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挽风凝视着她,她毫无惧色地回望。
对视片刻,他开口说:“心中不安稳。”
短短五个字,仿佛打开了某个闸门。洪水倾泻而出。
抓握她手腕的力道越来越大,不止握住手腕,还按住了手肘,把裹被子坐着的小娘子往后压。
压得她坐不住,身子往后仰躺,鸭绒被褥呼啦啦罩住整个头脸。
谢明裳挣扎着把被子掀开,原本坐在床边的男人不知何时已倾身压向前,在她上方低头俯视。
浓眉压眼,面色冷峻,不苟言笑。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对视,压迫感强烈。
萧挽风凝视着她,缓缓开口说第二句:“愿不愿意把自己交给我。”
谢明裳:“………等等。”
她还想挣扎着坐起身:“你冷静点,我好好的。”
“愿不愿意?”
被褥里的小娘子不动了。被角遮盖住鼻梁以下,只露出精致眉眼,浓长睫毛飞快地眨几下。
得不到回复的男人还在等。等她回应。
谢明裳心里忽然涌起个古怪的念头。如果自己拒绝呢。
他不会勉强她,会无事人般放她起身。两人闲说几句,再互相拥抱一阵。他去前院继续做他的事。
自从两人在京城相逢,他给她的感觉用四个字形容:坚如磐石。
坚硬,冷静,稳固,毫不动摇。
今晚他却开口对她说:心中不安稳。
厚厚的岩石下方百尺深处,是同样坚实的岩石?还是大片滚沸涌动的熔浆?
行驶在暴风眼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越过她眼前这小小一片风平浪静的湛蓝晴空,后方不远处,大片暴风雨早已成型。黑云翻滚千尺,紫电撕裂天穹。
谢明裳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
猛然回神时,后腰被紧抱住太久,以至于勒得发疼。
男人在吻她的唇角,亲吻的力道倒不大,渴望里带强烈的隐忍。
其实不必那么隐忍的。她其实很喜欢和他亲呢接吻,喜欢他的拥抱,喜欢他身上的清爽气味。
谢明裳微微地仰起头。这是个默许的姿态,两人开始拥吻。
谢明裳想,再给次机会看看。
把话说清楚,愿意把自己交给他的意思,可不是任他为所欲为。
被窝里伸出一只纤长的手,扯住男人的衣襟,把人往下拉。萧挽风顺着她的力道俯身下来,直挺的鼻梁几乎碰触到她的鼻尖,深黑色的眼睛灼亮惊人。
谢明裳望着他的眼睛说:“上次力道太重了。你动作轻点。”
*
三更末,严陆卿捧着一卷书册过来书房,又被挡在院门外头。
“早睡下了。”把守院门的两个亲兵指着黑黢黢的书房:“长史事急么?若不急,让殿下好好地睡一觉。长史明早再来。”
若不是急事,哪个三更半夜来寻人?严陆卿远远地喊了声:“殿下见谅!大事!”
书房亮起了灯。有个高大人影映上窗纸,披衣起身,把木窗推开半扇:“何事?”
严陆卿站在院门外喊:“殿下,撬开口供了。”
口供并不意外,贼兵果然为林相指使。
皇城兵变之夜,林相自知必定被捕,河间王必定会亲自提审自己,索性以他自己为诱饵,来个调虎离山——
在他被捕的当夜,调兵攻打王府,诛杀谢六娘和小皇子两人。
令人意外的是贼兵来处。
“并非林府蓄养的私兵。居然是正规禁军。自称奉皇命行事,诛杀奸邪。”
新近成立的千羽卫分两路,一路千羽卫调拨给冯喜,常年在皇宫值守;第二路千羽卫,原来被秘密蓄养在京城近郊,直接听命于天子。
“攻打王府的贼兵来自千羽卫。大部分兵士奉命行事,并不知晓他们要诛杀的女子和孩童的身份。只有领头的两个正副指挥使知晓内情。”
“殿下,这份诛杀密令,好生恶毒。”
诛杀谢家六娘。谢明裳在王府后院身亡,谢家人必定不依不饶,两边从此反目成仇。
诛杀年幼的小皇子,更加恶毒百倍。
严陆卿轻声感慨:“小贵主乃是先帝遗留下的独子。如果今夜小皇子在河间王府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兵变当夜,萧挽风把刀放上御案,奉德帝大惧,写下一封退位诏书。
如果小皇子不在了,大位让给谁?
