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我做什么?”她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转眸过来,“没听见老师叫你去拿报名表吗?”
同伴嬉笑:“你不要告诉它啦。”小学生喜欢用代词表现自己对人类的区别,例如像女孩子的男孩子可以被叫妹妹。不是人类的,那就和死物一同定义。“喂,那边那个,其他人的份也一起搬来。”
“这就算了。”金发女生摇摇头,拧开手里的矿泉水瓶,“太脏。”
社团办公室里,递过来的报名表雪白崭新,散发着陌生的油墨味。陌生的东西总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膜,让人想到干净整洁之类的事物。女孩低下头打量白纸黑字,曾经是被排除在外的证明,现在握在手中,像是一片不存在的梦。
“春季赛报名表都在这里。”打量着桌前面无表情的短发女孩,田径社教练在心底暗暗地摇头,“原本应该交给你的班主任,但是他请了病假。”
如果可以他也不希望在田径队里塞上这样一个不安定因素,但是对方的确打破了道内记录,只要规范训练,日本第一也并非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然后,作为直系教练的他受到东京运动协会的赏识,离开这个冷得要命的乡下地方——
想到这里,田径社教练重新振作了精神,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银座抱着女人开香槟塔的盛况,“明天要参加赛前的初步体检,你自己做好准备。”
“还有名字什么的,随便叫你妈起一个就好——我看博尔特就挺不错。”
“春季赛报名能使用外国人名字?”
“我就是开开玩笑啊,你怎么什么都不懂。”教练无语地摇头,比起畏惧不切实际的“怪物”,他更讨厌愚笨木讷的学生。“后天是周末,早上八点要到学校,统一去参加赛前体检。”
女孩点头,“知道了。”
离开社团活动结束后无人的学校,走上夕阳降临的坡道。明明天气异常回暖,雪却还没有化完,和人类生活不同,怪物总在越走越冷酷的地方。
眼前突然多了一个黑影,是绫小路启太。他没有戴那副黑框眼镜,脸上有被指甲抓破的痕迹。这也是他谎称病假的原因:在藤田爱发狂时拦着家暴的对方,一张娃娃脸被抓得惨无人道。
绫小路在工厂兜圈闲晃,见到女孩,朝她竖起一只手指。“小声点,爱酱睡着了。”贴着创可贴的脸上,亲密友好中多了一分挫败与无奈,就像一个真正的邻居。
“真的不帮帮我吗,你妈妈真的很难搞定耶,天啊,我的采访。”记者欲哭无泪,如果不是关键问题得不到解决,他真的要以为自己跋山涉水来到端岛,就是为了当拯救家暴兼校园欺凌受害者的英雄主角。
眼见对方准备开始又一次的絮絮叨叨,女孩犹豫了一下,没有像以前一样,目不斜视地走过:“你们关系并不差。”
必须承认的是,哪怕另有所图,女孩依旧是绫小路的所作所为最大的受益者。如果不是对方在学校的所作所为,那张报名表不会躺在背包底层。第二个相对柔弱的藤田爱已经有许久没有出现,哪怕依旧被暴戾的第一个藤田爱厌恶,动辄殴打咒骂,却依旧感受到奇异的平稳。
“那有什么用?你妈妈不肯告诉我任何东西。”绫小路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她叫我来问你。”
“什么?”
女孩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从来不肯跟我交流——却叫你来问我?”
从内心深处涌上的不可思议,令她甚至想赶紧回到家里,看看沉睡的藤田爱是否生出第三个人格。却被绫小路拦下:“好吧,我说实话。”
“上个星期,有人来到了宿舍里,你知道吧?”
【“那个人……是谁?”】
【“你看错了。”】
【“没有……人……”】
仿佛被拔掉了脖颈之后的电线,女孩动作骤然停顿。
“我看到了他。”
绫小路启太的声音有些许的颤抖,“他在坡道上走着,经过我的身侧。我看到他又没有看到他,就像看见空气,然后,我走进工厂,像往日一样吃饭洗漱,在躺在床上的时候,闭上眼的瞬间,才意识到,那是我看到最恐怖的脸。”
“他长得恶心吗?不,我不知道。我甚至连他的长相都记不住。但是,我的记忆被恐怖占据了。我连站起来都不敢——只是惧怕,慌乱,手脚与心脏,都柔软脆弱得像三个月的婴儿,整整一晚,都只能够在被窝里不断地哭泣……”
“就像这样。”男人慢慢抬起手,成年人的宽大手掌扣在孩童细瘦的手腕上,完整地锁在一起。“我被一种完全不存在的,莫名的力量所压制操纵。”
不祥的感觉渐渐从心底升起,女孩用力地挣扎,却没有任何效果,“放开我!”
