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坤从武华英手下得知此事,一时又怒又惧,又知道郑从贲官职低微不能写奏折他又拒了是以还暂时无人发现,方才松口气,一颗心却仍吊着,忙从歌姬身上起来打听令人打听了郑从贲住处,一路疾驰而来。
本略不耐烦,却不想瞧见个美妇人,眼中多了兴味,他细了腔调:“郑从贲郑大人可是在此居住?”
“在。”芙儿说话像她长相一般婉软约柔,听上去像是酥麻了骨头。
付坤陶醉的露出垂涎的笑容,跟着芙儿往屋中走,都忍不住打探。
“敢问夫人闺名?”
“小妇人出身乡野,不敢谈闺名,小字芙儿。”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夫人真真是好名字。”付坤言语轻薄,目光僭越而露骨的落在芙儿发间,见只有一个不值钱的木簪,眼底浮现倨傲与不屑:“郑大人未免也太委屈夫人,夫人如此美人,怎可没有珠翠相衬?”
芙儿眼底隐有怒色,却因脾性太好而没有发作,“这便是了,失陪。”
“夫人莫走啊。”见留不住,付坤惋惜而流连的目光注视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势在必得。
“你是何人?”郑从贲推开门,见到正望着院中,跟着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特殊。
“郑大人不是在查我吗?怎会不知我是谁?”
“你是,付坤?”郑从贲稍加思考,立时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他黄昏方才与武华英提起,现在,他却已站在他眼前。
郑从贲心中闪过一抹警惕,“付大人有事以后自去陛下面前分说,找我又有何用?”
付坤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脸色一瞬间沉下来,挥挥手,身后随从立刻打开樟木箱,露出里面堆叠满满的银票。
“付大人这是何意?”郑从贲沉下脸。
“这是一万两银票,至于何意嘛,我想郑大人心里清楚。”
这是要用钱封他的口?郑从贲心中嗤笑,他岂是贪慕钱财之辈。
“付大人请回,恕不远送。”
“郑大人何必这么急着拒绝,银钱嘛,万事好商量,若是不够我可以再加三千两。”
“有了银子,郑大人便可在盛京置办一处宅子,起码,不至于如此委屈了夫人。”他说着,眼神留恋的看着芙儿消失的方向。
“无耻!”郑从贲气的青筋暴起,他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他的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郑从贲再不顾礼节,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往外赶。
付坤脚步踉跄,却忍不住更加心痒:“郑大人莫要动怒,不若你把你的妻子让给我,我可在加五千两白银。”
“有了银子,你再娶也是易事,说不定还能攀上个官家小姐,前途无量啊!”
“娶个十个八个也成啊!”他身后跟着的随从附和着调笑道。
言谈之间,竟是从未把郑从贲放在眼中。
“滚!都给我滚!”
他将付坤赶走之后,回屋看见隐忍哭泣的妻子,怒上心头,连夜写了文书去求见上官,却不知,付坤一行并没有走,趁他不在家,如入无人之地凌辱了他的妻子。
他遭受闭门羹之后回到家便见到这撕心裂肺的一幕,当即要同付坤拼命,却被他身旁随从制住,还称是他的妻子趁他醉酒主动勾引,再之后,他四处求告,一连串的麻烦惹上身,让付坤狠狠被咬掉一块肉,心中生恨,命人散播他妻子不贞的流言,加之确实有邻居听到动静,无可辩驳。
郑从贲每日昏昏沉沉当差,一心想报仇沉冤。
大理寺言他并无证据,其他官员闭门不见。皇城脚下,他竟一连三月求助无门。
心中发沉回到家中推开屋门,却见到他的妻子躺在冰凉的地面,薄如蝉翼的轻容纱悬于房梁,层层叠叠堆积下来,本是绚丽悦目,却在浸水之后成了杀人的武器。
轻而易举便能挣脱活下来,他的芙儿该有多么的绝望!
“我怎能不恨!”
“所以,”郑从贲缓缓站直,脸上浮起快意:“我剐了他。”
“将他的肉扔给乌鸦啄食,死无全尸。”
“我假意投诚,在仇人手下苟延残喘整整三年,终于能报仇雪恨,穆闻,你不为我高兴吗?”
