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外表和人类没有差别的打印仿生人，开始拥有人类的情感，拥有人类的处事方式，进退有度、礼貌温和，办事得力、不辞辛苦却能体会不同的营养液与美食，见识不同的人性与风景，再诞生独属于自己的意识、自己的看法。
从某个方面而言，记忆、意识数据化手段，确实算得上人造灵魂的一大步。
可改变一位生命体的意识、记忆、认知，何其困难。
夏安之惊骇，联邦果真如全息之眼所说，向居民隐瞒了许多。
如果一面镜子融合了很多居民记忆，只要它足够稳定，反应的足够迅速，那么，镜子前的人想看到谁，就能看到谁。
镜子根据扫描，判断并呈现出照镜者的一部分。
构造镜子的数据该多么细致，红皇后的大数据下，联邦居民哪里有真正的隐私？
夏安之哑口无言，深吸一口气，瞥见机械铁板缝隙里，夹杂漆黑的斗篷一角。
那是何泽斗篷上的布料。
夏安之心口一掐，指节动了动。
红皇后偶然回头，注意到夏安之的视线：“看来你发现了他，见过我亲自为他选择的死法。”
夏安之看向她：“你到底做了什么？”
“嗯……”红皇后鼻音拉长几秒，“做过的事情太多，真不知道你想听哪一件。”
她玩味地盯着夏安之。
夏安之挣动几下，无济于事。
红皇后虚假地慌乱半秒：“注意安全、注意安全，你现在气死了，我没采集完的数据可怎么办？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维持这么久的鬼怪实体。”
很有研究价值。红皇后想。
夏安之简直气到无语，想要破口大骂。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狠瞪红皇后。
红皇后伸伸懒腰，回想道：“可能、也许、大概，只是将他折磨致死，再将他钉进机械十字架。”
夏安之目光灼灼，不信仅是如此。
红皇后不自在地耸耸肩膀：“你说说这人怎么这么奇怪，都不老不死百万年了，还相信人世间的感情戏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某个痴情汉。”
“用古遗迹的话怎么说来着？”红皇后蹙眉探寻词语：“好像叫资深恋爱脑？也不知道他怎么舍得用寿命，去换为你拖延时间，如果不是他来碍事，你早该死在边界处，死个千儿八百回的。”
红皇后越说越咬牙切齿。
夏安之惊疑、震撼，又变成感动夹杂无休止的愤怒。
她又欠了一个生命体许多。
密密麻麻的酸涩从心底蔓延到整个脊背，血管脉络似乎都凝固起来。
“你真是疯了！”夏安之看一下被红皇后夺走的机械葫芦，无意间发现机械葫芦旁放着虫子形态的蜉蝣珍品。
独属于蜉蝣珍品的灰蓝魔方外壳，破碎不堪。
红皇后不慌不忙，抬脚碾碎变脆弱的保护壳：“这世道，不就是要生命体疯起来，才能找到一条活路么？平平淡淡、忍气吞声，早就没了出人头地的机会。想让我继续观看你们的幸福烟火气，有本事，你来比我更疯。”
她踢一脚灰蓝色的碎末，不在意道：“童怜造出来的东西，不过如此，防我防了许多年，不还是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童怜连鬼怪执念都没留下。
可何泽的鬼怪执念呢？
为的只是在夏安之赶到时，再亲口说一句“走”么？
感情这件事，实在复杂。
一而再再而三的信息量，涌入夏安之脑海。
千丝万缕的信息不断汇聚，却没有那样多的时间给她细缕。
红皇后的仿生怪物个个熟稔异常，半个多小时就让主机室恢复如初。
红皇后四处踱步，迟迟不取夏安之性命。
为什么？凭什么？
有所图？
夏安之脑袋发痛，思来想去，没想到红皇后的真正用意，反倒想起记忆深处的另一件事情。
《通灵师法则》比许多人想象中厚重。
全书三百三十三条规定与警示。
通常而言，通灵师只用得到前一两百条法则，后一百多条法则，很多通灵师几辈子也不一定用得到，以至于很多通灵师并不会翻看或阅读到《通灵师法则》的最后一条。
