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某起凶案的嫌疑人,警方因为缺少证据无法抓捕。上一次出现还是在七年前,之后就消失了影踪。”对方毕竟是未成年人,他隐去了很多事实,“掌握有关他线索的人,就在端岛。”
“我看到了你的证件,你只是个记者。”女孩开口,所说的内容却让绫小路启太愣了愣,“追查罪犯,收集证据,这些都是警方的事。”
“我知道!”察觉自己的语气过于激动,绫小路启太停下,他察觉对方不是能随便糊弄过去,便换了一种说话方式,“不能让一切真相随着时间的流逝沉入深海,不能让最后一个了解真相的人因为没人提起就闭嘴不言。很多时候,公众只是热度的傀儡。”
“我知道,记者的职责是把真相曝光,让公众看到完整的事情缘由,而不是执行者、裁决者。没有人能审判另一个人,除了神。”说到这里,绫小路启太皱了皱眉,神态皆被一旁的幽灵收入眼底。“所以我的目的也只是调查,没有更多的意思。”
只是调查?幸村皱了皱眉,看来果然跟他所猜想的极为相似。现在的绫小路启太依旧是那个致力于传播真实的记者,他忠实于自己的职业,战战兢兢地追求着自己想要的“平衡”。
这样的绫小路启太,之后又为何会变成制裁七宗罪的“神”?
毫无透彻的墨蓝,因为白昼时分的阴霾而呈现出一种重叠沉坠的阴郁感。在冬季里这样的端岛夜空下,因为不同缘由,同样地陷入无言的女孩与幽灵,看着年轻的记者从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我想找的是这个人。”
——照片上的女人身着青色连衣裙,略薄的嘴唇仿佛不太会说出直白夸奖的话,过大的眼睛中透出自信而明亮的气息,丝毫不受到右颊的胎记阻扰。
“她的名字是藤田爱。你见过吗?”
“——噢耶!”
参加狩猎集会的孩子们聚集到了海边,被围在中间的女孩放声大笑,金色的短发上的蝴蝶结一同摇晃,在轻快整齐的拍掌声里,将所有发出琳琅声音的凶器遥遥地丢出,透明璀璨的碎片,在一连串的烟火里欢欣尖叫。
因为太过年少,所以他们都还不知道,能够成为转折点的,从来都不是滔天喧嚣的爆炸烟火,而是一个沉默的句号。
第63章 蝴蝶风暴NO.6-6
蝴蝶风暴NO.6-6
带着绫小路启太回家,一路上就像带了一个拖油瓶。
这个拖油瓶还特别的叽叽喳喳:“为什么他们这么恨你?居然把爆竹塞进酒瓶再引爆——”路过一连串深深地,嵌入对面墙缝,甚至还泛着水光的啤酒瓶碎片,“你干了啥啊我的老天爷。”
“我最大的罪恶就是遇到了你。”不尊敬长辈的下场就是被绫小路启太敲了一个爆栗。女孩捂着脑门不可置信,怀疑人生的目光一个劲地往可靠的幽灵前辈那儿飘,再次被慈爱地摸头:“对老人家要有礼貌。”
可恶——女孩用力地揉着脑门。两个都不靠谱。
废弃玩具厂里员工宿舍的门打开了,双手抱膝,缩在化妆台阴影中的女人因寒冷再度瑟缩了一下。只是一个动作,已经知道她究竟是哪一个人格。手脚并用着,女人爬行到女孩面前,殷勤地抬起头,眼睛里装满了亮晶晶的渴望。
“我,我煮了粥。”因为常年尖叫打骂而沙哑的嗓子里发出结巴的讨好。女人的手指怯懦地弯曲,眼睛不好意思地看向矮桌的方向。
“妈妈。”女孩叫住她,“有记者找你。”
一分钟后,这对关系怪异的母女已经坐在矮桌两旁,第三方是来自东京的记者。最简陋廉价的木质矮桌,没有藏在桌底的暖炉,也没有铺在桌面的棉被。这间房子里,温暖的东西只有两样:油灯,以及锅里还冒着热气的粥。
绫小路启太采访过各种各样的人,包括裹报纸睡在天桥下的流浪汉,欠债千万靠喝酱油充饥的一家三口。善良人类应该拥有的怜悯心不能成为失去理性与公正的结果,很多时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初次见面,我是绫小路启太,请多指教!这是我的记者证。”熟练地递上证件,娃娃脸男人摆出他工作模式下惯有的亲和微笑。
女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证件,目光与其说是迟疑不如说是空茫,“您好。”她干巴巴地吐出招呼性语句,没有去理会那张悬空在中间的纸片。“用过晚餐了吗?”豁口勺在锅里舀起一勺粥,白色米粒间掺杂着碧绿的菜叶。
早就习惯了探访对象的冷漠,绫小路启太热情地接过对方给予的餐食,酒窝里漾着满足的弧度。“哇,好香,果然冬天就是要喝七草粥。”他自来熟地朝女孩挤了挤眼,“不过我猜你不太喜欢这个?”