“你怎么变成这样?”穆闻震惊难以接受,甚至觉得眼前人面目全非,剐刑,死无全尸,听者无不毛骨悚然。
有仇报仇也就罢了,竟连尸体都不放过!
“我的妻子又有何错!她为让我全心全意考取功名,日夜浆洗缝补换取我上京的盘缠,我满腔才华却未能得到重用,她对我始终不离不弃。”
“如此也罢!”但,郑从贲额前青筋暴起,歇斯底里:“我也曾为北朝尽忠!在发现盐税有误不受金银所贿上报朝廷,可朝廷如何待我?”
“那人依旧安然无事,我却被人记恨牵连发妻!你告诉我!我怎能不恨?”
穆闻闭了闭眼,道:“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终归不是大丈夫所为!”
盐运关乎国法,郑从贲为虎作伥,贪利而损国仍是事实。
郑从贲手不住拍打胸脯,胸腔悲意难舒,双唇干涩而颤抖,几度发不出声。
他与穆闻识于微时,多经磨难引为知己,他自以为全天下最应当懂他的人莫过于穆闻。
高山流水遇知音啊!
郑从贲的眼神近乎崩裂,脸上似哭似笑,用着全身的力气在问:全天下人都可以如此看我,憎恶厌弃,但怎么能是你呢?”
怎么能,是你。
“你我刎颈之交啊!”
早生的柳叶已近枯败,半黄半绿的在枝梢苟延残喘,一阵风吹过,那片树叶终于打着旋落下来,顺着水流漂离而去,再不复返。
“从贲!”
“你是胸高志远的大丈夫!我是只知仇恨的真小人。”
“我不配,做你兄弟!”
“郑从贲!”穆闻叫住他。
“穆兄!”郑从贲背过手,“谢你今日不远千里来此一程,但你我兄弟情义,到今日止。”
说罢,郑从贲转过身对着穆闻拱手一礼。
穆闻浑身一震,恍惚当年初遇,青涩的书生满怀志向高谈阔论偶得挚友,也是这样的一礼,满怀欣喜的说。
“在下郑冀,见过穆闻兄”。
郑从贲决然转过身,穆闻顷刻潸然泪下。
就在众人沉默之时,郑从贲出手迅疾闪电,姜回心中莫名觉得危险,下意识往后退去,却为时已晚。
劲风已至眼前,迎面而来一道浓重的血腥气,迫在呼吸之间。
“小姐。”绥喜护在姜回身前,害怕的肩膀颤抖却还僵立在那不动,英勇就义似的闭上了眼睛。
姜回眼神微寒,拨开绥喜,感觉到身后那人正欲扼住她的肩往后退去,平静出声:“是不是我看起来太过软弱可欺。”
趁他被她的话所吸引,姜回骤然往前,喉咙被挤压窒息也全然不顾,漂亮温驯的面孔撕裂成骇人的妖冶之色,趁这隅隙,借力猛地抬手,染血的断木恶狠狠扎入郑从贲的脖颈。
鲜红滚烫的血在少女精致的面容溅成一道,与此同时,姜回平静道:“才会让你一而再,选我出手。”
可惜,蠡虫啮木尚不可欺,更何况是人,即便,她是女子。
惊魂之中,郑从贲好歹略通习武,反应不慢,可他到底对姜回心存轻慢失了防备,是以一道上口霍然从肩划至胸口,血肉翻涌,徐从贲吃痛,猛地推开姜回。
凶恶的眸光残忍的凝视她。
姜回扔了断木,尖锐木屑扎进掌中,血一滴滴湿透襦裙,成刺目一团。
“大人,你看戏的时间未免也太久了。”
姜回冷声提醒,她一直听说这个人从来无情冷血的很,竟能做出自除族谱的惊世骇人之举,他今日旁观她不奇怪,但也不知当初为何会在雨夜停在她面前任她踢打发泄,是失心疯了?
裴元俭目光落在她身上,少女绣海棠藻纹襦裙被划破染尘,颊边一道血痕让那张精致瓷白的小脸如同美玉有隙,生生破坏了那份美,却不显黯淡,宛若一株被血浇灌的花,淬着谁与争绡的森然纤丽。
“我为何帮你?”