可夏安之是个例外。
她曾一字一句读到该书最后一个标点符号。
曾经她不看重最后一句话，也迟迟没有真正的理解最后一条法则的深层含义。
但今天，在此时此刻，她好像明白了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通灵师法则第三百三十三条：你为利剑，出鞘最后一秒，目标在你，剑尖也在你。
夏安之忽觉荒诞，
从未想过，最后指点迷津，以至于救了自己的开端竟来自通灵师必备手册的最后一句话。
她指节蜷缩，轻轻握拳，再缓缓张开手心。
验证生路的手段，近在眼前。
机会，有且只有一次。
夏安之目光聚焦在机械葫芦，神态愈发坚定。
咕噜、
机械葫芦内仿佛开水沸腾，蓝光夺目耀眼。
红皇后心下一惊，果断后撤出一段距离，命令机械触手保护自己。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机械葫芦异常摇摆。
“夏安之，你想做什么？你还有什么我未曾见识过的手段？”红皇后眼眸中的惊愕迟疑了不到一秒，随后，她眸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蓬勃野心。
新事物，新手段，新数据。
红皇后直觉稳赚不赔，差点舍不得夏安之。
夏安之闻声不言语，眼睛里宛若只看得到机械葫芦。
旁物在她眼中已然虚化。
夏安之张开手心，机械葫芦摇摆得幅度变大，几乎达成一百八十度来回摆动。
它不停咕噜咕噜，直到某一瞬间……
第93章
泛着蓝光的机械葫芦停止摆动，三百六十度旋转着升到天花板。
在它之下，漆黑的鬼怪执念形成一股飓风，以机械葫芦底部为台风眼，逐渐化为台风。
风波吹动机械铁板，气流组成的屏障横切仿生怪物的机械触手。
束缚夏安之的机械触手顷刻间被搅得粉碎。
她扭动脖颈，落到地面。
“夏安之，你真是给了我好大的惊喜。”红皇后眉开眼笑，面前的全息影像不停刷新监测数据。
数据跳跃变换，红色的预判值一路飙升。
“原来特级通灵师还有这种气魄。”红皇后瞄见即将爆表的数据条形图，眸中闪过对夏安之的无尽贪婪。
她开始想要夏安之活着了。
不过，她的呢喃没有传进夏安之耳朵。
身周的仿生怪物野心勃勃，不惧疼痛地试图穿透气流，抵达通灵师身边。
他们把眼前的攻击当做历练，个个兴致勃勃。
红皇后得意地笑，有些期待夏安之的狼狈模样。
夏安之一语不发，一味的聚集力量。
红皇后有恃无恐，换个位置继续欣赏通灵师小姐的“把戏”。
过了几分钟，台风愈来愈强。
夏安之漂浮在机械葫芦下面，成为新的台风眼。
“果真是自信满满，财大气粗，完全不心疼被摧毁的主机室。”夏安之浑身浸着鬼怪执念。
她吸引来更多的鬼怪执念，但他们并不是每一个都很听话。
不少鬼怪执念都在等夏安之筋疲力尽，等着夏安之精神值崩溃，随后趁虚而入，寄生在夏安之躯体。
一位通灵师傀儡，对他们而言，诱惑力太足。
红皇后意识到这件事，看向夏安之的目光更加有恃无恐：“主机室没了可以再建，如今整个联邦都是我的，我有什么好担心？倒是你，最好乞求鬼怪执念会给你留下全尸，免得我目睹一桩惨绝人寰地杀戮行径。”
“免得你目睹一桩杀戮？”夏安之嗤笑，鬼怪执念凝成的台风离红皇后已经很近，她再坚持一段时间，旋转的气流会把仿生怪物撕粉碎。
届时，主机室也破坏得差不多。
只要主机室毁了，红皇后便输得彻底。
夏安之集中精神，吐槽：“不知情的人听了，恐怕要笑掉大牙。整个联邦星际，能有谁比你沾的血腥罪孽重？”
她厌恶眼前所有，憎恨红皇后做出的事。
对方虽为AI意识体，却拥有无比强大的能力，若走向正途，联邦星际的科技水平该提高数百倍。
可惜对方不懂珍惜，贪念-欲-望蒙蔽双眼。
夏安之惋惜半秒，控制漆黑的飓风，朝红皇后扑去。
漆黑的气流如刀似箭，狠狠地刮过红皇后面门。
她的意识体躯壳短路般闪烁几下，继而恢复正常。
仿生怪物冲不破鬼怪飓风，回过头齐齐护在红皇后身前。
