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濯端坐其上,右手稍抬,一把接住打着旋回归的轩辕剑。注视着涂山翎的眼神比剑芒还要森寒,唇边却是淡淡莞尔:“晚上好,妖尊大人。”
涂山翎亦是淡然:“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何意?”玄濯似是惊讶地挑了下眉,笑意微深:“自然是礼尚往来了。”
“……”涂山翎扫了眼山下战况胶着的光景,片刻沉默,轻嗤道:“据本尊所知,殿下的噬魔元拢共只有三百只。您单枪匹马带着这三百只畜生就敢来攻打涂山,该夸您一句胆量斐然吗?还是说——”
他勾唇一笑:“殿下是做好了为您已逝的小情人战死殉情的准备?”
玄濯盯着他,嘴角弧度不变,眸色凉薄透底:“那得看妖尊大人是否有这个能耐了。”
涂山翎脸色黑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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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天宫紫宸殿。
百米高水镜离地悬空而立,原本微缩的三千世界而今只剩下一个场景——流血漂橹的涂山之景。
祖伊凝望着镜中血色山野,残缺尸体,肆意虐杀的噬魔元,以及山巅之上、交战不休的玄濯与涂山翎,良久不言。
待凡尘月色偏斜,他缓缓转过身,负手看向默立于玉阶下的另八位正统皇子。
“你们觉得,今夜涂山一战,谁能赢。”祖伊撩袍坐下,微微摩挲滑润的玉扳指。
八人无一敢发声。
“怎么都不说话,没一个能评判出来?”祖伊口吻随意,仿佛只是问了一个并不重要的问题。
这次,白奕站了出来,拱手道:“胜者大概会是兄长。”
祖伊垂眼睨他,“等其他妖族赶到后呢?”
白奕:“兄长必败。”
“那在你看来,天族现在该如何作为?”
“出兵制止兄长,将其带回天宫,按私自挑衅,激发两族矛盾的罪名依律处置。”
“……”祖伊默而不答。
白奕解释道:“儿臣认为,就目前局势来说,维持和平才是最好的选择。今夜兄长携噬魂元突袭已对涂山造成极大打击,相比反攻,涂山应当更偏向就地休养一段时间。如果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仍要与天族开战,那天族再出兵也不迟。再则,儿臣提议去涂山带走兄长也是为兄长考虑,兄长毕竟是天族的太子,若是以这种方式、这种理由死在外族手中,未免有损天族脸面。”
——出兵慢,可以把玄濯熬死在与妖族的战斗中,出兵快,可以让他回来剥去身份关进天牢。
左右都不亏。
“嗯……”祖伊轻叩龙椅扶手,“不错,那这事就由你去办吧。”他信手丢给白奕一枚兵符,“召集天兵,去涂山捉拿玄濯。”
白奕颔首:“是。”
随后带着微不可察的笑,转身离开紫宸殿。
走出没多久,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唤:
“——二哥!”
白奕脚步顿了一瞬,扭头回望:“老三?你怎么也出来了?”
苍璃嬉皮笑脸着勾上他肩膀:“在里面待着没意思啊。二哥,咱俩一块去涂山吧,我这也好久没去了,还真有点想念。”
白奕拉下他胳膊,微笑婉拒:“我有正事要做,又不是去玩的,你想去的话等我办完事你再去吧。”
苍璃“哎”了声,又往他肩上搭:“别啊二哥,一起呗,就咱哥那脾性,说不定你们这帮人加一起都摁不住他,多我一个也算多一份力了。”
白奕往边上躲:“不用不用,我多带些天兵就行了。”
苍璃硬拽着他不放:“这怎么成?哎呀哥你别客气了,我帮你……”
两人正在这拉拉扯扯你推我搡,突然“砰!”的一记闷棍砸在白奕后脑,一下把他砸晕了过去。
苍璃有一瞬间傻眼,转头一看,却见是拿着马球杆的应桀。
“……”
“……”
两人面面相觑一阵,默契十足地一齐俯身抬起白奕。
“绑起来绑起来,嘴也封上!”“我没带绳子!”“啧,我这儿有!”“往这边,快快,这里没人!”“等会儿先把他兵符掏出来……”
两人兵符到手,忙不迭跑去军机处。
苍璃一边跑一边问:“老七,咱俩一会要调多少人过去?”
应桀:“有多少调多少吧。”
“全调啊?……不是,真就这么开打了?不做点计划什么的?”
“做什么计划做计划,你刚才没看着啊,大哥都打得一身血了,等你做完计划他估计人都没了。”
“……成吧。”苍璃挠了挠头:“不过老七,你也去啊?你可想清楚,咱俩这一趟下去帮忙,等回来怕是要跟哥一起下天牢做狱友。”
应桀斜楞他:“下天牢怎么,你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能回来就行了,管那么多呢。”
苍璃无语凝噎半晌,悻悻摸了摸鼻子:“也是哈。”
第65章 剑锋
“铿——!”
