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糟糕的局面,军粮殆尽,辽东王贼首未擒获。谢帅班师回京。回程路上被辽东王反咬一口,拖住大军,不能返程。突厥又从北方南下,袭击中原——”
沙盘上摆出两路夹击的阵势:一路东北回咬关中;一路从关外草原,翻越长城,直扑往南。
萧挽风点了点沙盘最南边。
沙盘摆不下的最南方位,一
条渭水蜿蜒而过。渭水再南五十里为京城。
“谢帅带走三万兵,虎牢关布防两万,这五万兵是真正的精锐。”
“万一突厥南下,京城兵力不足,守卫告急。所谓京畿二十万禁军,大半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只能摆摆仪仗。——需要征召边军勤王。”
众人的神色凝重起来。
萧挽风起身走去窗边,这次把所有的窗都推开,吹了片刻雨丝夹杂的冷风,长长呼吸几次,走回来。
“将在外,不肯受命。也没有什么办法。”严陆卿叹着气说,“只能四个字:静观其变。殿下觉得呢。”
萧挽风盯着红黑两色小旗插满的沙盘,只吐出一个字:
“等。”
等事态发展。显露趋势。
众幕僚退出书房后,谢明裳依旧站在沙盘边,摆弄着红色小旗,下唇被她咬出个深深的齿印。
萧挽风关门回来,揉了揉她抿紧的唇角。
“别咬自己,不必太担心。”
“嗯……”
“担心也无用。你父亲那倔脾气,从来不听劝。”
谢明裳的注意力终于被挪开,哑然失笑。还真是大实话。
她把小旗扔回沙盘。
远在千里之外的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京城这边担心也无用,只有等。
她注视着萧挽风慢慢地走去轮椅边,依旧在轮椅上坐下了。
“说起来,殿下的腿,打算什么时候开始治?我听胡太医说……”
胡太医悄悄和她说,其实情况不算太严重。
但拖得越久不治,受伤筋骨使不上力,恢复期越长,想要恢复巅峰状态,越艰难。
身为上马交锋的武将,一条腿迟迟不能恢复,岂是好事……
“他说给我了。”不等说完,萧挽风抬手制止:“没到时候,再等等。”
萧挽风坚持不治,旁人无法置喙。
也只有等。
——
七月末的这场秋雨绵延,几乎没有放晴的日子。偶尔半天不下雨,头顶依旧阴云密布。
“哈——”
马场呼喝声震天动地,马蹄声凌乱如鼓。
趁今天没下雨,顾沛早早领上百亲兵在马场南边操练。
马场北边,谢明裳踩蹬上马,绕着马场栅栏小跑。
一场秋雨一场寒,京城天气转冷。往年这时候,娘亲就要往她身上套秋衣了。
但今年不一样,宅子里新添的大马场,可以活动整天。
她觉得身上泛凉时,就裹上披风,牵马冒着风跑几圈。跑得身上热腾腾冒汗,寒气祛走八分。
马场南边一声响亮鸣镝,竹笼打开,上百只鸟雀扑啦啦飞起。小如鸽子,寒鸦,大的有鹞子,大雁,甚至还有几只中等体型的隼,大小品种各不相同,争相飞往天空。
马蹄声急响。数十匹轻骑拉开半月阵势,急奔而出,追逐鸟雀。
开弓声响个不停,视野里被密密麻麻的箭矢遮盖。
没来得及飞远的鸟雀纷纷中箭,仿佛下雨一般,从半空噗噗地往下掉鸟。
顾沛骑马压阵,起先还很满意,视野里远远地闪过一匹红白相间的马儿,马上的红衣小娘子接住一只半空掉下的中箭寒鸦,抛在地上。
顾沛大惊!大惊之余大骂:“哪个混账往北边射箭?!没看到娘子在跑马?”
奔回来几个亲兵告罪:“追着鸟,没注意就……”
话音未落,远处的马儿却转了个向,勒停在栅栏边,马上的女郎弯弓向天,利落地一箭,直接把一只灰色鹞子从脖颈处射了个对穿,掉在马场中央。
众亲兵轰然喝彩,“好准头!”
顾沛大喊:“弓箭无眼,娘子当心!”
谢明裳笑喊回来:“往天上射的散箭有甚好怕的,我看着呢!”
