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汐,也曾期待过那个孩子降生吗?
玄濯呆怔地站了几息,将布料收进袖子,没再做别的,径直转身离开寝殿,再度前往书房。
坐到书房桌案后,拿起一本折子,展开,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墨水字。
折子上的内容不算多。可直到一阵轻微浪涛声涌过耳边,玄濯才恍然发觉,他已经看了许久。
许久却什么都没看进去。
他尝试着从头重新看,然无论如何都无法凝神专注,些微涣散的瞳孔中,游离的思绪和东海永不停歇的海水一起随波逐流,怎么都停不下来。
玄濯索性放下折子。
——他明白分神的原因,不外乎是弦汐的死。
毫无疑问,他深爱着弦汐,可又很奇怪,从弦汐死在他面前到现在,他并没有感到悲伤。
或者不如说,比起死,他更觉得弦汐是躲起来了,像先前好几次那样,躲着他。
弦汐总是想逃,想离开他。
……其实她何必那么费劲,她只需说一声喜欢他,哪怕是假的,他都会满足她所有要求,包括给她自由的空间。
弦汐想要什么他都会给。
只要她在他身边。
回魂过来,玄濯发现自己又干坐了许久。
他移眸看了会桌面,抽出一张空白宣纸,提笔着墨。
他有这样的习惯——但凡经历了一件能算得上重要的事情,事后都要回顾并记录下来,再总结提炼出点什么。
这可是他第一段感情,重要程度远非寻常能比,自然也要记录一下。
漂游的神思忽然在此刻凝聚,玄濯想了又想,落笔:
“我与弦汐初识,是在清漪宗,那年我六百七十三岁,她七岁。”
“她是被明澈仙尊从外面某个渔村捡来的,长得比一般孩子瘦小,胆子也一样小,见我的第一面,就往师尊身后躲。她看起来有些呆笨,许是因为长期吃不饱饭,饿傻了。”
“我去清漪宗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学炼丹制药,顺便消遣光阴。所以,这个孩子最初在我看来,与旁人并无不同,我也只是顺口叫她一声:小师妹。”
“那时候的我,从没想过日后会跟她产生任何交集,这个想法延续了十年。”
“十年之后,我六百八十三岁,她十七岁,受明澈仙尊委托,我陪她出了一次任务。”
“命运总喜欢突如其来地作弄人,譬如,在我孤身快七百年之际,才让我体味到,何为心动。”
“那孩子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面容是出水的芙蓉花,眼睛是碧清的瑶华池,她是那么的美丽秀气,一如春风中安然绽放的花苞。只一眼,就会让人无法自拔地着迷。”
“彼时她穿着红裙站在高台上,独为我一人献上青涩的舞姿,回眸那刻,她偷偷瞄我,那一瞬间仿佛有一股细细的电流倏忽钻入我心头,我的心脏酸麻地跳动了一下,又或许是几下。”
“如今想来,那应该就是心动的感觉。”
“能在六百多年岁月里都没碰到过的事少之又少,因此,那对我来说是一种极新颖的感觉。”
“何其可惜,我没能及早认清。”
“我顺风顺水了半辈子,就因这一念之差,栽了估计是此生最大的跟头。”
“——我用了一种极其错误的方式,占有了她,占有了那真挚爱着我的、最纯洁无暇的弦汐。”
一滴水忽地落到宣纸上,浸透了那一小片脆薄的纸料。
继而,又落下第二滴。
玄濯抹了把眼,意外于面庞上不知何时出现的错纵泪痕。
然而除了喉间微微酸涩外,他并没有其他感受,因此擦干净脸颊后,他接着往下写。
“我常常觉得弦汐懵懂无知,可我又何尝不是蒙昧而愚钝。我曾不止一次气愤弦汐不知情爱,可我又哪里知晓,我也只是自以为是地懂得罢了。”
“时至今日,我仍忘不掉她来院落找我的每一夜。我看着她从夜色中走来,像皎洁的月光,却比月光更温柔。”
“我总是想让这样干净美好的她属于我,一开始,或许我的确能做到,因为她是那般地爱我,每每我看向她时,她那双清澈的眼中总是盛满爱意——专属于我的爱意。那爱意深邃如无尽的东海,又浅淡得能让人一眼看清。”
“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宝物。”
“却被我亲手摧毁了。”
墨汁晕出一个黑点,良久,才继续:
