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都在马场,练一练。我要出刀了。”谢明裳道。
顾沛:“……啊?”
顾沛没领会她当面说“出刀”二字的含义,嘴里还在商量:“娘子要练刀的话,稍等片刻,等我们练兵练好了腾地方——”
眼前出现半扇银月色的刀光。
弯刀出方向诡谲难测,顾沛后半截话还在喉咙里,匹练刀光已出现在他眼前!
刀尖挑起,直钩咽喉。
随刀而来的疾风扑上面孔,雪白刀光盈满视野。
顾沛后背的寒毛都竖起,大叫一声,格挡已来不及,他匆忙间勾住单侧马镫,搂着马脖子往另一侧伏身滚鞍大翻倒,险之又险地避开这凌厉一刀。
银月色的半扇刀光从马鞍上方旋过,两边骏马交错奔远。
谢明裳轻轻地咦了声,握着弯刀勒马,回头赞道:“骑术不错嘛,差点小瞧了你。”
顾沛险些被迎面削一刀,骨子里的血勇却被激发,勒马回转大喊:“刚才那一刀不算,再来比!我出刀不留手,娘子当心!”
谢明裳:“谁叫你让我了?拍马过来,让我见识顾队副的刀。”
话音刚落下的刹那,顾沛引动战马直冲而来!
马场烟尘四起,上百王府亲兵兴奋地呼哨呐喊。
两边骏马接近五步之内,顾沛果然出刀不留手,一记平推横斩,迅疾如雷电,直劈对手的小臂!
这一刀力道强悍,刀身又沉重,如果被斩上,整条手臂连肉带骨都能被直接砍断。
谢明裳直视横斩而来的刀身。
电光火石间,她手腕一挑,弯刀以极刁钻的姿势旋开半圈,把横斩来的刀势格挡住,刀尖短暂碰触划过,发出刺耳的锐鸣。
薄而轻便的弯刀被沉重外力从侧面击打,却借着这股力道上跳几寸。
这一下突兀地刀身跳起大出顾沛的意料,他一怔时,谢明裳已经轻巧地转动手腕,跳起的弯刀正好以弯月弧形锁住了前突斩的直刀。
两边骏马再度交错,顾沛的直刀被锁在弯刀的半圈圆弧里,刀身碰撞。
刺耳锐鸣再度响起,刀尖划过刀身,火花飞溅。
顾沛握刀的手腕暴露在弯刀刀锋下。
弯刀没有顺势斩下,反倒收了回去。
马匹短暂交错,又很快分开。围观亲兵们轰然叫好。
谢明裳捂着被蛮力震得发疼的手腕收刀入鞘,把弯刀搁回马鞍上,远远地笑喊:
“顾队副,我刚才那一刀如果斩下去,你右手腕没啦。”
顾沛勒马奔回:“好弯刀!”
那么多双眼睛之下,输赢分明,想赖账也不可能。顾沛大方地认输,跳下马来啧啧称奇,“弯刀的刀法好生古怪。娘子这弯刀不是在中原学的罢?”
“那是。”谢明裳踩蹬下马,把缰绳递给亲兵,领爱马去边上吃草:“从前在关外学的。”
顾沛凑过来摸刀鞘。“没听说谢帅和谢夫人用弯刀。关外哪位高人教的娘子——”
“快打住。”没等顾沛问完谢明裳就喊停:
“我不能想的。你再追问几句,我往深里想下去,就要跟上回酒楼见端仪郡主那次一样,要当街发病了。我今天没带药酒出来。”
“啊?”顾沛惊得不轻,赶紧道:“快别想了。卑职不问就是。”
面前的谢六娘子穿一身胭脂红的窄袖薄绸衫子,刚刚剧烈跑过马,白皙脸颊显露出十几岁小娘子常见的粉
扑扑的气色,脚步轻快,瞧着极康健的模样……
但顾沛记得清清楚楚,四月底宫宴那日谢六娘子出宫时,还是走上百来步就喘不上气,唇色苍白的憔悴病中模样。
那时候她半途走不动、气喘吁吁歇在宫道边的树下,夕阳里显出单薄如纸片的肩背,眼瞧着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这才过去两三个月。
病根子说不准还没消除呢。
顾沛亲自护送谢明裳出马场,沿着木栅栏走出百来步,还好,没发病。
顾沛还是担心,两边分别时追问了一句:“娘子这病症到底怎么个根源,怎么往深里想事也会发病?”
