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年前,月亮便在山那处了。千万年后,满月依旧挂在同样的高处。想想永恒的长生天,千万年不变的山和月亮,想想月亮下的千千万个我们。不同的我们在不同的地方,向长生天献上千千万支弯刀舞。”
那个晚上,母亲和她笑说最后两句:
“去哪里都能活一辈子,怎样都能活一辈子。当然要顺自己的心意活。”
“小明裳将来长大了,在哪里都要活得好好的。”
*
热气蒸腾,熏得眼眶有点发热。
谢明裳把铜锅子里的熟羊肉全部捞出,全推去对面。
她想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庚帖递来我这里,谢家爹娘哥哥都允了我们的婚事,挽风。”
她直视过去,“只要我也点头,我很快便要嫁入河间王府了。你如何打算我的将来?”
萧挽风一言不发地听着。听到末尾,简短道:“王府女主人,我之发妻。”
“河间王妃。”谢明裳点点头,“这四个字,便是后半辈子的我。有这四个字顶在头上,我还能轻易出京么?”
萧挽风盯着她的眼睛:“你想出京,随时可出京。”
“出京的那个是河间王妃。王妃出行,自有王妃的规矩,”谢明裳抬手比划示意。
“前后仪仗打起,前方有人浇水灭尘,后方旌旗、宝盖,一样不许落下。沿途官员接待,接应规格都要按照朝廷规矩来……按规矩,王妃出行乘马车。我还能骑马吗?”
谢明裳边说边摇头,“被规矩捆缚死的河间王妃,也不再是我了。”
她想得清楚,把庚帖推去对面,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碰:
“我对你的心意,你知道的。但庚帖放一放,挽风。我想先去关外走走。你答应过我的。”
萧挽风把庚帖接在手里,放回桌上。
回答言简意赅。
“好。我陪你去。”
短短五个字,回复得过于明确,倒叫谢明裳原地发了一阵怔。
她起身掀开厚实的挡风帘子。被帘子遮挡住的焦黑庭院,烧塌的屋檐,地上没拔走的箭头,再度明晃晃地出现在视野里。
“你陪我去?京城乱成一锅粥,你怎么抽身陪我去?”
萧挽风走出凉亭,沿着草木焦黑的庭院,把几支箭头挨个拔出,扔去路边,人走回来。
“等我半个月。”他简短而不容置疑地道。
“半个月,京城事了,我陪你出关。”
“……”
半个月,京城这堆破烂摊子事能了?
谢明裳难以置信,萧挽风干脆地撂下一句承诺,继续坐下吃铜锅子。
“事分轻重缓急,加快进展即可。半个月后出关。”
桌上的庚帖,被他随手又递还给谢明裳。“在你这处放一放。出关回程后再议不急。”
谢明裳收起庚帖,依旧放回桌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
“出关我可不见得回来了。”
萧挽风夹肉的动作顿了顿。
深黑的眸光抬起,谢明裳笑盈盈地冲他做了个鬼脸。萧挽风挪开视线,继续吃铜锅子。
“我也不见得回来。”
谢明裳:??
——
兰州。新城驿。
暮色笼罩荒野,秋风卷地,寒鸦惊起。
简陋的小驿站外,一行数十轻骑奔雷般踏过,为首将军勒停在驿站外。
新城驿丞连连躬身,回答贵人问话。
“九月确实有一拨来自京城,往凉州送调令的队伍,下榻本驿。当中还有位宫廷来的公公。小人记得很清楚,那位公公的脾气可不大好。小人准备饭食慢了些,那位公公抬起马鞭就打。”
“只住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便离开驿站。”
“小人知晓的,就这么多了。之后队伍去了何处,为何不曾抵达下处驿站……小人也不知情。”
新城驿丞让开路,牵马迎贵客入住:
“谢帅这边请。下榻小驿,蓬荜生辉。”
第126章 其罪罄竹,十恶不赦。
谢崇山把缰绳递给驿丞,走入驿站。耿老虎跟随在身后,脸色不大好看。
五日前,朝廷信使八百里急入凉州大营,当众质问谢崇山,为何不奉调令入关?
谢崇山答:“并未收到朝廷调令。”
两边比对,赫然发现,传达第一拨调令的信使队伍十余人,连人带马,队伍里还有个内廷出身的监军……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拨信使急忙宣读调令:“如今谢帅收到朝廷调令了。京城事急,还请即刻出发!”