“名不正则言不顺哪。”严陆卿越想越后怕。
先帝唯一遗留的血脉,若在河间王府里丢了性命,“逼兄杀侄、图谋篡位”的脏水泼在萧挽风身上,这辈子再洗不清。
历经艰险讨回的公道,转眼间功亏一篑,反被打成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天下群起而攻之。
“知道了。”萧挽风的反应平稳如泰山,毫不迟疑下令。
“把攻打王府的贼兵身份揭出去。”
“昨夜发生了什么,如实对外说。”
昨夜发生了什么?千羽卫伪装贼人,火攻河间王府,意图谋害先帝遗留的小皇子,幸被河间王府护卫舍命护住,小皇子安然无恙。
如实宣扬出去……杀弟杀侄的屎盆子,轮到宫里那位天子的头上结结实实顶着了。
严陆卿喜道:“如此甚好。臣属即刻去办。”
他匆匆走出几步,脚步一顿,急转回来。
“对了,还有一桩事不知要紧不要紧。”
贼兵攻打王府不成,四处溃散而走,京城各处混乱不堪,昨夜有几名轻骑趁混乱闯出城门而去,不知所踪。
“臣属怀疑,会不会是宫里那位天子,派遣死士出城搬救兵……”
“调派人手,追。”
“喏。”严陆卿匆匆离去。
书房外的庭院安静下来。
萧挽风走回书房,把临窗点亮的几盏油灯吹熄,转回屏风后。
床上的鸭绒被鼓鼓囊囊的,里头的小娘子气鼓鼓的。萧挽风重新上床,连被子带人抱在怀里。
“人走了。还能再睡一个时辰。”
“别气了,理理我。”
被角掀开,露出半张姣美的面容。泪汪汪的,愤愤不平。裹紧被子,仿佛个人形蚕蛹般,慢腾腾地扭去床里。
就不理他。
也不让他抱。
谢明裳浑身关节都疼。木板床硬邦邦的,她手疼脚疼背疼膝盖疼,仿佛人被拆散了又装回去,要不是严长史半夜来寻人,这边还没完没了。
她对墙忿忿地说:“听不见叫你动作轻点吗?没下回了!”
萧挽风:“没用劲。”
谢明裳恼火万丈,“非得我死了才算用劲?”
亏得木床结实。如果床板被他们弄散了架,明天可真没脸见外头亲兵。
萧挽风不说话了。黑暗里伸来一只手臂,把她连人带被子抱在怀里。
被褥掀开一条边,里头气得发疯的小娘子露出半截肩膀,被身后的人拢着肩头轻轻往回扳。
温暖的鸭绒被密密实实地裹住两个人。谢明裳死活不肯转回去。肩头被拢得急了,直接踢了身后人一脚,萧挽风任她踢。
但之前她的膝弯小腿被扳得太狠,这一脚踢得她腿疼。谢明裳吸着气,慢腾腾地扭过半个身子,继续不理他。
温热的胸膛从身后靠了上来,仿佛个暖烘烘的火炉子贴在身上,大冷夜里熨得人舒坦。
她困倦地掩住呵欠,开口使唤人:“抱住我。”“只许抱,不许再碰我。”
“老老实实做个汤婆子。”
人肉汤婆子很老实。把她浑身捂得熨帖发热。
也不知哪个先起了睡意,谢明裳在木床上困倦得翻来覆去,换了无数姿势,总之,最后一头扎进萧挽风怀里,互相抱着睡了过去。
————
四更天的王府前院,依旧灯火通明。
“严长史!来看这封信。”几个幕僚脸色都变了,捧起一封林府书房新查获的书信。
严陆卿急奔过来查看。
这封书信里提到了关于谢崇山的调令。
之前被千里拦截的那封调令,自京城发出之后,如泥牛入海,杳无消息。
宫中催促。
半个月前,林相追问兵部。
十二日前,兵部补发了第二封调令!
林家书房查获的,就是兵部补发完调令后,兵部尚书亲自写的一封书信,送来林相府,试探圣上心意,希望林相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
这封秘密补发给谢崇山的调令,已经在无人知晓时,送出京城,奔赴凉州!