“看到了吗?这就是神祗的力量。”干巴巴的笑声从绫小路的嗓子里冒出。“你妈妈最后……也是这么跟我说。”
——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女孩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没有戴那副黑框眼镜,脸上有被指甲抓破的痕迹;一张脆弱的,人类的皮。但此刻,却仿佛墙皮一点一点剥离,“你对我妈妈做了什么?”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为什么这样奇怪,断断续续,前所未有的纤薄脆弱,像夏蝉的翼。
“不要再缠着我们了……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还是坚持一无所知吗?也许你早一点跟我说,我会这样认为。”
绫小路启太松开手,女孩立即向工厂奔去,仿佛在鼓励那份与自己相似的、关于寻找的急切,他的手掌轻轻拍在她脊背上:“可惜,现在已经是二月。冬天就快结束了,我终于找到了。”
女孩冲进员工宿舍,屋内仿佛被暴风刮过。劣质的廉价木桌被掀翻了,油灯碎裂在地,透明的碎片昏暗地铺陈无数块毫无意义的拼图。藤田爱躺在地上,手脚像怪异扭曲的娃娃,双眼紧闭,额头渗着鲜红的液体。
“你不能怪我这样对她,我被逼疯了,求知欲,狂喜,恐怖。”绫小路鬼魅一样出现在她身后,笑声在空荡荡的房屋里回荡:“而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我知道。”女孩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转过身,直视身前面容陌生的大人。
“杀人的是你,根本没有神明。”
茜色。黄昏的坡道。初化雪的树冠。以及最后留下微笑的,雾紫色幽灵。
因为太开心,向前跑了几步。看见工厂门外的空地上站着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他低头看着,可能因为夕阳的关系,面部表情看起来染着忧伤。
“你说的只是个普通人,不然为什么会被我看到……我看到了他!那天下午,他就站在工厂门外!”
“……”
打破死寂的,是一句同时夹杂着轻松与无奈的叹息:
“所以,你只是他的生育工具。”
女孩睁大了眼,眼睁睁看着绫小路的表情恢复正常。
“他来到了这里,目的不是你,而是他的女儿。”
淅淅索索的,像是在不断揉搓捏扁一只废弃塑料袋发出的杂音,从身后不断地传来。夹杂着绫小路的声音,仿佛夹杂着庞大的风沙:“所以一直闭门不出的你无法看见他,夹在我笔记本里、你女儿的照片……却被拿走了。”
“对不起,因为我有必须证明的事情。”记者朝女孩腼腆地道歉,指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侧,“我们在演戏,你的母亲同意和我合作,她没有受到一点伤……”
“我知道了。”藤田爱打断他。
“如果不是因为我生下了孩子,他也不会离开我。”
“如果不是因为生下没有能力的怪物——”
她的嗓音变得扭曲。下一秒,手掌压着女孩头顶,狠狠地掼在满是碎玻璃的地面上。
“你要做什么?”绫小路的脸色变了,他没有想到藤田爱会如此疯狂,“她是你的女儿!孩子是无辜的!”
他试图阻止对方对孩子的殴打,但已经迟了;布娃娃的手臂发出清脆的骨骼断裂声。发疯时的女人力气大得可怕,她轻而易举地甩开阻止的人,拽着女孩的手,将她往工厂里面拖。
绫小路扑上去,将整个人的体重挂在对方身上:“你冷静一点,邪神不可能真的存在!只要我们找到他——”
“无辜?她无辜什么?”女人哈哈大笑,嗓子凄厉地冲进耳膜,“如果不是因为她,不是因为这个怪物——”
她反手抓起油灯底座,凝聚着颜料的金属底盘重重砸在男人头顶。对方一声不吭地倒下,女人却视若无睹,她提着自己的女儿,像是在提一只等待切宰的雏鸡。
突然间明白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从头晕目眩中恢复的女孩开始剧烈地挣扎,但已经断掉的手臂无法好好地驱使,她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拖出宿舍,身体像布袋一样滑过大半个工厂,最后,停留在了仓库门前。
玩具厂的仓库,是整个工厂唯一没有窗户的地方,电灯也早已毁坏。没有光线与通风,与死囚禁锢的监狱无异。
每当藤田爱恨自己的女儿到极致,就会将对方丢进堆满废弃成品的仓库,然后充满期待地想象那只害她失去一切的小怪物在黑暗里慢慢死去。但是每一次,每一次睁开眼,都会看见对方再次出现在眼前。
“我为什么总要看见你?为什么不能离开你?为什么不能杀死你?”女人脸上露出凄惨的笑意,眼前蒙蒙一片灰寂。转而又开始欢欣起来:“这次真的去死吧!去死!去死!没有你……没有你!”
她将手上的重量丢进库房。砰!门被大力关上。
熟悉的黑暗降临。女孩吃力地眨了眨眼,用还能操作的手,摸索着清理嵌入额头的玻璃碎片。摸到锐角,深呼吸,咬紧牙关后拔出。从小开始她就被关许多次禁闭,每次都被人格转换之后的藤田爱再次放出。
但第二个妈妈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次是否会出血太多,她自己又应该如何逃离……玻璃碎片被丢出,落在地上,声音出乎意料地大,“砰咚”!