调令里写得清楚:凉州兵马不动,急调谢崇山孤身返京。
谢崇山只带亲兵五十人,当日出发。沿路询问,终于寻出了异样。
一行人入住新城驿,耿老虎关门道:“第一拨调令信使,肯定在兰州地界出的事。我看附近多山道,搞不好悍匪拦路,截杀了信使队伍。”
谢崇山点头。他也觉得,极有可能。
两封调令前后相隔半个月。他接到第二封调令即刻上路,但无论如何,都已迟了。
“不知朝廷急调大帅入京何事?”临睡前,耿老虎还在嘀咕,“入关南下的突厥人听说被河间王打得大溃。朝廷想大帅领兵追击残部?现成的凉州兵马,为何原地不动?”
谢崇山闭目道,“莫多想。接到调令,只管赶路。”
无需多想。
事自己会找上门。
当夜,一阵嘈杂乱声响彻小小的驿站。京城急报九边的快讯,传到兰州新城。
天子下《罪己诏》;下《奸相误国诏》。
谢崇山大半夜急起身,提灯对着驿站门外新张贴出的告示,目瞪口呆。
随行亲兵们议论纷纷,耿老虎低声道:“大帅,京城局势不对啊。我们要加快返京,还是缓行返京?”
谢崇山脸色难看之极:“河间王……”
耿老虎没听清:“大帅?”
谢崇山面沉如水,传令下去:“先不急着入京畿。打探动向,沿路缓行。”
这一夜漫长。
第二天启程后不久,往京畿方向缓行的队伍,却被来自京城的不速之客迎头追上!
来人风尘满面,拦路厉声喝问:“调令发出一月而人不入京。谢帅欲反天子也?”
谢崇山勒马冷冷道:“谢家世代忠心奉主!”
亲兵们忿然上前解释,第一封调令遗失,第二封调令送去凉州大营当日,谢帅便奔赴京畿!
耿老虎高声质问来者何人?京城派来的传令天使,为何孤身一人上路?文书、信印、使节杖何在?
大出意料之外,来人捧出一只密封竹筒,开始嚎啕大哭:
“无文书信印、无使节杖。有天子血书一封!京城宫变,河间王谋反,林相被缉捕下狱,我等九死一生才奔逃出京哪。林相命我等在入京路上等候谢帅。谢帅,接天子血书!”
随行众亲兵大惊失色。耿老虎失声问:“什么!哪里弄错了吧?”
谢崇山面无表情,驱马上前取过竹筒,撕破封蜡,果然倒出一封写于黄绢细帛的血书。
确认笔迹印玺无误,众亲兵下马,齐往北边叩拜,谢崇山展开血书细读。
读着读着,谢崇山的手却无风颤抖起来。
“岂有……岂有此理!”
——
京城。
寒风冷雨一阵阵地刮过城西菜市口。
菜市口开始密集地处斩犯人。鲜血混合着雨水,冲淡了又加深。
谢明裳每天早晨起来,都听说:今天要处斩十三名官员,诛杀两族。
今日处斩九名官员,诛一族。
今日继续处斩官员。
今日继续……
……
“裕国公蓝氏全族、奸相林氏全族,今日押去菜市口处斩。告示榜已贴出来了。”
胆子向来大的兰夏,这两日也看傻了。她只在头一天兴冲冲去西市观刑,看吐了,之后再不肯去。
但今天的处斩告示不寻常。
裕国公府桩桩件件的罪行写出五六十条之多。其中第一条首罪,赫然写道:“谋害先帝于龙骨山。屠戮良臣,取首级以镇之龙骨山下,谓之‘镇压
龙气’。”
“其罪罄竹,十恶不赦。”
对比林相的罪行第一条,同样写道:“先帝亲征关外,流言肆虐京中。御帐尚立,知情隐而不报;嫁祸良臣,蒙冤以至屈死。”
“其罪罄竹,十恶不赦。”
告示书被兰夏揭下一份,如今放在谢明裳面前。她的手指抚摸过字迹工整的公告。
“屠戮良臣”,“取首级以镇之龙骨山下”……
暗指她的生父,贺风陵么?
“这一对国贼,十足该死!”兰夏愤愤不平。
“两个国贼犯下惊天恶事,居然让他们窃居高位这许多年!一刀砍头,便宜他们了,要我说啊,就该拉出去千刀万剐。”
谢明裳抬起手指,挨个敲了敲裕国公和林相的罪状。
“杀他们半点不冤。但我看,这两个也都是推出来背锅的。身为臣子,以下犯上,谋害先帝,犯下诛全族的大罪,只换来五年显赫官职,于他们来说,不划算啊。”
“真正得了好处的那个,人还好端端活着呢。”
兰夏吃惊地道:“娘子说的那个‘真正得了好处的’……莫非是?”