长剑玉扇溘然相撞,惊响如锋锐尖刺直扎耳膜。
金器一刹擦出的火花照亮了两双同样杀意滔天的眼眸,恍如对镜,不足半秒工夫,这满含血海深仇的一击又极速分开。
涂山翎粗喘着逸出几丈距离,堪堪站定,浑身披血却仍不失优雅,甚至还颇有闲心地拿出帕子擦拭扇柄:“……玄濯,你真是目无尊长。”
玄濯踹开脚边一堆狐狸尸体,对身上累累伤痕恍若未觉,随意甩了甩饮饱血的轩辕剑。
血液沿着剑锋顺流而下,以鲜红之姿描摹出剑身镌刻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最后滴滴坠落到凹凸不平的地面,积出浓稠血洼。他弯了弯唇:“妖尊大人也有够不爱护后辈的。”
涂山翎呵笑一声:“你说的后辈是你,还是你那棵小帝休?”
“……”玄濯脸上的神色彻底冷下来,“你胆敢再提她试试。”
涂山翎微微抬眸,笑意更加张狂:“提她怎么了?不过是个供人在床上把玩的物件,如今还死了,如何就提不得?——哦,死者为大吗?”
紧握青铜剑柄的手霎时青筋浮凸,轩辕剑发出强烈嗡鸣声,玄濯正欲提剑把对面这人剁成几块,却忽见远方涂山萸带领无数妖兽轰轰烈烈奔腾而来,隔着千百米都能感受到那如山如海的浑厚妖力。
涂山翎顺势望去一眼,胜券在握地从鼻腔哼了声,洒金折扇唰然一展轻轻摇动:“妖族攻占天宫的第一顿晚宴,就吃黑龙肉吧。”
“……”
玄濯没有理会,目光注视着黑夜下迁徙般连绵不绝的妖物,淡然而平静。
早在来这一趟之前,他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所以干脆连兵也没带,拖了这群无知无觉、只会杀戮的畜生便孤身出战。
妖族大抵会将他的肉身与神魂一并蚕食殆尽,就像弦汐那样再也入不了轮回。
这样也不错,尽管没法跟弦汐同走黄泉路,与她在地府再见上一面,但能随在她身后光荣地战死,或许也算得上圆满。
玄濯略微敛眸,看着陪伴他征战数百年的轩辕剑,半晌,手掌抚过震颤的剑锋,淋下一钵热烫龙血。
青绿剑光骤然大盛,似烈焰蓬勃燃烧。
——即使注定要死,也得在死之前,把该报的仇尽数报完。
眼神冷凝森寒,玄濯高举长剑对涌来的兽潮霍然斩下。
只听呼的一声轻响,弯月形剑气划破长空,瞬息间延展成足以劈山断海的巨大弧度。中心几排妖兽只觉面庞一冽,一道强劲寒风倏地穿过身躯,然而没等感知到疼痛便被切割成两半,残肢伴着轰隆巨响与碎岩沙尘一同飞上天际!
悲痛的嚎叫声顿时此起彼伏,妖群被这一击镇住,僵滞着甚至隐隐退缩两秒,随即又裹着无边的怒与恨加速冲了过来。
涂山翎看着这一幕,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而后又觉得玄濯疯了:“玄濯,你是担心自己的死相会不够惨烈吗?”
玄濯漠然扫他一眼,没听到似的再度劈落一剑,于兽群中清理出另一片空地。
涂山翎怒道:“够了!!”他猛得挥扇截断攻势,足下将岩石踏出深深凹陷,转瞬飞身逼近玄濯,玄濯亦回身应对。
鏖战一触即发,九霄之上忽而云霏顿开,万千银铠雪亮的天兵天将有如银河飞流直下,沉重铁蹄卷着夜露踏月而来。
为首的苍璃手持两米长矛骑着战马,兴奋地呜呼一声:“哥——!我跟老七来帮你了!”
喊声遥遥入耳,两人皆是一顿。
涂山翎瞥眼过去,片刻,黑沉着脸对玄濯道:“我就知道你有阴谋!”
玄濯:“……”
涂山翎咬牙切齿:“先用突袭乱我阵脚,待我看清你势单力薄放松警惕,又让天兵趁虚而入……玄濯,你当真狡诈。”
玄濯慢慢将视线移回涂山翎脸上,颇为复杂地看了看他。
略一思忖现状,还是放弃了解释。
那厢涂山翎怒意上头自顾自骂了一阵,将将冷静下来后才发现:同样是搬来救兵,玄濯却没有像他方才那样马上露出傲慢或得意之类、让人看了就想踹的神色,反而眼底多出几许深沉的琢磨意味。
“……?”