是个好问题,谢明裳也想知道。
她分明记得自己在关外长大,但成长的多年岁月却成为模糊的一团背景,如雪泥鸿爪,只零星地留下散乱片段。反倒不如在京城的五年岁月记忆得完整。
爹娘都和她说过,她初入京城的那个夏天,水土不服,入京便卧床不起,浑浑噩噩地高烧了半个月,人几乎烧没了。
病好后她忘却许多事,也几乎不认人。花不少时间才重新认出爹娘。
谢家起初也遍寻京城有名的郎中登门问诊。好好的小娘子为何会忘事?为何一想从前的事就会发作旧疾,心悸、晕眩,甚至于昏厥?
众多名医束手无策。有名医隐晦地暗示:“小娘子是否生有癔症……”
谢夫人惊怒之下把人赶了出去。
“癔症”两个字,如果落在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身上,意味她在京城再寻不到一门好亲事了。
谢家从此再请郎中来看病,就只看风寒、发烧、晕眩这类的明显症状。
“十几岁时大病过一场,之后便不记得许多事。”谢明裳简短地提两句:
“就好像这弯刀,我记得怎么用,也记得从前在关外学的。但如何学来的,学了多久,哪处学的,怎么都想不起。”
顾沛扼腕连道“可惜”:“关外使弯刀的高人可不容易找。哪怕我出一趟关,没个具体地方,多半也找不着人。娘子老家在什么地界?”
谢明裳牵着马儿正往晴风院的方向走,走出十几步去,脚步微微一顿,回望向远处气势磅礴、有三分像关外草原缩影的马场。
她的老家?
她心里默想:在京城这些年如何都想不起。
如果我回一趟关外老家,说不准,见人就能想起来了?
“回关外老家”这个突兀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她牵着缰绳,边走边思索着。
其实是个荒谬的念头。谢家已经举家入关,爹娘兄嫂都在京城。
她一个女郎孤身启程,出关迢迢千里路,无论和哪个商量,哪怕最开明的兄长谢琅也不会同意的。
但这个荒谬的念头却在心底挥之不去。
出刀激起的余波依旧在胸腔间回荡。马儿在身侧轻快地小跑,视野里红色的长鬃毛晃来闪去,她随手抚摸几下,心念忽地又一动,停步侧目,以全新的眼神打量得意。
如今她可是有马的人了。得意是她自己的马!
她不止手里有马,荷包里还揣着一块精铁牌子,可以调动河间王府账上银钱。
眼下京城局势不稳。
等局面稳定下来,她有马有钱,挎上弯刀,再想法子弄一张通关文书……回关外老家看看,谁说她不行?
她可以做!
想到这里,谢明裳胆气陡壮,豪迈丛生。仿佛有个存在很久的庞然大物在她面前轰然消散,骤然满身轻松。
旁边的顾沛忽地抽口凉气:“娘子,想什么呢。”
“我想什么得告诉你?”
“不是。”顾沛赶紧比划着:“娘子你刚才眼神不大对,直勾勾的,贼亮贼亮的,一瞧就不像盘算好事……”
“呸!贼亮贼亮的?你骂谁呢。”谢明裳骂完自己倒没忍住笑了,牵马进晴风院。
进门两步又回身走出来:“你家主上允我出门的对不对?”
“替我跑趟前院,告诉你家主上,刚才跑马听到一首街巷歌谣不对劲,我想回趟家里。问他能不能陪我去。”
第56章 你和河间王的孩儿,莫急……
消息传到前院时,不太巧,王府主人正在诊平安脉。
萧挽风端正坐于主位,脱衣诊脉,下首侧坐的胡太医满头冷汗。
“……不、不知殿下,哪里不舒服?”
“哪里都不舒服。”萧挽风淡漠道:“胡太医也知道,萧某身有旧疾,这次回京是来休养身体。”
胡太医额头的细汗更多了,密密麻麻的,擦完又渗出。
“殿下盛年体壮,战场旧伤早已痊愈。咳,下官斗胆道一句,所谓旧疾,都是浮云……盛夏天气又是阳气鼎盛的季节,哪怕身体当真有病灶,也不该夏季发作才对……”
不等他说完,萧挽风斩钉截铁道:
“不。萧某身有旧疾,盛夏大暑之际,发作了。”
胡太医额头的细汗唰一下,流进眼睛里,狼狈擦汗不止。
“殿下的旧疾,于盛夏大暑之际发作了……这,为何啊?”
萧挽风眼风都不动一下,慢慢地把衣袍拢回肩头。
旁边陪坐的严长史笑道:“是啊,为何在盛夏大暑日发作了?胡太医是杏林圣手,擅长疑难旧症,一定找得出缘由。劳烦胡太医仔细想想?”