“退位的那个。”谢明裳伸了个懒腰,起身推开窗户,打量窗外的庭院。
火后的庭院还在修整中。烧焦的草木拔去,熏得黑漆漆的院墙重新刷白。但想完全恢复原状,短期内是不行了。
好在焦黑的气味散得干净,不再熏人。
亲兵站在门外回禀,王府马车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发去。谢明裳扬声对东间喊:“商儿,我们要走了。”
商儿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旧帝禅让,新帝登基,一系列繁琐的禅让仪式,三五天不可能走完,商儿如今依旧是皇子身份。
许多人已经私下里改口,喊商儿“小天子”、“小圣主”。
谢明裳不管那许多,还是喊“商儿”。
宫里一轮轮地清洗,谈不上安全,萧挽风亲自带商儿上下早朝,其余时间把小侄子留在王府守护。
今天大长公主府传消息来,想见小皇子。
鹿鸣跟在身后捧碗追过来,“娘子,小郎君一碗饭只吃了四口!”
商儿咕哝:“我不饿,吃饱了。”
谢明裳抬头看看天色,收拾了几块糕点包起。
“小小年纪,肠胃在宫里养坏了。路上带着吃吧。走,我们去探望大长公主。”
商儿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大长公主姑奶奶,很凶吗?”
谢明裳牵着他的手跨过门槛,“大长公主么,对坏人很凶;对喜欢的人,一点也不凶。”
“那大长公主姑奶奶,会不喜欢商儿吗?”
“大长公主不喜欢的都是坏人。商儿是坏人吗?”
商儿居然迟疑起来,低头说:“商儿不好……”
体重过轻的小小身子被抱起。谢明裳抱着商儿走出门去:“商儿哪里不好了?说商儿不好的那个,才是坏人。”
商儿不信,还在小声坚持:“商儿不好。商儿蠢笨,学东西慢,还克爹娘……”
额头被毫不客气弹了一下。商儿捂着额头:“哎哟!”
“把脑子里的坏念头都扔出去。教你这些话的人,可太坏了。”谢明裳抬手把缰绳递给商儿,“替我牵着马儿。”
其实得意好好地栓在马桩子上。但商儿不知道,紧张得动也不敢动,手心攥缰绳攥得发红。
片刻后,谢明裳从马鞍边的褡裢里摸出一把上好的大豆,递给商儿。
“谁说你学东西慢了?今天就教你喂马儿。来跟我学。”
商儿学着她的样子,把大豆摊平在手掌上,掂起脚,小心翼翼送去得意的嘴边上。得意老实不客气地伸出长舌卷了个精光。
湿漉漉的马舌头舔过商儿的手掌心,痒得他笑个不停,乌黑大眼睛里满是惊喜,“五婶婶,你的马儿喜欢我!”
谢明裳把小孩儿抱进车里。
“喜欢你的多着呢。大长公主姑奶奶也会喜欢你的。”
——
日光缓慢移动,透过镶嵌云母的窗棂,投射在富丽堂皇的内殿地上,一团团的光晕涌动。
萧挽风也在大长公主府。
此刻坐在下首主客位,不着痕迹地看了眼窗外的日头。
晌午了,人还没来?
上首位的大长公主坐在罗汉床边,手里握一份今日的处斩告示。
“先帝薨于龙骨山的旧事,全抖出来给天下人看……挽风,下定决心要给贺风陵翻案了?”
萧挽风一点头,“理应如此。”
“蓝、林,这两家,杀完了也没甚好说的。”大长公主扔开处斩告示,懒洋洋斜卧下去。“但宫里退位的那位,你打算怎么处置。”
萧挽风:“移居行宫看守。”
大长公主笑着抬手指他,“不愿犯下弑兄的恶名?挽风,你还是年轻。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哪。”
萧挽风神色不动:“他一死不足惜。但眼下京城局面不稳,废帝这条性命,留着比杀了有用。”
大长公主赞同地点点头,又笑问:“你拥护登基的那小侄儿,打算怎么处置。眼下孩子还小,但长大也就一转眼的事。将来想让他亲政,还是不想他亲政?”
131/140 首页 上一页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