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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关山——香草芋圆【完结】

时间:2025-02-13 14:35:35  作者:香草芋圆【完结】
  店小二习以为常,熟练而麻利地支起一大片细纱罩布在席面上方,殷勤劝酒,退了出去。
  谢玉翘瞠目盯着挡灰尘的细纱罩布。片刻,目光又盯向震动不休的头顶木板。
  三楼闹事的动静越来越大,呼喝骂声模模糊糊地夹在丝竹弦乐音里回荡。
  谢明裳给自己和玉翘各倒了杯酒,轻轻一碰酒杯:
  “五姐,难得出来,莫管不相干的人,赏赏京城夜景罢。”
  窗外的梨花确实开得繁盛。
  月色下的梨花皎洁连片,如烟如雾,被夜风吹动时,雪白花瓣仿佛一场花雨掉落地面。
  谢玉翘难得露出点笑意,酒杯轻碰,浅饮一口美酒。
  终日忧郁蹙起的眉眼舒展开三分,安静地倚窗赏了
  片刻花,谢玉翘开口说:
  “明珠儿,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但——”
  楼上传来模糊的喊叫。有条黑魆魆的影子从高处掉落,自敞开的窗外闪过便消失,笔直摔落楼下御街。
  砰地落地闷响,激起酒楼内外一片惊叫。
  谢玉翘正好站在窗边,瞧得清清楚楚,惊得肩头一抖,强忍着尖叫,惊恐指向窗外:
  “楼上,掉人下来了……”
  酒客在酒楼喝醉出事屡见不鲜,谢明裳没放在心上。
  “梨花酒楼最高只有三楼,摔不死人,最多摔胳膊断腿的。出不了人命。”
  话音未落,砰砰,又摔下去两个。这回从另一侧摔进酒楼的内庭院里。
  耿老虎警惕起来。
  “接连摔人下来,不像是酒后失足,倒像被扔下去的。”
  耿老虎即刻领着几人下楼查看。片刻后查探得大概,皱着眉回禀道:
  “两边都带了大批护卫,瞧着像富贵人家的郎君争狠斗气。娘子,咱们避一避风头,莫卷进风波——”
  话音未落,三楼忽地响起一阵齐声惊呼!
  楼上某处灯火通明的大阁子,七八扇窗棂全敞开,人影晃动,眼睁睁又从高处扔下来一个。
  砰一声闷响,先摔在酒楼长棚子上,又滚落庭院里。
  周围灯火映照得亮如白昼,谢明裳看得清楚,这回被扔下来的倒霉鬼穿戴华贵气派,瞧着像大族出身的儿郎,惊起的动静也比刚才激烈十倍。
  楼下的护卫争先恐后地给他做肉垫,没做成肉垫的跪倒一大片。
  “什么来头?”眼前的大场面反倒激起谢明裳的好奇心,她目不转睛地张望。
  瞧架势像个身份不低的。什么事大半夜的争风打斗,从酒楼阁子和人打去地上?
  窗边的耿老虎已经看清楚了那倒霉鬼面容,骤吃一惊:“——庐陵王!”
  坐在地上那人,玉冠簪子都摔裂,头发狼狈地披散下来,几层人肉垫子护着,依旧还是磕破了嘴唇额头,血迹蜿蜒满脸。
  被人从三楼扔下去、当众丢尽颜面的,居然是个堂堂郡王。
  庐陵王萧措坐在地上,一时起不了身,指着他摔下来的三楼阁子恨声大骂:
  “萧挽风!自家兄弟,绝情至此!我不曾有得罪你之处,你却步步紧逼,欺人太甚!你入京才几日,凭什么把我赶去城外!今夜众多人证在场,明日我告去御前,看你有何话说!”
  谢明裳:“……嗯?”河间王,萧挽风?
  三楼阁子敞开的窗棂边,探出半截宽阔的肩膀。身量颀长挺拔,眉眼轮廓瞧着……有点眼熟。
  前两天自家里才撞见过。
  萧挽风今夜同样锦袍广袖,犀皮玉带,金丝小冠,通身富贵气派打扮,侧身倚阁子窗边,垂眸下望。
  “谁和你自家兄弟?”
