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坊并不是什么寻花问柳的青楼楚馆,而是赌坊,一座极乐销魂窟。这里自然不缺一夜之间穷儿乍富,但更不缺的是婚姻葬送,倾家竭产。
风乍起,吹起少女幂篱一角,露出藏青色绣双鱼纹裙裾,日光温润的洒在少女因薄纱生出几分朦胧的脸庞,愈发显得神秘。
“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赌坊的打手踹开抱着他腿不放的男子,拦在姜回身前。
“是吗?”姜回侧眸看向长乐坊,这是一座角楼,十几扇棱窗高高低低错落重峦叠嶂,似是巨大的樊笼。
女子淡淡反唇相讥,“不能来,长乐坊是今日要打烊关张了吗?
“你敢在长乐坊闹事?”
“闹事?”姜回摇摇头,“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打手不耐烦的便要驱逐,绥喜上前一步,打开抱在怀里的匣子,露出满满当当的金玉珠宝。
“现在,能进去了吗?”
打手愣了愣,还不等说话,姜回已然走了进去。
甫一进去,一股嘈杂的喧闹声混着各种味道扑面而来。
长乐坊内部宽敞,只放着几张长桌,罗帘掩窗,一圈圈的人围着不同长桌,烛火昏黄,显得拥挤而晦暗。
一路走过去投骰子、拆筋、推牌九、斗蟋蟀、猜花题……应有尽有。在这里金银财帛,田地房产都可以充做赌资紧张而兴奋地注视着赌局。
最热闹的当属近月来新起的――猜花题。
一年十二月,时有十二花神,因而共分十二注下赌,由庄家提笔写下谜底,置于鸟笼挂在悬梁,再由年轻书生临时提诗作图,诗也像谜,画也似远远望之模糊不辨,如此雅事不像发生在赌坊倒像是发生在文人之间的游会,倒是稀奇,因此围观的人尤其多,赌桌上的金银逐渐堆叠成小山状,赌客们牢牢盯着,脸上洋溢着贪婪和狂热。
一尖已剥胭脂笔,四破犹包翡翠茸。
“梅花!我猜梅花!”
“当然是牡丹,国色天香!”
争执声热闹不休,人亦是满面红光,赌场的气氛在紧张和兴奋中被推上一个又一个高潮。
“我用全部,压月季。”姜回把匣子全部推上赌桌。
粗犷的大声谈笑中骤然涌入一道冷泉似的女音,霎时如滴水溅油锅,人群纷纷侧目。
女子入赌坊倒也不是没有,却不是来赌的,大多数都是衣着清贫的妇人声泪俱下的跪在那,求着自己夫君回家,而夫君往往全是不耐的让她回去,甚至狠心的当场把自己妻子做赌注压上去的也并不少见。
但,如此堂而皇之来赌的,还是个穿着不俗的大家小姐,姜回是第一个。
“呦,小姐不安生在家绣花来这和做什么?”有人腿拦在姜回身前,戏谑的盯着姜回,目光色眯眯的恨不得直接上手把她的幂篱拽下来。
“难不成是想和咱们大老爷们混在一起,找找乐子?”几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姜回微微勾唇,眼底倏然划过一抹杀意,语气却仍旧平静:“听不见吗?我来下注。”
“下注?你们听见了吗?她说她来下注。”他周围的人互相推搡一把,满眼不屑。
“一个女儿家不在家弹弹琴绣绣花却跑来赌场闹,实在是世风日下。”有夫子打扮的人开口,似规劝可更多的却是这世道对女子的轻蔑。
“还不开吗?”姜回视若无睹,抬眼直视赌桌前立着得庄家,语气逼迫。
“姑娘,你可想清楚了,愿赌服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输不起,我劝你趁早回家。”
“少废话。”姜回不耐道。
庄家深深看她一眼,贪婪的目光停向那满满的一箱珠宝,眸光一闪爽快道:“买定离手了,还有没有要下注的。”
“有!我跟牡丹。”
“胭脂是红色,翡翠显然就是绿叶,红花绿叶,何花能与牡丹相较?”
“我压牡丹!”
“小姐要不要跟着我们改注?月季可是乡野俗花,上不得台面。”此人突嘴小眼,眼窝深黑泛青,偏满脸横肉,越发显得五官歪斜,黄姜长袍洗的褪色,眼神流连的扫过姜回的脸,态度轻浮起来让人作呕。
绥喜猛地踢在他小腿,肃着小脸护在姜回身前,咒骂道:
“一只脚都入了坟土的腌H老菜帮,还学纨绔浪荡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我家小姐。”
绥喜仰着头,从眼缝里瞧人,同样上上下下看回去,嗤道:“有的人虽纨绔,但身后有万贯家财,有的人浪荡,却占了个年轻风流,虽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
绥喜笑笑,“这位老爷,您看您占了哪一点?”
周围人乐的看热闹,一时轰笑。
这是拐着弯损他又老又穷。那人意识到,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举起巴掌就要狠狠扇下去。
“小贱皮子,我打烂你的嘴!”
