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一句“太可笑了”,既是在说张一,也是在自嘲。
但她抽身得及时,所以避免了自己成为下一个张一。
张亦可拿湿巾擦掉了门口滴落的血,没有回屋子,而是在婴儿床上躺下。
她闭上了眼睛,仔细聆听周围的一切声音。
风声,风声,风声。
只有风声。
并没有她预想中的,婴儿们惨烈的凄楚尖叫声,也没有她幻想的,大人们恐惧的害怕叫声。
就好像,那场回收行动,并不存在。
但张亦可知道不是这样的。
在这个夜里,一定存在这样的情况——一些人,对另一些人,下手了。
张亦可想起丁丹和的那句话——这个身份只是工作的话,我很喜欢。
现在想想,应该很多人都是这样的。
假如大家都当那个身份只是工作,对于他们来说,真的是一件特别合适的事情。
但是,张亦可还是觉得,有些可笑。
因为她好像没有办法把这种情况联想在自己身上。
她试着努力,设置一个前提。
假如父母只是一份工作——
张亦可想到自己离家出走之前和父母的那场争吵,想到父母不断问她“为什么”的疑惑,想到父母担忧的眼神,想到他们在听到自己说“我这段时间出去住”时候突然后悔的表情。
……
假如父母只是一份工作,别的无法确定,但是她想,那对于她的父母来说,似乎还不错。
会省很多心。
张亦可最后睡过去,梦里出现了一间医院。
她站在抢救室外面,看着医生从那个封闭的抢救室内走出,对着首先迎上去的几个人说道:“抢救无效,患者死亡。”
那个时候,她就站在那些人之后,觉得那个场景是那么的不真实。
但他们的悲痛是真切的,不掺杂任何虚假。
“怎么会这样,明明三天前还是好好的。孩子还那么小,就没了妈,以后该怎么办啊!”
张亦可表情空洞地听着这些话,不敢上前,直到抢救室里面的人被人推出来。
她了无生机地躺在病床上,面无血色,苍白无比。
张亦可才终于迈动脚步,能够让自己跟着一起走,看着那个几个小时前还抱着孩子和她一起哈哈大笑乐得不行的人——她的同学、发小、闺蜜。
这个在她人生中占据这三个身份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
是她最好的朋友。
这个人的名字是周笑音。
周笑音死了。
死在她生下孩子三天后。
随后,场景转换为葬礼。
周遭人来人往,声音不息。其中最为显著的,是一道属于婴儿的尖锐的哭声。
那声音就在祭台之旁,听得每个人都心痛。
那是周笑音的孩子,他被抱在奶奶怀中,哭得停不下来。
几乎每个祭拜的人都会去抱一抱他,一边哄一边叹着气说:“唉,这孩子是真的可怜,这么小就没了妈……他妈也是真的狠心,怎么能丢下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就这么走了呢。”
伴随着这样的话,孩童的哭声似乎更大了一些。
无形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证明,也或许只是想让这个孩子不要再觉得那么惨……说孩子可怜和说周笑音狠心的声音又多了一些。
张亦可愿意相信他们并非是真的在指责周笑音狠心丢下孩子一走了之。
可她不愿意听这些。
孩子小不假,但周笑音也才25岁,正是很好的年纪。
她也不只是他们口中的“孩子他妈”,她有自己的名字。
她叫周笑音。
但在这个时刻,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她是周笑音,她才25岁。他们眼中,仿佛只剩下了那个被狠心丢下的这么大点儿的孩子,还有那个不止被一个人或许是无意地指责过的“狠心的孩子他妈”。
可是,她是周笑音啊。
张亦可很想大声地对他们吼出这句话,有好几次她差一点就要喊出来了,又在看到祭台上面的笑容满面的女孩照片以后冷静下来。
那样对周笑音不好。
而且……周笑音,大概也不想看到这种场面。
那是一个在进抢救室之前还拉着她的手崩溃地哭着问“如果我死了小乖该怎么办啊”的人。
是了,不只是别人那么想,就连周笑音自己都是那么想的。
有危险的是她,她那时候脑子里想到的,却只有她的孩子。
太可笑了。
张亦可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葬礼。
第二天,张亦可去买了炸鸡、烤串和奶茶,孤身去了南山墓园,找到周笑音的墓地,直接坐在了对面的地上。
她往奶茶里面插入吸管,往那块墓碑跟前放了放,又打开装着炸鸡和烤串的袋子,在香味飘散开来以后,自己打开另一杯奶茶,猛吸了一大口,然后没忍住撇了撇眉。
“一直都搞不懂你怎么爱喝这种加糖又加冰的,真不怕牙疼啊。”张亦可把奶茶放下,吐槽道:“但其实你也没那么爱喝吧,不然怎么为了那个孩子,一年多的时间里,都只喝少糖的?”