“我自打生下来便是天族太子,站在六界的顶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份尊荣捧得我目下无尘,让我不肯承认心底对弦汐同样的爱,认为她权势不及我,财富不及我,力量不及我,处处与我不般配。”
“可这些又有什么重要的。”
“我享受着这些,却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我被架在权力的架子上,整日劳务缠身,忧思难宁,接受种种无可奈何。”
“而弦汐,也并非是我想象中的柔弱不堪。恰恰相反,她坚韧似蒲柳,拥有最不屈的灵魂,即使是在遍体鳞伤、失去胎儿的那天,也从未开口说过一声求饶。她站在雨中,脊背挺拔如松。”
“我或许再也不会遇到能让我像喜欢弦汐一样喜欢的人了,但,因为我的傲慢,狂妄,目中无人……”
我从此失去了我的爱人。
这句收束结尾的话没能落墨。
狼毫在宣纸上停留许久,握着笔杆的手微微发抖,力道松脱,掉落的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线条,破坏了这封整洁的书信。
像是直至现在才终于接受并承认这个事实一般,鼻腔骤然酸痛,玄濯将脸深深埋进掌心,片刻,肩膀渐渐剧烈地颤抖起来,仿若哭泣的频率。
——弦汐没了。
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这个认知将心脏活生生挖去一块,铺天盖地的悲伤如暴洪豁然倾泄,淹没了所有的感官,玄濯有生以来第一次,失声痛哭。
哀恸的哭声回荡在岑寂书房内,再也不会得到任何回音。
神思混乱间,他想起过往的许多:他与弦汐在昆仑山共赏极光的那夜,弦汐迷糊着偎在他怀里困觉,那瘦小的身体比任何都要温暖,几乎要融化了他的身与心,让原本漫长的夜都变得短暂,他抚着弦汐柔顺乌亮的发,首次感到那样安宁。
他与弦汐的每一次亲吻,都如灵肉结合般酥麻深刻;弦汐对他说的每一句告白,都远比天籁悦耳。
可这样好的弦汐,没了。
泪水从指缝间涌出,将刚刚写就的衷肠染得模糊难辨。玄濯从没有过如此孤独无依的时候,他胡乱地想,如果弦汐还在,会不会来安慰他。
会不会问一句,你怎么了。
玄濯忽然觉得很冷,是一种缺少依靠的冷。或许在这段感情里,他才从来都是需要依靠的那个,他想拥抱弦汐温暖馥郁的身躯,汲取哪怕一点点让他心安的暖意。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他和弦汐会走到这步,为什么在这最后,他会失去弦汐?
他好像做错了许多事,也被迫做错了许多事。
天族,妖族,涂山,兄弟,太子的身份……
这些到底都算什么。
他玄濯何时变得这么窝囊了,连举止行事都处于被逼无奈之下,连一个心爱的人都守护不住。
当哀伤如退潮涌去,玄濯从湿润的掌心中抬起脸,眼神已是无际的幽暗深冷。
书房的门嘎吱着打开又合上,室内重归寂静。
越过山川与河流,人间和魔界交接的深渊处,阴云笼罩,黑雾弥漫。皂靴踏在崎岖石路上,一步一步接近那最为黑暗之处。
似是有所察觉般,深渊回旋起阵阵阴风呼啸声。
玄濯面无表情地停在深渊尽头,一条长腿踩着凸起山石,隔着虚空,单手撕开了重重封印——
“出来吃饭了,畜生们。”他沉声对深不见底的下方说。
满含血气的凶戾尖啸登时攀岩而上,直冲天际。
第64章 战争伊始
是夜,乌云蔽月,寒凉夜空似漆黑的穹庐笼罩四野,浓重云霭透不出丝毫光辉。
涂山最高峰上的狐狸洞口,涂山萸一袭缟素不加修饰,双手交叠于身前,姿态优雅如许,神情却颇为不快地款款走入:“爹爹。”
涂山翎正坐在石桌后翻阅卷宗,闻声,脸色同样不怎么好看地抬眸:“有事?”
涂山萸停在桌案前:“你用镇天棺对付玄濯了?”
“嗯,怎么?”
“怎么……你说怎么!”涂山萸双手砰一声拍在石桌上,震得茶盏微跳,迸溅出几滴浅碧水珠,她愠怒地瞪着涂山翎:“你难不成想要玄濯的命,想跟天族直接开战吗?”
涂山翎将手中卷宗往边上一扔:“对,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涂山萸皱起眉头,十分不解:“你为何这么做?明明、明明我跟他的婚约就近在眼前,而且看现在这情况,不管你想朝天族要什么,天帝他老人家都会让步,你为何一定要开战?”