“你多想了。”女孩硬邦邦地反驳。她从看见女人的那一刻起就像吞下了一整块生铁,一言一行都掷地有声,“你到底找妈妈有什么事?快点问,问完问题就走。”
娃娃脸男人咬着勺子,含糊地摆摆手:“好急躁啊,像你这样有文化的小朋友不都是食不言寝不语的吗。”
女孩的脸红了又白:“这、这些细节只有你们这些城里人才会——”
话音未落,发觉言行间的失态,她懊恼地闭上了嘴。男人将一切都收入眼底,哈哈笑着扯开话题:“怎么?难道这次期末没考及格?”
“怎么可能,我是全校第一。”女孩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真的?”
像是还未听说过,女人惊愕了。她低下头询问女孩成绩,女孩干巴巴地一一回答。
“啊……考的很好呢……”
藤田爱的脸上露出柔软的微笑,因为右颊上的胎记,她的脸给人印象总是有挥之不去的深刻,但此时有在油灯半明半昧的光线里却显得分外柔和。“应该给奖励,对吗?”手臂动了动,似乎想给对面的人一个拥抱。
手指还未触到宽大衬衫的衣角,女人迟缓地眨了眨眼睛,被精力拖延的注意力,终于发现了孩童瘦削肩膀,渐渐渗出的深色濡湿痕迹。
那一瞬间——只是那一个瞬间。绫小路启太看得清清楚楚。
血色从藤田爱的面容上褪去了,仿佛扯掉朦胧光滑的面纱,活人的光采消无声息地退落,连那双洋溢着母爱的眼睛也变成了无机质的玻璃珠。面前面对的不再是成绩优秀的女儿,而是某个不为所知的怪物。
下一秒,是从女人喉口发出的,如同指甲摩擦黑板的绝望惨叫。满载七草粥的锅碗倾翻,掺杂着碧绿的雪白汁水泼了一桌,食物的香味顺着矮桌的桌角,慢慢流下。
像是从天堂掉进地狱的羔羊,藤田爱不断后退,连滚带爬,直到再次缩回化妆台的阴影中,瘦得像鸡爪的双手用力地抱着大腿,牙关神经质地咯咯作响,脸深深地埋在膝盖后,只露出一双堂皇而惊惧的眼睛。
“别过来!别过来!再过来我死、死给你看——”
“……”绫小路启太愣在当场的表情被在场唯一的旁观者收入眼底。幸村抿了抿唇角,此时的记者尚未明白自己即将遇到的是什么样的困境,却隐约明白了这次探访的艰巨。他眼睁睁地看着绫小路的手抬起,藤田爱的尖叫却又化作了无力的啜泣。
“不,不,别走,你别走……”
她所倾述的对象——女孩依旧端坐在矮桌之后,她抬起手腕,慢慢地以袖口擦干净脸上新鲜的血迹。女人刚刚太激动,长长的指甲刮破了她的脸。
“别走,别走,我的孩子,别离开我。”
“我不走。”女孩答,“我就在这里。”
“一直陪着我?”