作者有话说:
晋・陈寿《三国志・蜀志・董和传》
腊前月季
宋・杨万里
第21章 、青玉章
◎
姜回握住绥喜手臂,用力往旁边一扯,躲过那人的掌……◎
姜回握住绥喜手臂,用力往旁边一扯,躲过那人的掌风,眼神已冷到极致。
“即是赌坊,那就赌桌上见输赢,而不是以手上功夫逞威风。小心,威风耍不成。”
“反倒,”姜回顿了顿,眸色泛冷,隔着薄薄的幂篱都刺的人脊背生凉:“赔的血本无归。”
“好!赌就赌!我压牡丹。”那人双眼赤红,从怀里掏出所有银子放上去,零的碎的,甚至连腰间仅剩的一枚成色算不上好的玉佩也压了上去。
“还有玉佩!”
“全部!”
“我今日便要告诉你!一介女子,赌坊不是你能沾染的!”
姜回一来便拿出一满匣金银珠宝,又因是女子,本就格外惹眼。此刻闹了一场,更是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也就少不得参与一把。
庄家乐的看到眼前这一幕,摸了摸下巴上的长胡子,吊足胃口方才拿下鸟笼,打开掏出一张卷起来的字条,对着众人展开。
上面赫然写着――月季。
月季?
先是安静,接着有人轻轻的惊呼一声,一双双眼睛不可置信的死死那张小小字条,又齐齐回头盯着姜回。
她赢了!
这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和姜回打赌的人“砰”一声拍在桌面,猛地抬头越过赌桌死死揪住庄家的衣襟。
怒不可遏问着,“怎么可能不是牡丹,是不是你们出老千?”
“这里是长乐坊!你说话最好给我先掂量清楚!”庄家警告的道,眼看气氛不对,不知从哪出来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轻易反拧过这人的手。
“老实点。否则。”
“不敢了不敢了。”这人见识过赌坊大汉的厉害,忙不迭做小伏低的求饶。
大汉哼一声,松开他,眼神环绕四周,见他们被吓住才折身回去。
眼见着姜回非但没有把一匣子金银珠宝输出去,反倒赢的盆满钵满,她身边丫鬟把银子往自己怀里拢边咧开嘴笑的都合不住。
一股气血顿时直冲脑门,他不甘心道:“再赌一把!”
姜回微微笑了,语气轻轻:“可,你还有银子吗?”
这人嘴角猝然一僵,随后,满脸堆笑期盼的看向众人:“有没有谁能借我,下次,下次我一定能翻盘。”
意料之中的,没人开口应承,个个守着自己荷包像护卫自己脐下三寸之地,全然不似方才沆瀣一气的“同心”。
姜回轻笑,拉长语调戏谑道:“没银子了啊。”
“看来,眼下要被赶出去的人,是你呢。”
轻轻巧巧的三个字,不带一丝情绪,却能让人感受到从未被放在眼中,赤裸的轻蔑。
这人横生恼怒,巴掌便再要拦下来,却被长胡子庄家一个眼神,立时有人制止,硬生生拖拽着将他扔出来长乐坊。
“长乐坊童叟无欺,绝无可能出老千,谁敢恶意造谣,他便是下场!”
庄家立威完,摸着胡子笑容和煦道:“长乐坊一向与人为善,信奉的从来都是你情我愿的生意,诸位看笑话了。”
“每桌送一盘干果,算我胡某人聊表心意。”
“胡掌柜客气。”
胡庄主说完,眼神自然转向姜回,抚须笑道:“给这位姑娘单独上一盘压压惊。”
见姜回不搭腔,胡庄主眼中飞快划过一抹暗色,须臾又自然笑道:“姑娘只玩一局未免有些败兴,不若,多玩几把如何?”
“好啊。”她说。
“金桂!”
“买定离手!开!”
“杏花!”
“开――”
不过一个时辰,大把的银票珠宝哗啦啦的堆在姜回面前,方才色欲熏心的人此刻心中全被金银盖住,见看姜回运气不错,便跟着她投,不一会,也赚了不少,个个看姜回的眼神都如看着尊喜气的送财童女,越发的和颜悦色。
只有庄家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忽道:“姑娘,可敢进里间与我单独赌一把?”
“唔。那胡掌柜你的赌注又是什么呢?”姜回问着,惫懒的打了个哈欠,隐晦的看了书生一眼道:“若是不够大,我可要走了。”
“是啊,姑娘,见好就收才是道理。”有人规劝道。
人啊,都是贪心不足的。往往见利深而眼低,持贪欲而忘本。不懂得见好就收才是安稳求成的道理。
胡庄主把那一眼瞧进心里,目光发凛道:“若你输了,你今夜所得连同这一匣子珠宝都归我所有。”
“若我,赢了呢?”
“赢了。”胡庄主眼眸微眯,语气阴沉道:“我输你一百两。”
姜回微微笑了,“胡庄主是拿我当稚童戏耍着玩吗?我输了,便要送你全部,这些,怎么也有两千两银子了吧?”