“让步?——我要的是让步吗!”
仿佛尊严受了极重的损伤,涂山翎噌的一下霍然起身,那比涂山萸高出一截的眼眸自上而下俯视她,目光燃着汹汹不甘,“我要的是天族彻底归顺于我,要那天宫最高的位置坐的是我涂山翎!”
涂山萸被他吼得微一瑟缩,却仍不肯放弃劝说,声音稍稍低了几度道:“可妖族的实力并没有比天族强出多少,即便天族现在军力空虚,我们也——”
“那又如何?”涂山翎厉声打断她,“现下正是天族最孱弱的时候,错过这个机会,下次不知要待到何时。一将功成万骨枯,总有些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说罢不等涂山萸再开口,他绕过宽长石桌径直走到涂山萸面前,脸上满是深沉的怨恨:“如若今时我是天帝,何至于连自己女儿被杀都要低声下气地跟人讨要凶手?如若我坐在那个位置上,又有谁敢动你妹妹,又有谁敢动你?”
涂山萸一时哑然,却见涂山翎恨铁不成钢道:“至于那劳什子婚约,你难不成还想跟玄濯成婚?跟那个包庇杀害琼儿的凶手的人成婚?”
涂山萸眼神飘忽着后退,“……我……”
涂山翎没耐心等她回答出个所以然来,兀自踱步着道:“天族现今最棘手的一是祖伊二是玄濯,今天本当是封印玄濯的最好时机……那混蛋还真是好命,连死都有人替他挡。我得再找二长老商量下对策,看看之后——”
话没说完,耳朵微颤,他忽地听到几声不寻常的响动。
那响动飘渺悠远,从天际彼端遥遥传来,却又夹杂着凌厉的呼啸,像是某些势不可挡的东西在破空疾冲。
不详的预感促使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涂山翎神情一紧,一甩袖袍快速冲出狐狸洞,凝眸望向晦暗的天边。
只见云层间数点星子明灭闪烁,在黑暗中由远而进地放大。
涂山翎眯了眯眼。
……流星?
不对。
那些“流星”后,隐约跟随着团团流转波动的黑雾。
那是什么……
——冬夜冷寂寒气中,轩辕剑锋“铿”的一敲身侧坚硬鳞甲。下一秒血盆大口陡然张开,爆发出一声尖利至极的嘶叫:
“吼——!!”
百里外独特声浪宛若万丈海啸霎那间扑面而来,涂山翎瞳孔骤然紧缩成针尖大小,僵硬一瞬,他猛得将嗓声拔至最高:“是噬魔元!起结界,叫卫兵!!”
——那哪里是什么流星,分明是一双双噬魔元的黄金瞳!
玄濯那疯子,竟把当年屠戮数万魔族的噬魔元放出来了!
沉湎于静谧深夜的涂山随着这一声暴喝乍然惊醒,数不尽的妖兽慌乱奔腾而出,看清上空景象的那刻登时尖叫四起。紧跟涂山翎出来的涂山萸脸色唰的一白,打着颤道:“噬……噬魔元……?”
无际苍穹彼方,玄濯乘骑在一只噬魔元背上,持握轩辕剑的右手与锋利眉眼高度相平,雪亮剑面映得那双金瞳愈发凛冽森寒,更胜裹挟风霜的冬日骄阳。
凝神一息,右臂刚健肌肉筋络毕现,他倏地将剑往前一扔——
一剑破云霄!
寒芒似闪电落雷遽然贯穿浓黑的夜,伴随微微火光穿云裂风,眨眼间削平了涂山最高峰。
“轰隆!!”崩裂山石暴雨般倾盆而下,在哀嚎喊叫中炸出冲天血色,涂山翎一臂夹着涂山萸瞬息挪到另一侧山峰,看着同样被这一下击碎的护山结界,面色几能结冰。
少顷,他把涂山萸放下,交代道:“去通知其他妖族来涂山,今夜便与天族开战。”涂山萸不敢耽搁,即刻离去。
只听接连不断的轰然震响,无数黑影如陨石重重砸落在涂山各处,随后又从山壁泥土间拔出身形。
暗夜下惟见璀璨黄金瞳凶光含煞,六条蜘蛛状长腿轻松击杀趁机攻来的妖兽,五条数米鞭尾在空中交错狂乱摆动,拎着或生或死的妖兽塞入獠牙遍布的巨口。一时间,暴戾尖啸与濒死悲鸣一同响彻大地。
在这之中,独有一只施施然降落在涂山翎前方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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