  他手里的金杯居然还没放下,冷眼旁观楼下的庭院乱象,欣赏萧措头破血流的模样,满意地抿了口酒。
  “你这张脸顶着萧姓在京城晃来荡去,便是得罪于我。”
第19章 磨爪
  灯火通亮的酒楼里,廊子四处、楼上楼下站满了人,各处阁子都有人推开窗户往下探头看热闹。
  谢明裳起了兴致,唤来递送吃食的小二,老实不客气地又叫来几道时令好菜,八宝鸭羹,梨花酥,再把酒楼出名的梨花酒温好送来。
  品一口温酒,兴致勃勃看一眼,不忘叫受惊吓的五姐放宽心。
  “法不责众。把人扔下楼的正主儿还好好地坐在三楼阁子喝酒,我们只是路过看个热闹,怎么会追究。放宽心。”
  谢玉翘紧张得面色发白,抿了口酒,鼓足勇气,颤巍巍探头去望。
  这一看便半天没把头缩回来。
  “……那个当真是庐陵王?”她瞳孔震颤,瞧着难以置信的模样。
  “天家贵胄,箕坐于地,头发散了也不扎起,只顾着骂人,满脸狰狞之色……”
  “我的五姐姐,你把这些龙子凤孙当做白玉京高处的神仙呢?被扔下楼,满脸的血,换谁都狰狞。等他骂完了,更狰狞的还在后头呢。”
  围拢在萧措周围的众护卫把主上架起,挪去旁边廊子坐下。萧措捂着满头满脸的血,走出几步,忽地一脚把身侧搀扶的护卫踹开,“废物!”
  那倒霉护卫被踹滚出去半圈,吐出一口血,跪倒在原处不敢动弹。
  萧措冷冷喝了几句什么,身边护卫疾奔出去十几个,片刻后扛着大堆柴火,堆在酒楼前。
  耿老虎脸色微变:“他们要放火烧楼?!”
  酒楼各处小跑下去四五人,瞧着都是锦袍华服的儿郎,显然平日认识说得上话的,扯着萧措的衣袖意图说和,没两句就被指着鼻子大骂滚蛋。
  片刻后,楼下当真燃起滚滚浓烟。
  眼看放火烧楼的事态成定局,几个华服郎君慌忙领人离去。
  这一下不得了,楼里探头看热闹的酒客争先恐后往门外奔。
  浓烟滚滚,楼上站着河间王,楼下那些护卫并不敢当真纵火烧楼,只寻找风头,借着风势引浓烟往酒楼阁子这边倒灌。
  谢明裳隔两三个阁子,从二楼往上望。
  酒楼通明灯火清晰地映照出河间王淡漠的神色。对着眼前纵火,他倒像是寻常看热闹,丝毫不在意。
  萧挽风身侧一名箭袖窄袍打扮的亲卫长领命出去。片刻后,许多脚步声踩着木梯上了三楼。
  哗啦一声,有人扛起大木桶往下浇水。大桶里的水提前装满,显然早有准备。
  位置既高,准头又好,三两下便把柴火堆燃烧的明火浇灭。滚滚浓烟在庭院里蔓延,楼下萧措连同他身边的护卫们一个个衣裳湿透,落汤鸡似得站在庭院里,被湿烟呛得死去活来。
  谢明裳唇角没忍住细微上翘,今晚的乐子有点大。
  “这位河间王有点意思。”
  等楼下湿烟终于被控制住时,萧措把湿淋淋的头发绾起发髻,勉强维持住体面,仰头注视三楼的神色近乎阴沉,吩咐了一句。
  二十余名亲卫呼啦啦散开半圈,围城半月攻击阵形。
  前后两排,后排护卫主人,前排单膝跪下,引弓搭箭,对准三楼斜倚着阁子窗前的颀长身影。
  酒楼四处响起零星惊呼。
  原来楼子里居然还有几个胆大留下看热闹的酒客,这回再也坐不住,狂奔下楼离去。
  被寒光箭尖直指胸膛的正主儿倒似没看见似的,不急不慢喝完酒,把金杯从三楼窗口扔下楼。
  扔下楼的金杯仿佛一道信号,三楼不同方向的七八间阁子窗户同时打开,弓弩探出往下,从四面八方团团指住庭院当中的庐陵王。
  耿老虎迅速关窗,插紧插销。
  “今晚事态要闹大。弓弩互射危险。娘子,看不得了,我们赶紧走。”
  谢明裳不肯走,把木窗又打开一条缝。
  “我花钱包了整天阁子,打算坐到明天傍晚。现在回去算什么。”
  耿老虎震惊道,“出来这么久?”