“而你赢了,却只输我一百两。”
“这买卖太亏,我可不做。”姜回掸了掸襦裙下摆沾染上的碎屑,转身便要走。
“赢了就想走,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几个神色阴翳的大汉在话落的瞬间将姜回拦下来,方才还高呼‘与人为善’的人此刻皆横眉立目,当真是,有趣的很了。
女子立在灯火之中,映出弱柳纤腰,本病气的颦态似捏出婉转柔肠,尾音轻而飘渺:“胡庄主这是要强抢了?”
“姑娘这是哪里的话,上有青天大老爷。”胡庄主故意把几个字咬的很重,话中隐隐威胁,面上仍圆道:“长乐坊打开门做生意自然不敢如此,不过是想请姑娘里间好好赌一把而已。”
姜回轻轻垂眸,果然如此。
“那便听胡掌柜的。”她道。
有人目露担忧,暗地拊掌啧道,这么明显的陷阱,这姑娘怎么就听不出来呢?
有人置若罔闻,毫不在意。
里间放着一张长桌,桌子很长,想来应是连门开关都困难,便只挂了深色布帘,胡庄主把油灯点燃,审视的目光落在跟进来杨慎身上,倏的道。
“把杨慎给我拿下。”
下一刻,杨慎的膝弯被人从身后猛地一踹,狠狠跪倒在地。
“胡庄主,这是做什么?”杨慎怒道。
胡富全拉了黄花梨嵌百宝龙博古纹圈椅坐下,哼声开口:“姑娘,想必杨慎已经是你的人了吧?”
姜回立在那,面上一派波澜不惊,淡然反问:“胡掌柜这是在唱戏吗?”
目光扫过被反压着的杨慎,抬头冷冷道:“输不起便直说。你们赌坊的人突然变成我的了?真是荒谬。”
胡富全不确信的目光扫过姜回,又看向隐忍怒气的杨慎,心中开始怀疑,难道他疑心错了?不对,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
一次赌赢是运,两次也可说是天眷顾,但次次赢,就绝对有鬼。
胡富全皮笑肉不笑的道:“杨慎究竟是不是姑娘的人,姑娘自己心里清楚,但,接下来这局我是不敢用他了。”
“想不到长乐坊不大,能人却是不少。”姜回勾起红唇,语气讥诮。
“姑娘说笑了,我也不是什么能人,不过会些墨上功夫。”
来人是个身穿墨绿色裥衫中年男子,头戴幞头,瘦削身长,腰间横裥系到最紧仍显绰余,走起路来衣衫空荡撑不起来,远看还有些文质彬彬,离得近了却能看见眉宇间蕴着掩饰不住的神气。
“你也是长乐坊的人?若是从外面随随便便拎一个故意诓骗,那。”姜回眸光落在邱均身上,语气意味深长。
“我自然是。”邱荣知笑道。
姜回同样回以微笑,“我不信。”
“胡掌柜若没有诚意,那我们便赌不成了。”
“姑娘要如何才能信?”胡富全沉下脸。
“我不与你说。”姜回道,语气活像闹脾气的大家小姐。
“要不是我母亲说这里好玩,我才不会来,脏死了。”姜回捉起襦裙,嫌弃的往后退了一步。
下巴微抬高傲道:“虽然我不是母亲亲生,但母亲惯来是疼爱我的,还叮嘱我玩到亥时再回来,定然要玩的尽兴,不像二妹妹,虽是母亲亲生,戌时回来便就会被罚跪祠堂一夜,不像我,无论我做了什么都不会被责骂。”
胡富全半百眉毛蹙着,心中腹诽,什么疼爱,那分明是绵里藏针,存心想着毁掉她的名声!
大家小姐到了亥时还不归家,传出去在那些高门宅院口中便是连清白都难说,又怎会容许自家子侄娶这样的人,将来她的婚事怕是连低嫁都艰难,若是这个继母再推波助澜,便是嫁给西街丧妻的鳏夫都有可能。
这么想,胡富全对姜回的怀疑有些减轻,毕竟,这么一个被蒙骗在股掌之中还在对她继母感恩戴德的闺阁小姐又怎么能有如此心计想到去买通赌坊书生?
况且,她话里话外都透露出银钱不缺的模样,随随便便出手便是一匣子金银珠宝,又何必去买通赌坊书生只为了赢呢?
姜回却不看他,而是定定看着邱荣知,尾音带着深深的敬仰,仿佛很为他风姿折服:“这位大人想必比胡掌柜更能说的上话吧?
胡富全眼神沉下来,紧紧捏住了拳。
邱荣知微愣,旋即心里涌上强烈的得意,一时飘飘欲仙,在不惑之年,被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夸捧总能让人觉得浑身火热,他多年来的抑郁不得志仿佛也得到个出口疏解。
是啊,他邱荣知虽童生屡试不第,但天生看上去就是比那些个人要尊贵些。
“那是自然。”他故作神秘的点头,似乎想让姜回的崇敬之情更浓烈些,迫不及待的展示自己的能力,补道:“在这长乐坊,我还是能说一不二的。”
姜回“呀”一声,似无意的脱口而出:“原来邱大人您才是真正的掌柜。”
胡富全面色微变,警告的眼神瞥向邱荣知,却被邱荣知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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