胡太医的脸扭成苦瓜,绞尽脑汁地构思“缘由”。
朱司簿抬回宫里当天人就没了。朱司簿是冯喜公公的人。
撇清胡太医自己的那份口供咬死了朱司簿,也成为他胡振淸的投名状,他如今上了河间王府的船,想再下船就难了。
胡太医烦恼的长嗟短叹声里,顾沛急匆匆小跑进厅堂,附耳回禀几句。
萧挽风神色一动,“她今日要回?倒是不巧。”盯了眼兀自苦苦思索的胡太医,吩咐顾沛:“今日身体有恙,不能出门。你陪她去。”
顾沛应下便往厅外走,严陆卿追出来叮嘱:“少说两句。只说殿下不得空,不必详细展开讲病情。”
“喏!”
厅堂里的胡太医忽地一拍大腿:“有了!”
“威武将军唐彦真,不是入关后水土不服,病倒在阵前?”
胡太医眉飞色舞道:“殿下同样多年镇守关外,头一回经历京城的盛夏大暑天。就用这个理由,京城湿热,水土不服,引发旧疾!”
萧挽风一颔首:“好病症。但还不够。”
严陆卿出言谋划:“殿下,可以循序渐进。先报上去病症,再慢慢加码。”
胡太医提笔唰唰急写诊治方案,写到中途忽地停下,小心翼翼问:“报几日病情?”
萧挽风垂目思忖,指腹缓缓摩挲着拇指的铁扳指。
“病去如抽丝……先报七日。”
*
河间王今日不得空相陪,谢明裳倒不觉得惊讶。这位行踪难测,有时候不声不响消失个三两天不见。
萧挽风陪不陪她回谢家不打紧,只要她自己能回就行。
顾沛转头去马场点出五十亲兵。按照萧挽风的吩咐,高声喝令:“你们五十人去大长公主府门外,把兰夏、鹿鸣两位小娘子讨回来。大张旗鼓地去,声势闹大些无妨。”
有这五十人吸引街头巡值的拱卫司禁军和皇城司探子的注意力,谢明裳静悄悄回一趟谢家,便不会招惹注目。
五十名儿郎风风火火离开马场后,顾沛又捧出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子:“殿下吩咐,娘子回家,总得带些礼去。”
谢明裳随手打开木盒。金灿灿亮光迎面扑进眼帘,几乎闪瞎眼睛。
一匣子金饼?
她啪嗒合拢匣子。“拿错了罢?你再去问问严长史。”
顾沛咧了下嘴:“主上当着严长史的面吩咐下来的,不会错。”
宫里前几
日赐下金饼十斤。十六两一块金饼,十块,整整齐齐码在匣子里。
谢明裳打开数了数,一块不少。
“天天听你喊穷,我看你们王府也不怎么穷。太贵重了,我娘肯定不会收。”
顾沛抱着木匣倒紧张起来,“谢夫人不收,交给谢大郎君成不成?可不能带回来!礼送不出去我得挨我哥一顿打。”
谢明裳:“……”
她想了想,吩咐顾沛准备八样点心提盒。四盒点心提在手里,又准备一份礼单,把御赐一匣十斤金饼写在礼单里装车。这才像京城里人家正经走动送礼的模样了。
“走罢。”她招呼顾沛上马,“点心提盒在手里提好了。上门跟紧我,免得不留神落了单,被耿叔找人把你堵在廊子角落,打一顿扔出门去,你挨打也白挨。”
顾沛:“……”
顾沛转头去马场又点出十名亲兵随行。
都是二十上下的精壮儿郎,从操练场下来,擦把汗牵马就走。
谢明裳牵着得意出门时,正听到身后的顾沛吆喝说:“主上不得空,命我们跟随娘子去谢家走一趟。儿郎们听好了,万一谢家护院把你们堵在廊子角落,打一顿扔出门去,算你们倒霉,挨着!今天只要人在谢家门里,兵器不得出鞘!”
众儿郎齐声道:“喏!”
谢明裳已经换装上马,回头嘁了声,“当我们谢家龙潭虎穴呢。都老实一点,别学你家殿下当面说欠打的话,谁耐烦揍你们。”
身后众亲兵又闹哄哄道:“娘子出门了!”“快跟上!”
得意嘶鸣着轻快小跑,盛夏阳光照在肩头,谢明裳归心似箭。
谢家早前借住城西一处宅子,前后小三进,只有两个跨院,七八间屋宅。
谢家两房人连带几十名仆妇同住,拥挤不堪。耿老虎领着众护院索性扎起帐篷,住在庭院廊子边。
自从谢崇山重新领兵出征之后,亲朋故旧恢复走动,许多家争相出借大宅子给谢家。
谢家不肯要,全推拒了。
谢家两房人至今住在局促的城西小宅子里。位置距离长淮巷倒不很远,跑马一刻钟便到门前。
窄门半敞开着。今日谢明裳突然登门,事先并未打招呼,门外只有谢家的两个老门房闲坐着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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