自然是没有人会回答她的。
张亦可自顾自笑了一声,忍不住落下泪来,哽咽道:“你傻不傻?”
“他们都可怜那个孩子……说你狠心……你冤不冤啊周笑音?”张亦可几乎要语不成句了,“明明那个,没命了的人是你……”
张亦可再也忍不住,垂头哭了起来。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张亦可渐渐停下哭泣。有人拿着扫把来到她身边,默不作声地往她身旁放了一颗糖。
张亦可略微抬头,余光扫了一眼,发现对方是墓园的工作人员。
两人对视,对方蹲下.身,低声道:“节哀。”
张亦可节不了哀,也做不到节哀,不知道怎么想的,张亦可突然莫名其妙地对这人说了一句, “她才25岁。”
对方明显愣了愣,随后叹了口气,说:“好可惜。”
张亦可继续道:“她生完孩子才过去三天,就去世了。”
对方又恍神瞬间,看了眼墓碑上的照片,说:“更可惜了,她会因为这样而难过很久吧。”
张亦可根据她的目光和举动判断,这个人说的,是“她”会难过,不是“他”,更不是“他以后要怎么过。”
张亦可突然又想哭了,又没头没脑地说:“她叫周笑音。”
对方的目光始终落在墓碑之上,片刻后说:“很好听的名字。”
“或许她想听到的,是笑声?”她的目光移到张亦可脸上,“你带的这些,应该都是她喜欢的吧?说不定她现在也正在笑呢。”
张亦可怔住,再回神时,对方已经走了。
墓碑之前,奶茶旁边,多了一颗糖,和她身边的那颗,一模一样。
·
张亦可最后伴随着自己的笑声醒来,然后失神很久。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些。
她一直在强迫自己忘记这段经历,以逃避的姿态。
她也很久都没有再主动想起。
可这一次,她梦到了,而且梦里的情景,都很清晰。
张亦可恍然想到昨夜睡前的那个假设。
假如父母只是一份工作——
她现在又确定了一个答案。
对于周笑音来说,那也是很好很好的。
门外突然有动静响起,像是有人用钥匙插.进锁眼拧动。
张亦可警惕扭头,找回了筷子抓在手中。
外面的动静在这时停了,改为敲三声房门。
“你好,我是过来换班的新母亲。门好像被反锁了,可以帮我开一下门吗?”
声音有些熟悉。
“谢谢你。”对方又说:“对了,刚才忘记自我介绍了,我的名字叫纪梧。”
是纪梧!
张亦可飞快打开房门,纪梧就站在外面。
她现在已经是大人模样了,张亦可需要仰头才能看到她的眼睛。
两人对视,张亦可愣住。
“你是……”最后是纪梧先开口说话,问:“花生……吗?”
“对。”张亦可笑着说:“我是花生,我还是宫廷玉液酒……我更是张二。”
纪梧于是也笑。
两人一起进来,纪梧把门关上,将工作牌取下来塞进房间锁住,和张亦可面对面坐到了桌子边。
“周笑音。”张亦可抢先开口,问纪梧:“这个名字好听吗?”
“好听呀。”纪梧笑着说,又问:“是你想要的新名字吗?”
“不是。”并不意外纪梧会忘记那些事情,张亦可想要再分享,于是说:“是我一位很好的朋友的名字。”
“很好的朋友呀。”纪梧说:“那很棒呢,离开以后你们就可以再见面了。”
“她去世了。”张亦可难过地说:“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抱歉。”纪梧说。
“不怪你。”张亦可说:“和你没关系,谢谢你听我发牢骚。”
沉默一会儿,纪梧说:“她叫周笑音,或许是一个很爱笑的人?我想,她应该也希望你提起她的时候,是笑着的?”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回答。
张亦可笑着点头,“我也觉得。”
第42章
两人又聊了一些别的,纪梧送张亦可去上学。
张亦可在两个月后第一次走出家门,领略外面的风光,心情非常不错。
纪梧的电动车行驶速度比较慢,给人的感觉特别安稳。
两人依旧在聊天。
纪梧说:“周一到周五,我会一直陪着你,如果是我值班,那就刚好,如果不是我值班,我也会在房子里不出去。周六和周日,我不被允许在房子内,所以周六早上的时候我会离开,然后周一清晨再过来。”
“但这件事我今天不能做,不然我没有理由。”纪梧说:“我今天照常上下班,下周第一天上班就直接把自己的一些生活用品带过来。”
“对外的解释,就说是'我上次下班以后回家,感觉来来回回的特别麻烦,恰好这里这有空房间,所以我不准备回去了。'”
是非常合理的安排和解释,张亦可听完问:“这样对你会有什么影响吗?”
