晴风院方向走来。众人在烈火灼过的院门外站定,寒风里传来他的低沉嗓音。
“诸位,这便是贼兵袭击当夜,被火箭焚灼的内院。商儿当时藏身于此内院,险些葬身火海。”
院门早被烧塌了,原地只剩下乌黑的木柱。
有眼尖的悄悄往庭院里探看,被火油焚过的庭院草木惨不忍睹,至今残留几支深扎入土的歪斜箭矢,主屋房梁烧倒一片。
对着面前惨状,诸位官员倒吸凉气,纷纷道:“小圣上洪福齐天。”“实证在此,罪不容恕。”
萧挽风道:“眼见为实。你们回去如实上奏,该写什么些什么。”
官员们查看无误,在晴风院外告辞。萧挽风独自往焦黑的庭院里走。
走出七八步,庭院里唯一逃过大火的凉亭高处,挡风帘子从里掀起,露出小娘子姣美动人的侧脸。
谢明裳坐在凉亭里,听到脚步动静,探头往外瞧:“滚沸的铜锅子,上好的鲜羊肉。要不要来点?”
萧挽风绷紧的唇边露出点细微笑意,“周围一股子焦糊味,还吃得下?”
“所以才拿厚实的挡风帘子把凉亭遮严实。除了遮风,主要挡味道。”
谢明裳把一片帘子往上掀,催促,“焦糊味儿进来了。快点快点。”
萧挽风加快脚步往凉亭里走。
不等他走近,谢夫人掀开厚布帘子走出凉亭。两边迎面撞上。
萧挽风略一颔首,“谢夫人。”谢夫人端正敛身万福,“不打扰河间王吃席。”
谢夫人欲言又止,看了眼凉亭中的女儿。终究什么也没说,两边交错而过。
萧挽风掀帘子进凉亭时,脚步一顿,回身打量谢夫人远去的背影。
“你母亲想说什么?”他撩袍坐下。
谢明裳招呼兰夏和鹿鸣换碗筷碟盘。铜锅子加水,再上四盘薄切的鲜红羊肉。
“她想跟你说的多得去了。顾忌太多,不敢跟你提。”
萧挽风举长筷夹肉:“只管提。”
谢明裳夹两块羊肉放进铜锅子里,等肉涮熟的功夫,侧身定定地看他片刻。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萧挽风夹肉的动作被她看得停住。谢明裳眨了几下眼,继续涮肉。
并不拐弯抹角,她直截了当提起:“我娘有个女儿病故在凉州,墓留在关外。她想女儿了。想出关祭扫又不敢跟你提。觉得谢家人留京为质,怕你起疑心。”
萧挽风听完有片刻没吭声,把铜锅子里滚沸的两块羊肉夹起,递去谢明裳盘子里。
“你如何想?”
谢明裳:“我当面问你了。给个说法。”
萧挽风:“你母亲多心。叫她来问我,我当面允她。”
谢明裳边吃边说:“我娘想多点没事,有我在中间传话。外头其他人如何想,你得多掂量掂量。这几日事太急,领兵入宫,逼退天子,扶持小天子上位。‘河间王摄政’的名头,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了。”
萧挽风夹起几块鲜红的生羊肉,神色不动地放进铜锅子里涮煮,“知道。我听说了。”
谢明裳:“我也有桩事想问你。你那庚帖怎么回事?从我爹手里转交给阿兄,阿兄转递给我娘。兜兜转转,刚才摊在我面前。”
所以,谢夫人欲言又止的的第二桩事,便是这庚帖了。
“庚帖是我递送给你父亲的。你母亲得了嘱托,身为谢家长辈,为何不跟我提起?”
谢明裳边涮肉边道:“因为我不让她提。”
萧挽风涮肉的动作顿住,视线瞬间抬起,锐利扫过谢明裳的脸上。
面前的小娘子吃得唇瓣嫣红,脸颊热腾腾的冒红晕热气。被他盯得也停下涮肉动作,对视一眼。
“眼风跟刀子似的。这么凶看我做什么?”