那边亲兵吃了教训,都呼啦啦拍马散开,追逐飞往南边的鸟雀;
这边谢明裳停马在最北边,慢悠悠地拉弓瞄准,专捡被漏下的大鸟,飞来北面一只,开弓射一箭,头上掉下一只鸟。
如此射下一头雁、一只隼,之前掉在马前的寒鸦被她翻检片刻,嫌弃太小,扔回地上。只把两只大鸟拿绳子捆了,挂着马鞍边,跑马回晴风院。
时机刚刚好,才回返时,便落下雨点来。
萧挽风和顾淮在庭院里对坐,每人手里握一只长枪,将土地当做沙盘,演练排兵布阵,枪尖把地面划横一道竖一道,纵横纷乱。
见谢明裳走进庭院,顾淮起身提过两只鸟,吃惊道:“这是今天马场练骑射的那一箩筐鸟?娘子提过来作甚?”
谢明裳理所当然道:“我猎的,提回来煮了吃。”
顾淮:“……”
谢明裳晃悠悠拎着两只鸟,站在萧挽风的轮椅前,打量他片刻,纳闷地问,“你笑什么?”
萧挽风时常这样,笑也不出声,外人轻易看不出情绪;
但几个月相处下来,她如今一眼便看得很清楚了。
比方现在这样,浓黑凌厉的眉眼舒展开,眸子光亮,唇线微微上翘,便是心情极好的模样。
“厨房不缺吃的。”萧挽风早认出鸟的品种:“猎的是白头雁和红隼?肉都不怎么多。”
谢明裳当然知道王府厨房不缺食材。
不过她手痒。多久没打猎了?
“我射下的猎物,当然要煮了吃才不浪费。”她把红隼的翅膀拉开,骄傲展示猎物:
“等下去厨房找个大炖锅,跟鸡羊一起炖煮,保管好吃。殿下吃不吃?”
半空开始滴落雨点,萧挽风把手里的长枪抛给顾淮,示意他推轮椅去庭院里的小凉亭。
“鸟拎过来。”
“拎去亭子里做什么?”谢明裳奇道。
“你用炖锅之前,不拔毛的么?”
拉起帐子避风的小凉亭里,两人盘膝对坐,收拾野味,地上一堆鸟毛。
谢明裳不记得自己上次拔鸟毛是什么时候了。
她跟随爹爹去过几次皇家林苑秋猎,猎回大大小小的猎物,往厨房里一扔,自有人处置。
但等她当真动手收拾起来,拔毛放血开膛取内脏,动作利落得出奇,连想也不必细想,手上已熟练处置妥当。
“果然没几两肉……”她拎着光溜溜的红隼,食指中指顺着脖子往下一捋:
“瘦得很,全是骨头。你那只呢?”
萧挽风手里的白头雁还剩半圈绒毛,被她接过去,浸入盆子滚水里翻滚着烫一烫,掐着时辰数:“一,二,三,四,五,好了。”
从滚水里提出,她哗啦啦把绒毛撕了个干净,同样以食指中指夹着脖子往下捋,“这只……肥一点。能吃。”
招呼兰夏鹿鸣两个收拾凉亭里的满地鸟毛,谢明裳提起两只光溜溜的鸟,脚步轻快走向厨房。走出两步才想起,人被她留凉亭里了?
脚步一顿,回身把轮椅从凉亭推出。
雨势渐大。
顾淮赶过来撑伞,谢明裳推着轮椅,背后的鹿角把手上,摇摇晃晃挂两只收拾干净的野味。
这样的场面出现在气派王府后院,其实不怎么应景。
但她瞧着高兴。
轮椅推过庭院水洼,她时不时地抬手拨一下野味,心底说不出地雀跃。
顾淮搭起木板,她把轮椅推去廊下,萧挽风重新坐去屋檐下的那张檀木椅上,小雨滴滴答答,挂成细帘垂落地面。
“用油脂多的松枝柴,火烧得旺旺的,大锅炖一个时辰出锅。”
谢明裳晃悠悠勾两只拔了毛的光鸟儿,弯腰问他,“想要加什么配菜?”
萧挽风的唇线依旧微微上扬着,说:“随便。”
既然说“随便”,那就随她的便了。她拎起两只鸟,哼
着不知名的小曲儿,轻快地往厨房走。
萧挽风在身后叫住了她。
“上次你做的骨管,还在么?”