不,那不是玻璃碎片的声音。女孩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胸口。无论受到多少挫折都在健康坚强的心脏,此刻异常地跳动着,像是有人在后面不断地催促它往前奔跑,心脏随之高频率地颤动,几乎要蹦出胸膛。
她开始觉得头晕。是因为疼痛?或者失血过多?眼前的画面畸形地扭曲。不是黑色吗?不是单纯的色彩吗?为什么围过来的时候,那样的复杂而过多,像要绞死生物的绳索,掐住口鼻的泥泞沼泽。
溢出——不属于自己的情绪,不被发现的感情,开始大量地,毫无知觉地溢出。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听见自己在笑。注意到的时候,又变成了咬着舌头,悲痛欲绝的哭嚎和尖叫。
【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女孩哆嗦着,手脚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爬行,无意识地极力后退,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但又能去哪里呢,又能藏到什么地方。即使把自己切割得只剩小小一块,黑暗也太广袤了,没有足够容下她的洞穴。
【连站起来都不敢——只是惧怕,慌乱,手脚与心脏,都柔软脆弱得像三个月的婴儿,整整一晚,都只能够在被窝里不断地哭泣……】
背脊触碰到了冰冷的什么东西,她的心脏一瞬间停跳,下意识猛地抬头。
【被一种完全不存在的,莫名的力量所压制操纵。】
一片黑雾笼罩般的蒙蒙视野中,出现了两个硕大的白球,几只蜘蛛爬过,接着是斑驳破碎的脸部,然后是头上戴着的高脚帽,三角形的牙齿……短小的手部机械地往外伸出,有什么滴答滴答地落在地面上,她低头一看,是暗红的粘液。
【你不能怪我这样对她,我被逼疯了,求知欲,狂喜,恐怖。】
欢快的音乐声响彻了黑暗的空间,暗红色的粘液逐渐被一阵强光所吞没,她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后退,身体却不断缩小,手脚萎缩,头顶长出触须,胸腹咕嘟断裂,她变成一只蚂蚁了,在发着光的庞然大物下,在唱着歌的黑暗原野里,她连眼睛都来不及闭上,腹腔便从内部开始撕裂、噬咬。
【而你,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被吃掉。
第67章 蝴蝶风暴NO.6-10
蝴蝶风暴NO.6-10
——他看见了。
“是不是量有点多……”
比晨练稍早的时间,渺无人踪的体育仓库,半开的门内放了一箱又一箱的矿泉水瓶。其中几瓶被专门拿出倒放,瓶底不引人注意的凹口处,已经有细小的黑色圆点。而在矿泉水瓶旁边的地面上,躺着几管透明的玻璃针剂。
“万一,”同伴有些不安地拉了拉金发女生的袖口,“万一她死了该怎么办?”
“不会死的。”拔开塑封的胶管,调整金属针头,测试后熟练地往瓶底注入。在确定带来的针剂全部注射完毕之后,金发女生扬起嘴角,“国外进口的兴奋剂,昨晚我也问过妈妈……副作用不是特别严重。”
“副、副作用?”有人傻傻地发问:“什么意思?”
“就是吃药后,会引起的最严重后果。”在其他人敬仰的目光下,金发女生笑得越来越甜,“不会很严重的,她的话,最多也就是产生幻觉吧!”
“幻觉??是做梦吗?我也想~”
“好啦好啦,快点把水搬去给老师,他最喜欢收这些家长送的东西。”
“呜呜……好重……”
合作吃力地搬起沉重的矿泉水箱,细小轻微的脚步声哒哒,最后一人回身,关上体育仓库的门。与离去的光线一同拉起的,还有漆黑的漫长幕布。
而他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一直前去。黑暗被穿过了,再沉重的颜色都不能将他的步履束缚;光线也被穿过了,再明朗的线条也不能将他的形象勾勒。
还是名为“幸村精市”的人类吗?明明与空气融为一体,就连自己都无法看见自己。还能被称为幽灵吗?已经不再是灵体,只剩下一对旁观的眼睛。
在这一刻,仅仅是“意识”宣告着存活的证明。
——但他往前走去。
……
黑暗里,怪物再次出现。
它这回长了一张奇怪的脸,苍白碧绿,时而明如琉璃,时而骨色失形。有手脚四肢,大团大团的暗色色彩浓郁地抠在一块,挪抹搓揉,又影影绰绰地消失。
女孩看了很久,才意识到那就是她自己。“我可以吃了你吗?”她发问。但很快意识到这不是真实,因为已经很久没有进食,时间过于长久,不可能有力气发出任何声音。在想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唰地从噩梦中惊醒。
又是在很高的山顶上,伸着脖子往下看:浮动着金灿灿的煎鸡蛋上面,躺着一个小小的自己,蜷缩在下面,血淋淋的一团。仔细看会发现那是在温暖的暖桌边,自己披着华丽的斗篷,笑容甜美地招呼别人用餐——一个还没有长成型的胚胎。
叮叮咚咚,刀叉像乐器一样地弹奏起来。灵魂慢慢地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片,放进碎纸机,“喳喳”,“真的很好吃呢!”疼痛。女孩再次睁开了眼睛。
玩具仓库的门开了,一线亮光映进来。一个人蹲在面前,长相与形态都被光线撕裂,从脸到脚踝都是黑色的线条。像是要关上唯一的开关,对方伸出了黑色的掌心,覆盖上她的眼睑,轻轻地,往下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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