“是的,一直陪着你。”
绫小路口型渐渐变成了一个惊愕的“O”。这对母女的相处模式太不可思议,也太奇怪——幸村替他补上心里的自白。
应该说是家暴?似乎并非这样简单,施暴者反而对被害者有超过常识的依赖心理。在一般的家暴案例中,双方多数处于相反的关系,大多是被害者无法离开施暴者,受囿于个人心理、公众看法、经济拮据等多方面的阻碍因素。
从这对母女的情况来看,其中最大原因固然是一方的年纪过小。孩童永远是一张白纸,在监护人精神状态不稳定的情况下,谁都不知道在上面会被写出什么样的字样。
“一直陪着我?”
“是的,一直陪着你。”
母女的对话不断地重复,一人对另一人问句的肯定,语调呆板而机械,像砧板上已经死去的鱼。旁观的记者抿紧了嘴唇,放在膝盖上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黑框眼镜下的脸庄重而严肃。
而目睹着一切的幽灵将目光转向窗外,不知何时,端岛再次徐徐降落了雪。
第二天,绫小路启太住进了废弃工厂的员工宿舍。
接到前厂长通知的藤田爱出来迎接他。披散的长发在脑后扎成紧绷的一束,唇角往两侧下撇,落下的阴影溶于漆黑的长裙里,迈步前行时裙角扯出索索的声音,像不断地揉搓捏扁一只废弃塑料袋发出的杂音。
“水房在工厂南侧,晚上不会开灯,没有暖气,电力出现问题不要找我。”
把人带到宿舍门口的位置,女人转身。很容易就能看出她和那天夜晚怯懦的施暴者不是同一个人格,尽管拥有同样虚弱无力的步伐,转来的目光却对世间万物同等的锐利,或者说,敌视。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租这里的员工宿舍。它又脏又破,什么都没有。”不记得绫小路启太,依旧不妨碍她尖刻露骨的言语,“如果想跟我上床,小心死在这里!”
“不不不,我有老婆和孩子。”绫小路连忙摆手,同时不忘拿出绝不离身的照片,贴在酒窝上炫耀:“瞧见没?我的小千早,那——么可爱。”
藤田爱笑了一声,声音短促而尖利,像某种鹫类:“但愿如此。”
绫小路不为所动,“既然我们要当一段时间的邻居,关系别这样差,以后断电断水可以相互照应。”他热情地发问,朝黑色女人绽放自己所有的亲和力,右侧露出尖尖的虎牙。“例如说——我可以叫你爱酱吗?”
回答他的是一记重重的关门声。
但是当天晚上绫小路就抱着从岛上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便利店购买的当地特产敲响了门板:“在吗?爱酱?”他仰着头,朝那扇似乎永远不会开启的房门大声歌唱:“樱花啊——樱花啊——”(注:日本民歌《樱花歌》)
门板缓缓开启,露出一张只到他小腹,很熟悉的脸:“妈妈叫你不要唱了。”女孩面无表情地说。她的右半边脸有些肿,盖着一张鲜红的掌印。身后的房间没有开灯,一片黑暗。
“太吵了,她说,如果继续骚扰,会请厂长出面,赶你离开端岛。”
“好吧。”绫小路回答得十分爽快。接下来的事情谁也没有预料到——他双手一松,怀中贴着“北海道特产!牛奶布丁”“端岛三明治”“阿依努熏肉”的各种特产啪嗒落地。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麻利的动作:弯腰,抱起女孩细瘦的身体,像麻袋一样扛在肩膀上。然后——
“我是不会放弃的!”噔噔噔,女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半开的门之间的距离瞬间拉到五十米之外,“邻居之间就要友好相处!所以你女儿我拐走了!再见!”