几乎是同一时刻,妖族也赶到了山巅。
最前方的涂山萸径直冲过去,不知是想拉开两人还是趁势攻击玄濯,见状苍璃风流的桃花眼一眯,顺手一枪轰过去格在两方之间。
长枪掀起的强大气流逼得涂山萸生生后撤数步,苍璃本人紧随枪后乘马降落在地。
“哥,”落地后,苍璃将兵符丢给玄濯,笑嘻嘻道:“打架怎么不叫我们啊?真不够意思。”
玄濯接住兵符,无声良久,“你们不该来的。”
旁侧应桀幽幽道:“来都来了,还说这些干嘛。——再者,这一场总归躲不开。”
“也是。”玄濯低低长叹,目光从肃穆庄严的天兵,转向对面一望无垠的妖群,最后落到丝毫不慌的涂山翎脸上。
涂山翎泰然扬起一边眉:“看来今晚可以加餐了。”
“……”
玄濯只静默走到天兵前。
——打眼一看,天兵数量尚不足三百万。他释放神识向周边探去,层层包围的妖族却约近千万。
金瞳微垂,旋即又抬起,玄濯两手握着剑柄,轩辕剑直插入地,夜色下黑衣笔挺,他沉着开口:“将士们,今夜会是一场艰险的战斗。”
“我们极有可能全军覆灭,死在这片异族的土地,被分食到连一块完整骨头都不剩下。”
无际的沉寂中,依稀有口水吞咽声。
“等待我们的只有两个结果——胜,和败。要么以惨痛的牺牲换取胜利,为余下的生者换取尊严,要么一败涂地,让天族第一道防线就此坍塌。”
话音顿于此,他忽地拔声:“可今夜,也是我们证明生存的意义、扬天族之威严的时刻!我们将以鲜血捍卫天族的荣光,以这具百战之躯守护天族的每一寸土地!——举起你们的剑!”
银光霎时连绵如瀑,照亮了每一张庄肃面容。
“我们今夜或将死在这里,死在敌人的刀剑犬牙下,但这双膝盖绝不会在一息尚存时朝敌人跪下!”玄濯剑指九天,轩辕剑芒熠熠如炬,恍似胜利的辉光,“我会冲锋在你们所有人前方直至这场战斗结束,哪怕敌人咬断我的手脚也绝不退缩!吾等尸身将于今夜埋没异乡,吾等名讳将被铭刻于天族万尺荣誉墙,千秋万代永供世人瞻仰!”
“为了天族!”
“为了天族!!”百万雄兵振臂高呼,声破苍穹!
剑锋之下和平长存,剑锋之上荣光不朽!
涂山翎终于反应过来事态不对,然而刹那间一道悍然龙啸冲天而起响彻广袤大地,继魔界之战后,玄濯再次爆发出全部真身,只见高空上难见全貌的黑龙麟如墨玉身长千里,四爪腾云驾雾,吐息间冬夜寒露似暴雨倾盆而下。
涂山翎眼神一戾,眨眼一瞬亦化出原身,九尾白狐一爪拍碎山巅,腾起一跳,直直冲向暗夜中那条灾厄降临般的黑龙。
天兵与妖族铿然兵刃相接,涂山庾试图前去助阵涂山翎,行至一半却被苍璃横来一枪挡住去路。
苍璃微一勾唇:“大公主,别总把注意放在我哥身上嘛——要不看看我?”
涂山庾盯他少顷,冷笑一声:“呵,看你?看你一个万事只会用下半身思考,还因此害死自己妻儿的废物吗?”
苍璃脸色一僵,笑意转凉,“……公主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你要是再这样,我一会可就不怜香惜玉了。”
“我用得着你怜香惜玉?”涂山萸现在看见天族心里就发恨,事已至此,她便也不再兜着过去那点事,直接拎出来刺还有心思笑语打趣的苍璃:“三殿下,你婚堂上那个侍女,滋味如何?——那可是我涂山一流的魅术大师呢。”
“……”苍璃双眼渐渐猩红:“那个贱人,是你安排的?”
涂山萸轻蔑道:“粗俗。分明是你自己没控制住,怎地还骂上别人了。”
苍璃后槽牙快要咬碎:“玉雪是不是也是你安排人杀的?”
“她不是伤心过度拿剑自戕的吗?”涂山萸戏谑一句,随即又像是想气死苍璃一样:“好吧,我承认,是我指使人给她下的暗示,让她‘凑巧’看到你偷情,又克制不住内心悲痛,自裁了。”
苍璃胸膛急剧起伏着,良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这狗娘养的……我今天要是不把你挫骨扬灰,这天族三殿下的位置我让给猪来坐!”
说罢今夜第二道龙啸冲破天际,苍色巨龙轰然压塌数座山巅。
战场登时混乱不堪,上天入地俱是血肉横飞,残月瑟缩着迅速落下梢头,当日夜交接那刻,黑龙一把抓住三条狐尾,前爪血管因用力过度而绷起爆裂,血色獠牙迎着地平线亮起的第一束金色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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