红皇后面前的风力骤减，她理理衣摆，语气骄傲放纵：“夏安之，史书由胜利者书写，后人如何评价全靠历史记录，若历史中我是不得了的救世主，谁会相信我曾颠覆整套生命体系？”
红皇后：“你该活得再现实些，而不是被眼前的事物迷惑。知道吗？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我想让你看到的，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想让你知道的。”
“你勉强算湖面上的羽毛，随风飘荡，浮于表面，观赏倒影便以为那是全世界。”红皇后：“你太感情用事，注定在这个联邦活不久。”
她说着，转过身，背对夏安之。
无数的仿生怪物倾尽全力，攻击漆黑的飓风，试图抹杀台风眼。
兵戈相向，没有生命体保留后手。
机械怪物的肢体逐渐踏过飓风边缘。
红皇后胜券在握，一步步远离战局。
她走向仿生怪物开辟出的通道，正准备道句：“再也不见。”
忽地，她听到夏安之癫狂大笑。
夏安之像突然疯掉，起初嗤笑两声，后来披头散发迎风大笑。
她的嗓音变得嘶哑，鼻下湿润润：“果然是AI意识体，藏不住一点事情。”
夏安之：“既想成为人类，又不想放弃曾拥有的AI能力，可悲的恐怕是你。”
字字句句不紧不慢。
红皇后闻声脚步乍然滞停：“临死前的最后挣扎罢了，嘴皮子功夫可不会保你平安顺遂。”
“这场好戏还未结束，鹿死谁手岂能现在盖棺定论？”夏安之眉毛一扬，双手控制机械葫芦。
漆黑的鬼怪执念吱哇乱叫，不情不愿地被吸进入口。
红皇后预感不祥，有些后怕，却见仿生怪物一而再再而三地靠近夏安之。
只要行动顺利，几秒钟时间就能把夏安之撕成碎片。
仿生怪物有许多个，夏安之只有一个。
红皇后呼出一口气，诡异地心安起来。
红皇后：“夏安之，你没见过真正的战场，你没亲手杀过很多人，你没制定过决定上万万人姓名的决策，你很难理解力量的悬殊，以为仅凭一腔英勇血气就能赢得全世界，但你错得离谱，在死亡之前，能悟到这件事，也算你的本事。”
她调笑着，半真半假的腔调显得不正经。
“……”夏安之没说话，隐隐约约察觉不对。
红皇后说得上瘾：“毕竟你也只是实验品，你的能力来自基因药剂。”
她说着，完全没有意识到某些话语与曾经的话术自相矛盾。
夏安之怔愣几秒，恍然回神：“原来是这样。”
她扫过红皇后身边收集到百分百的数据图，手上松开对机械葫芦的控制。
红皇后略微惊奇：“怎么？终于想通了？不打算白费力气了？”
夏安之摇头，格外真挚道：“或许谎言说得久了，你把自己都骗过了。”
“说什么胡话。”红皇后面色不变，笑意却不达眼底。
黑色的鬼怪执念全数消失，夏安之把机械葫芦放到脚边机械铁板。
红皇后脸上色彩纷呈。
夏安之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就像你说的，不要被眼前的虚妄所迷惑，要多想想现实世界。”
红皇后嘴角一抽：“怕是精神值失常，在发失心疯。不要犹豫，将她撕成碎片，不留活口。”
红皇后的语气极不明显的急促。
夏安之捕捉到这一瞬间的不对劲，闭上眼睛，张开双臂，身体摆成十字架型，等待仿生怪物攻击躯体。
她放下武器，卸掉防御，看似失去生的希望，在平静等死。
不同于夏安之的淡然。
红皇后骤然改变主意，跑向夏安之，“等等，等……”
话语未定，仿生怪物的机械武器将夏安之撕得粉碎。
主机室闪过一片白光，随后恢复正常。
“呼、”
“呼、呼……”
着急的呼吸声，响在被蓝光包裹的主机室。
熟悉的蓝光面板提示Boss夏安之已被求生者斩杀，求生者取得一连串胜利。
《废土寿终正寝》中，猎杀者一路惨败。
本该就此结尾，夏安之却在呼吸过后，骇然醒来。
痛。
太痛了。
浑身破碎的疼痛，仿佛真的死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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