黑暗瞬间远离了。门内似乎传来气急败坏的尖叫,黑色的鹫类在黑暗里大力拍动着尖利的翅膀。女孩的胃部被肩膀顶得生疼,但耳边传来的爽朗笑声,与小心翼翼地拖着膝盖两侧,避开磨破皮肤伤痕的手掌,都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有那么一瞬间,思维陷入了呆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女孩开始了剧烈的挣扎。像是早就预想到这样的反应,绫小路一点反抗也没有,顺手把人放到了地上。
“……”看看左右,他们其实根本没跑出多远,就只是绕到了工厂后面。在理解的瞬间,女孩陷入了短暂的无语状态:“……你真的是记者吗?”
“当然,我的记者证……”对方又开始掏口袋。
“我不是说这个!”暴躁,又一次,“我——我从没见过——”
“没见过我这么幼稚的人吗?但是记者就是这么幼稚的职业。”绫小路从口袋里掏出的不是记者证,而是一块被压扁的熏肉三文治。他把三文治塞进女孩手里,顺手拍了拍再次被这举动惊呆的脑袋:“寻找事实,还原真相。”
“所以,你想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吗?”
第64章 蝴蝶风暴NO.6-7
蝴蝶风暴NO.6-7
“所以,”女孩手里抓着三明治,语气并没有任何异常。但是夹着熏肉的芝士块被捏出了凹型,无声地融化在面包里,印出黄色的油印。
“我是罪犯的女儿吗?”
一个反问。绫小路心想。她很冷静——或者说,尽可能地保持着冷静。
但是,很多差距不是那么容易跨越。从把他口中的“嫌疑人”与“罪犯”划等号来看,已经有看不见的透明堡垒,像无形的白雪,在女孩心里慢慢地崩溃。
记者低下眼,在那一瞬间他是有些抱歉的,或许不该把那么沉重的事实压在一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女孩身上,但是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把走向真相的钥匙。
——绫小路启太采访过各种各样的人。裹报纸睡在天桥下的流浪汉在初雪里冻死,欠债千万靠喝酱油充饥的一家三口烧炭自杀。残酷的事实看多之后很容易变得麻木,人类不是蝼蚁,尽管这样告诉自己,但该如何去衡量,怜悯心的标准。
“你的妈妈,藤田爱。出生地为端岛,右腿先天性畸形。十四岁父母死于海难,被四国的远房亲戚收养,离开家乡。二十岁与所有人断绝联系,再度回到端岛,在岛上唯一的玩具厂从事女工作业,六个月后,产下一女。
绫小路竖起一根手指,语调渐渐轻柔,“成绩很好的你,知道女人的孕期是多长时间吗?”不等对方回答,他已经说出答案:“四十周。那么,四十周是几个月呢?”
“答案,是十个月。”
也就是说,藤田爱怀孕,是在回到端岛前的事——
“你妈妈是个很坎坷的人。”绫小路说起这些的时候还是有些惋惜。他并不讨厌藤田爱,甚至能理解对方被生活折磨出精神分裂症的原因。相由心生,漂亮的脸蛋与丑陋的胎记,差距明显而忠实地反映在她的人生上。
“父母海难死后,收养她的远房亲戚住在偏僻的四国乡村,位于山林深处,距离最近的城镇有五小时车程。那里的人们思想封闭,具有极强的排外心理,收养她的亲戚也是出于对父母房产的觊觎,在卖掉端岛的房产之后,态度直线下降。”
“藤田爱因为畸形的右腿被歧视,在家里和校内都受到欺凌。十五岁那年,和其他三个校内欺凌的受害者,约好了一起自杀。”
四个年纪与身高都相仿的女生,在河边放下书包,脱下了鞋袜,手牵着手,一同步入山脚下碧绿宁静的水泊湖湾。
“但是藤田爱没有想到,就连在生死前的最后一瞬间,她也受到了排挤。”
在步向死亡的途中,四个人互相鼓励打气,步履却依旧忍不住感到畏惧而缓慢下来,平时不敢发泄出的负面情绪因为紧张而放大。因为畸形的右腿,藤田爱无法跟上一同牵着手的前进步伐,沦为了其他三人嘲笑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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