“没有。”纪梧说:“这些都不算违规。但是,周六周日我不能主动和你有任何联系。所以这两天我们可能会有些麻烦。”
张亦可已经明白这些规则,在纪梧身后点点头,然后说:“我可以用门旁边的那个座机给你打电话。”
“座机?”纪梧诧异地问:“你可以用?”
张亦可“嗯”了一声,说:“我之前用过一次。”
“不应该啊。”纪梧不解道:“那个座机,孩子是没办法使用的。”
张亦可愣了愣。
那她那次为什么可以用?
想不到答案,没办法,只能停下继续思考。
张亦可说:“我也不知道那一次怎么回事。我在上面按了按,就可以用了。”
“对了!”张亦可突然想到什么,说:“那个座机——”
“等等。”纪梧打断她,把自己的工作牌拽下来塞进衣服口袋中,“你说。”
“那个座机安装的时候应该出了问题,它是倒着的。”张亦可猜测道:“会不会是因为这样?这里依靠规则,仰仗规则,但那个座机被装反了,于是它就不再属于规则涵盖的范围之内,所以可以用。”
“或许吧。”纪梧说:“可惜我的系统从昨天开始就离开了,不然我们还可以问问他。”
“离开了?”这下换成张亦可诧异,“它还会离开?”
这话可能有些不对,系统当然会离开,但怎么会在现在离开?
明明纪梧还没有离开这个世界。
虽然张亦可没说清楚,不过不妨碍理解。纪梧点了点头,说“对”,又说:“昨天告诉我你的位置以后,它和我说,自己有新的安排了,所以要离开我。”
“你还好吗?”张亦可问。
“还好,就是有点难过。”纪梧轻声笑笑,说:“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很多了。”
“而且如果座机可以用,那就方便很多。”纪梧说:“你那边有不好的情况了,就打电话给我。如果座机又突然不可以用了,你就按照我写在那个笔记本上的地址,过来找我。”
笔记本是张亦可上一世的笔记本,从家里出来的最后一分钟,纪梧把它放进了张亦可的书包中。
学校大门已经出现在眼前,纪梧停下车,把工作牌戴上,又重新启动车子,把张亦可送到学校门口。
两人拥抱一下,分开。
彼此都清楚,下次再见,就是两天后。
张亦可走进校园,那还算是比较熟悉的一条路。
她往前走,走到一年级所在楼层的连廊,在那里看分班信息表。
她在一年级3班。
张亦可走到对应教室,又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讲台上的老师看她一眼,“张二是吗?”
张亦可轻轻“嗯”了一声,同这人对上视线,心中不由得一慌。
眼前面孔极为熟悉,是她记忆中的一张脸。
视线下移,落在他工作牌之上——
【姓名:丁则
职位:JS20】
是他。
丁则已经走了下来,把手中的工作牌放到了张亦可手边,“这是你的身份证明——”
张亦可强装镇定,伸手去接。
熟料丁则突然将手后撤,声调兀地讶异起来,说:“你让我有点熟悉。”
张亦可心跳加速,抬眼看他,装作没听清楚的样子,“嗯?”
丁则已经拿起那个属于张亦可的工作牌,凑到自己面前仔细看。
张亦可提心吊胆,仿佛等待被宣判罪名的死囚犯。
但她不想就此认命,于是将手缓缓伸向书包,试图取出其中已经削尖的铅笔。但没等她摸出铅笔,指尖先碰到一个极具存在感的硬物。
整只手掌都覆盖上去,张亦可细细感受。
是刀。
上一世,她和纪梧一起用过的那把刀。
纪梧早上放进来的,不只有笔记本,还有这把刀。但那时候张亦可没看到,纪梧也碍于一些对于规则的考量和顾虑,没有当场刻意暗示。
张亦可猜测,纪梧原本计划,应该是要在上学路上告诉自己刀的事情,可那时她们在研究“为什么自己可以使用座机”,费了不少时间和心思,于是纪梧忘了。
但没什么。
只要现在刀在自己手中,张亦可就觉得自己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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