骨管?差点都忘了。
谢明裳掏出荷包,把里头所有的小玩意都倒出来,才翻找出有天清晨兴起、用一小节羊骨做的骨管,递给他。
萧挽风把骨管放去唇边,挨个试了试音。
他居然也会吹骨管。
雨声里掺入悠扬转折的乐音。他吹起的,正是谢明裳刚才无意中哼的,关外牧民人人都会的塞外小调。
厨房灶火腾腾,大锅里水汽弥漫。谢明裳熟练地分拆野味。
骨管吹响的调子实在熟悉,也衬她手里的活计。她随意地哼唱起小调:
北风号卷,乌云茫茫。
牧马野原,牛羊未归。
我的羊儿啊,你慢些跑;风暴将至,快回羊圈。
我的马儿啊,你快些追;套住头牛,快回牛栏。
……
悠扬的塞外小调吹了两遍,缭缭消散在雨中。
柴火烧得旺了,厨房热气腾腾,忙碌炖煮野味的小娘子还在轻声哼唱着曲儿,清脆的歌声从敞开的厨房传去廊下。
萧挽风背对厨房,侧耳听着。
头两句唱的中原官话。其实官话吐字不大合塞外小调,她自己也觉得拗口,哼唱第三句时,自然而然地换成了关外胡语。
转圜太过自然,或许她自己都未意识到。
——我的羊儿啊,你慢些跑;风暴将至,快回羊圈。
——我的马儿啊,你快些追;套住头牛,快回牛栏。
第74章 报答
愉悦的哼歌声夹杂在雨中,声音不高,只听得见曲调,吐字听不清晰。不熟悉塞外小调的人应辨不清,她唱得是官话还是胡语。
听不清晰才好。
萧挽风背对着厨房小窗,骨管在手中紧握。他仰头凝视着京城的雨。
长檐瓦当,秋雨如帘。这是塞外不可能看到的精致雨景。
塞外的雨,要么稀稀拉拉几滴,未落到干涸地面便消散;要么惊天动地,跟随风暴沙尘而来。
关外的人值得思念;关外的雨和风暴,不值得思念。
迁居京中五年、精心呵护长大的花儿,重新移栽去关外,还能适应关外的雨水跟风暴么?
轻盈的哼唱声缓缓消散在雨中。
萧挽风依旧坐在檐下。修长有力的手搭在木椅上,指腹来回摩挲洁白的骨管。
——
野味和鸡羊同锅,炖得香烂。晴风院里每人分了几口,虽然骨头比肉多,谢明裳还是觉得,好吃。
这个白日分明度过得很平静;下雨天气也适合入睡。入夜之后,不知为何,她却辗转许久才睡着。
梦里那位面目陌生的“阿兄”,她如今已看得熟了。
今夜他又出现在大漠明亮的月下,手臂健壮,肩背厚实,和清隽如松竹的谢琅绝不相同。
梦里的这位“阿兄”,如今已经会回过头来,笑着同她招呼。
“小明裳,骑马过来。”
“追上我。”
“怎么骑那么慢,早晨没吃饱吗?过来喊声好听的,阿兄分你一半馕。”
月光照亮一张英气勃勃的浓眉大眼。梦里她的这位“阿兄”,身量早已长成,言语却戏谑,嗓音清亮,是个十八九岁玩心重的少年人。
谢明裳在梦里拍马上去,不远不近地缀在少年阿兄的马后。
“阿兄”还在催促她,“快点来啊。娘等着我们。”
梦里的娘亲在前方晃悠悠骑着骆驼。
今夜她又穿着羊皮小袄,山野小花同色的淡黄色长裙,一条浓密的长发辫盘在脑后,银鞘弯刀放置在驼峰上。
铜铃悠扬,娘亲在轻哼着塞外牧民小曲。
“北风号卷,乌云茫茫。
牧马野原,牛羊未归。”
……
谢明裳如今不敢跟的人,变成了母亲。她驱马绕去“阿兄”的身侧,轻声问:“爹爹人呢。”
“阿兄”在马上扬鞭指向梦境远处的浓稠黑幕,“出征了。昨日送行,你不也去送了么?”
谢明裳怔住。昨日送行?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往后看。果然看到半截敞开的城门,遮蔽在黑雾当中。
她这处踌躇不前,娘亲的骆驼却也越行越慢,在前方频频回首,最后索性停住了。
“阿兄”笑说:“娘喊你去。你还不快去?娘生起气来我可顶不住。”
谢明裳不知为什么,突然从心底泛起恐慌,当即勒住缰绳,就要拨马往回走。她要回城门里去。
“阿兄”却赶上来,不由分说给了她的马一鞭。
马儿嘶鸣,放开蹄子奔跑,片刻便赶上了前方骆驼。骆驼上的母亲闻声回头,带几分薄嗔语气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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