萧挽风默然转过视线,改盯看铜锅子里浮浮沉沉的肉片。
盯着盯着,其中一片肉被捞起,均匀地蘸满葱油芝麻酱料,谢明裳吹了吹热气,把熟羊肉递去对方嘴边。
“涮了半天肉,没见你吃一块,全盯着看了。肉好看吗?好歹尝一块。”
萧挽风张嘴吃了。
心底疑虑翻滚,嘴里不知肉味。
谢崇山把庚帖转交给谢夫人,谢夫人又拿来河间王府,便是谢家有意允下。她为何不让她母亲提起?
“庚帖之事,怎么说。”他直视过来,“心里有何疑虑?当面问我。”
谢明裳夹起一块新涮好的羊肉,蘸得满满的芝麻酱,芝麻清香混着羊肉鲜香放进嘴里。
“庚帖放一放。”她边吃边说,“先把另一桩心事了结了。我很久之前提过,也不知你还记得么。”
短短两句对话,萧挽风神色已镇定如常,边涮肉边道:“你说。”
谢明裳自己倒停手想了想。从何处说起呢。
“还记得嫂嫂过世的那个晚上,我发了晕眩,躺在车里不能动弹。你撕下一块布遮住我的眼,让我好好休息。”
回程那一路,两人在车里散漫闲谈。
“当晚,我第一次和你提起,想出关走走。”
前些日子,她领十名王府亲兵急追父亲的调令。在兰州成功拦截信使队伍,却也把队伍的人统统截杀了个干净。
不舒服的感觉,从那时便在骨子里开始升腾。离京城越近越翻腾。
京城有她众多亲友。谢家爹娘哥哥对她都极好;河间王府上下众人对她也尊敬有加。端仪郡主视她如姐妹。
但还是不喜京城。待得足够久了,足够了解,以至于越来越难以忍耐。
“这里,”她虚虚地比划天地四周,圈起一个四方笼子形状。
“自有规矩。”
“规矩多且严整,细如毛,密如网。把所有人圈在里头,自小训诫。稍微违背半分,便是离经叛道。我呢,在这大笼子里格格不入。”
谢明裳夹起一块鲜肉,放入滚沸的水里慢慢涮着。
“从前总以为是我自己的问题。为什么旁人都觉得这套规矩如天地方圆,天经地义。为什么我却觉得厌烦。我以为自己在关外长大的缘故。关外长大的人不怎么懂中原规矩。”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如今回想,实在难怪。我可不只是关外长大,还是在关外的蛮夷部落长大的。瞧瞧我母亲教了我什么。”
萧挽风注视着她:“我知道。你母亲爱慕你父亲,自关外私奔而来,与你父亲厮守,生下两名子女……他们未成婚。”
谢明裳笑起来,坦然承认。“我母亲的例子在前头,中原礼数拘束不了我了。”
她把涮好的羊肉分成两份,一人一半,边吃边说。
“但我母亲教我的,可不只是为父亲私奔。”
爱慕父亲弓马英姿,愿意为他私奔而来,不计名分,只求厮守。
却在父亲攻打族人的前夜,毅然抱着年幼的女儿割席而去。
母亲生在十二月十五,传说中长生天的诞辰。每年这天,族人于雪山脚下盛大祭祀,母亲对山峰圆月,跳弯刀舞,献舞于长生天。
离开父亲而去的头一年,母亲回归族中,抛弃汉姓,恢复族名。十二月十五这夜,一曲弯刀舞如月下惊鸿。
年幼的自己抱膝坐在篝火面前,迷茫地从头看到尾。
为什么日子变化这么大呢。
母亲热汗涟涟地跳完弯刀舞,把满脸困惑的她抱起怀里,捏了捏脸蛋,“别想那么多。”
“一辈子短得很,小明裳。”母亲抱着她,指她
去看山峰边高挂的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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