  两边弓弩互相威慑,在下方的显然更危险,趁对峙的功夫,能躲开的酒客早溜了个干净。喧嚣的酒楼只剩灯笼还亮着。
  萧措藏身在暗处,人不现身,站出来个亲卫高喊:
  “河间王!我家主人有言,自家兄弟,何必闹得难看。大家各退一步,化干戈为玉帛——”
  从谢明裳仰头注视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到三楼阁子窗边的人影动了一下,做了个军中常见的手势。
  萧挽风道:“清场。”
  下一刻,弓弦声锐利鸣响,撕裂空气。
  楼下几名侍卫把萧措扑倒地上保护,一名中箭的侍卫在地上翻滚。浓烟的空气里传来血腥气息。
  耿老虎霍然起身,“出人命了。此地危险,两位娘子安危要紧,我们必须离去了。”
  门被重重敲了敲。
  有个似曾相识的斯文嗓音在门外道:“我家主上吩咐清场。刀箭无眼,还请贵客离去。今日阁子费用我家主上代付。”
  不等回答,门被推开了。几名亲兵往门口不声不响一站,摆出送客的姿态。
  谢明裳拢起帷帽。
  门外说话的年轻文士,正是跟随河间王入京的亲信幕僚。
  楼下传来一声强做镇定的高喊,声线却微微发颤:
  “萧挽风,众目睽睽之下,是你先动手!”
  高处传来萧挽风的嘲讽回应。
  “谁先动手,谁后动手。你当是村头顽童扭打,打完
  回家告状?”
  耳边只听到一阵连续不断的弓弩声响。箭矢如雨互射。
  踩着木梯转下楼时,谢明裳扶住帷帽,仰头瞥了眼楼上。
  三楼有一处阁子敞开着。纱帘被风卷动,一个颀长身形影影绰绰地站在窗边。
  谢明裳收回视线,在耿老虎几人的护卫下,从酒楼后门快步出去。
  河间王的几名亲兵盯着她们一行出门入小巷,抓着弓弩转头往庭院方向杀气腾腾而去。木门随即关闭。
  嗡——耳边隐约一声闷响,是弓弩扎进肉|体的声音。
  马车进不来窄巷,停在巷口。谢明裳和谢玉翘互相搀扶着,耿老虎带人前后护卫,在小巷里缓行向前。
  闷响声在身后不断响起。浓烈的血腥气飘散,随风四处弥漫。
  浓烟弥漫,卷入小巷。紧闭的后门里传来一阵齐声大吼:“弓箭扔下!缴械不杀!”
  一道浅浅的血河,蜿蜒从门缝下流出。
  “呕~~”谢玉翘停步俯身干呕起来。
  谢明裳取出两条帕子,沾水打湿,一条递给五娘,一条帕子掩住鼻下的血腥气。
  “五姐,如今你也算和庐陵王见过面了,感觉如何?还要不要嫁去他家后院?”