严陆卿的脸上也微微变色。
调令发出十二日,算日子,只怕追不上了。
“派人快马急追。能在关内追上,和上次一样处理。”
如果追不上,调令已送去谢崇山手里……
严陆卿按下心头升起的凉意。
“京城局面急迫,娘子险些遇袭,不能再让她出京遇险。”
“若谢帅已奉调令入京……派人打听消息,务必拦住谢帅,劝说拦阻。就如同娘子上回的提议,劝说谢帅;‘慢行军,缓归京’。”
主意议定,众幕僚继续翻找文书。严陆卿急去寻萧挽风告知。
天边浓云翻滚。梆子响起四声。
四更天了。新的清晨即将到来。
京城已变了天。
昨夜贼兵攻击河间王府,意图谋害小皇子,京城连夜缉捕。凌晨的街头,处处都是奔跑的披甲将士和一列列绳索捆扎缉拿的重犯。
四更末,萧挽风穿戴一身极正式的九旒冕冠,正朱织金五爪蟒朝服。金线蟒在火把光下熠熠闪耀,走出书房,门外上马,朝皇宫门去。
昨夜安然无恙的小苦主:商儿,这一夜睡不大好。
清
晨睡眼朦胧地被叫醒,靠在五叔宽阔的肩膀上,不住地打呵欠,泪汪汪地问:“五叔,我们去哪儿啊。”
“去宫里。”
“啊……”商儿有些恐惧:“五叔要把我送回皇叔那里吗?我、我可不可以不去。”
萧挽风低头看他,“昨夜差点被火烧了,不怕?还要在五叔这里住?”
商儿小声说:“商儿不怕。”
五叔这里虽然半夜起火,可怕得很……但五叔这里也有长得好看又对他好的五婶婶呀。
五婶婶半夜骑马踢开屋门,把他从起火的屋里抱出去的那一刻,他就好喜欢她了。
五叔这里还有许多忠心护卫的阿叔。有个阿叔为了救他,心爱的马儿都死了。
商儿想了半天,说:“皇叔那里比火更可怕。”
萧挽风拢缰绳的手抬起,捏了下小孩儿粉嫩的脸蛋,捏出个红印子。商儿小声地吸气喊疼。
萧挽风说:“商儿别怕。”
商儿的脸蛋被他扳去东边,看东边泛起的一抹鱼肚白。
“看到东边的晨光了?过了今日,你再不必怕你那皇叔了。”
今天是个大日子。
宫中即将下《退位诏》。
第125章 我陪你去。
京城确实变天了。
谢明裳一觉睡醒,天子退位的诏书已贴遍京城各处告示榜。
奉德帝自己有个年幼的儿子,他并未传位给幼子,而是传位给侄儿。也就是先帝之子,今年年方六岁。
“年纪如此小。”谢明裳吃惊地道:“这小天子……”等等,六岁??商儿也是六岁!
商儿,小天子?
接连而来的大消息震得她回不过神。
细雨连绵的京城街头巷尾,围观告示榜的人群三层外三层,观者如堵。京城继续戒严,披甲将士还在四处搜捕重犯。
多少公卿显贵,昨日还在穿朱戴紫,不可一世,今日捆成一列粽子,垂头丧气被牵过长街。
裕国公府抄家,全族下狱,缉捕朋党。
林相革职抄家,全族下狱,缉捕朋党。
鹿鸣赶早市采买菜蔬回来,悄声和谢明裳嘀咕:“刚才走过街上,正好一队上镣犯人被驱赶着走近。娘子猜猜看,我在犯人队伍里看着谁了?”
谢明裳猜:“林三郎?”
“呸,不提那晦气东西。林三郎早下狱了,哪会轮到今天才锁拿。”鹿鸣低声回禀:
“资政殿大学士,君家。端仪郡主定了亲的未婚夫,君家郎君,也在犯人队伍里,和他父亲一同被锁拿走了。”
谢明裳轻轻“啊”了声。君兰泽也被抓了?
资政殿大学士,君家……
不就是御前献策,提议“虎狼齐灭”的那个?
谢明裳往椅子背上懒洋洋一靠:“君家这次倒霉,不冤枉。”
谢夫人在她这处。
晴风院被一把火烧得零落,几间主屋厢房都受损,庭院里的凉亭倒奇迹般得未受火烧,眼下用挡风帘子拦住一圈,谢家母女两个围坐在凉亭里用饭食。
热腾腾的铜锅子端了上来。后院厨房也被烧了,晚膳从简,吃铜锅子涮肉。
谢夫人这几天冷眼旁观,所见所闻,感触尤深。
“京城风向变了。”
周围无外人,谢夫人低声细数:“入宫兵变,天子退位,侄儿登基。河间王这做王叔的……打算做摄政王了?”
兰夏和鹿鸣震惊地瞪大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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