  谢玉翘脸色苍白,连连摆手:
  “勋贵门第,吃酒一场争执,竟会死这么多人。我又算什么。我、我再想想……
  “出来一趟不容易,五姐想清楚。我们二楼的阁子包了整天,要不要再回去看一眼庐陵王。”
  身后不断传来箭矢入肉的闷响。
  夜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一阵阵地涌入鼻下,谢玉翘当真吐了,扶着墙,边流泪呕吐边踉跄前行:
  “……再不必提了。快走。”
  耿老虎持刀护卫,两位头戴帷帽的小娘子在夜幕下撤出后巷,在街边迅速登车。
  朴素的马车驶离御街时,远处转过来一堆甲胄鲜明的禁军,为首武将大声呼喝,往酒楼方向疾奔而去。
  谢明裳坐在车里,放下布帘子,心里回想着惊鸿一瞥看到的景象。
  三楼某个门户大敞的阁子,里头打得破破烂烂,阁子门外却插着一支新鲜摘下的雪白梨花。
  她心里默念:“看两边撕咬倒是有趣。只可惜了好梨花。”
  ——
  暮春时节的大雁从南向北,飞过金黄琉璃瓦殿顶。
  宫城肃穆,内殿紫烟升腾。
  林相在丹墀下手持玉笏板,往高处回禀。
  “……事情大致就是如此。庐陵王惊吓而走,人已经出京外,连夜递上了弹劾奏本。河间王无事人般通宵宴饮,之后回府休息了。”
  “死伤多少?”
  “河间王清了场。禁卫赶到后,只护送着庐陵王单独离开。河间王的说辞是,无人伤亡。但庐陵王的说法,他携带亲卫二十余人,全数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奉德帝坐在缭缭青烟笼罩里,看不清神色。
  “朕这位五弟的性子确实过于桀骜恣意了。朕顾念他身上四大捷的军功,轻易不愿责罚……林相觉得当如何处置。”
  林相应声而答:“当值禁军护卫京城治安不利,不能及时阻拦两王争斗,应当重罚。当值的拱卫司步军指挥使、都虞侯两人撤职查办。”
  “就这样处置。”奉德帝满意地转开话题,“太胡闹。谢崇山也是武将,性子稳重得多。”
  林相笑禀道:“河间王年轻,且是长居边地,血战厮杀长成的勇壮儿郎。乍入京城,日子过得安逸……无事也生事端啊。”
  “林相何意?有话直说。”
  “猛兽空闲时,也要磨砺爪牙。此乃天性,遏制不得。庐陵王这回与其说得罪了河间王……不如说,河间王空闲无事,缺个磨爪的物件,正好盯上了庐陵王。”
  “庐陵王不堪用。”
  “宗室子贵重,怪不得庐陵王。京城容纳百川,总能寻到合适之物供猛兽磨爪。”
  奉德帝思忖片刻,摆摆手,命林相退下。
  猛兽空闲,若不磨砺爪牙,便要生事。
  在帝王眼里,军功威望过人的河间王,和东北边地叛乱的辽东王,两者并无太大区别。宁可养一只闲极生事的猛兽,也好过纵了链子,以后再收不回。
  只可惜庐陵王那软骨头,不堪猛兽磨爪,三两下就逃出了京城外。
  奉德帝沉吟着,在堆成小山的奏本里翻了翻:“谢崇山的奏本还压着?”
  冯喜从一大摞奏本里取出谢崇山的谢罪书,奉上御前:“留中未发。”
  奉德帝挥挥手。殿内众内侍宫人退出后,又召入皇城司指挥使,这次问的却是:
  “谢氏女你可见过,是个怎样的小娘子。”
  皇城司指挥使一怔:“相貌确实是个极出挑的美人,性情么,谢枢密使的膝下独女,家里养得娇惯,颇有些轻慢骄纵……”
  “详细说说。”
  皇城司指挥使便添油加醋地仔细述说。
  “谢六娘子身子骨不大好,病歪歪的,不经常出门。即便这样,也得罪了京城许多人家。时常见谢六娘子的车驾停在路边,和人骂架,观者如堵。一言不合,两边动起拳脚也是常事。谢六娘子出行必带众多健仆,骂又骂不过,打又打不过,只得目送她扬长而去……”
  奉德帝大笑起来。“谢崇山这个女儿,确实养得骄纵啊。可见家里宠爱。”
  想了一阵,挥退臣下,摊开谢崇山奏本,御笔蘸朱砂,朱笔落下第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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