“呵。”姜回讥讽一笑,眼中愤怒一闪而过,受命抓捕朝廷钦犯的明明是他,此刻却成了与己无关的局外人,这人不但冷血,还擅颠倒黑白。
“大人终日风霜刀剑,又岂知没有用的上我之时?”
“你这话什么意思?”薛殷问道。
“我很擅长埋尸。”姜回认真道。
这是在诅咒他们大人!薛殷恼羞成怒的瞪着她,却见姜回看也不看他。
“邱从贲,想挟持我逃走,我劝你别做这种美梦。”
姜回语气漠然:“你方才也看到了,这位大人可是从未将我的命放在眼中。”
“与其做这种无用功,不如好好想想自己身上有什么筹码。”
漕运,盐税。
姜回侧眸,似笑非笑提议:“或者,你既报了仇,不如直接跳入江中,为你妻子殉情,也算情深意重。”
郑从贲蓦的抬首望去,却冷不防对上裴元俭的眼睛,那双眼沉郁浓稠,落在他身上含着不放在眼中的轻蔑和无情的杀意,冰凉刺骨,又落在四周持刀围堵的人,心底登时一坠,他已逃无可逃。
“哈哈哈!账本我绝不会交出去,要是有能耐你便自己寻来!”郑从贲对朝廷已再无信任,大喝一声,冲上前夺走侍卫长刀,刀尖对着众人。
“郑从贲!”薛揆横刀护在裴元俭身前。
“都别过来!”郑从贲凶目一厉,充斥着被逼至绝境的狠毒。
穆闻道:“从贲,若杀人是为报仇,那你杀人之后潜逃却又继续走私犯盐又是为何?”
穆闻指着不远处那一艘货船,方才船上掉出的猪肚里面,竟沉甸甸的都是盐!
“你本来就没想活着吧。”姜回道。
“你劫持我妄想逃走,真正的原因是你还有一个人没杀,你没亲眼见到他死,你又怎么能死呢?”
姜回淡淡道,平静无波的眼底含着惊人的锐利。
“你说什么?”穆闻蹙眉道。
“郑从贲,你恨走卖私盐凌辱妻子的付坤,却更恨漠视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
“你的上司。”
“武华英。”
作者有话说:
西宫秋怨
唐・王昌龄
写到这一章的时候,在用生死之交,八拜之交等的权衡中,偶然发现,八拜之交的八拜有八个不同的含义。
第一拜,高山流水遇知音,俞伯牙和钟子期。
第二拜,刎颈之交,廉颇蔺相如。
第三拜,胶漆之交,陈重和雷义
第四拜,鸡黍之交,范式和张劭。
第五拜,舍命之交,左伯桃和羊角哀
第六拜,就是熟悉的生死之交,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第七拜,管鲍之交,管仲和鲍叔牙。
第八拜,忘年之交,孔融和祢衡。
每一个都有一个小故事,有兴趣可以去看一下。
第25章 、公正相
◎斗嘴◎
“你应该更恨武华英吧。”
姜回抬眼,对上郑从贲痛苦而崩溃的神情。
“你怎么猜到的?”
姜回提着襦裙,走到那一片狼藉之中,捡起一根木条,挑挑拣拣着寻找着什么。很快,从四分五裂的侧窗下找到一个人偶似的东西拿出来。
那是一个污垢满尘的神像。
佛龛与神像浑然一体,约莫三寸余长,菩萨端坐莲台,一手举胸前,一手搭脚上,许是技艺粗劣,看上去彩塑斑驳,面容左蓝右青,绿发垂膝,丰容盛C泾渭分明。
“传言落凤镇有一体双生人,在毗摩河十住悟道成佛。”
少女手持佛像,声音清越幽魅,比江水凉意更为彻骨,冥冥灯火映在侧脸,越发显得空茫似幻。
“谒曰:阴阳诸法相,无始正因果。贪嗔痴恶业,无二无分别。”
一阵冷风吹过,少女裙摆随风而动,一双漆黑眼瞳在灯火之中犹如烁烁重影,悚然而可怖,似是想起什么旧日的往事,她竟淡淡笑了,平静而充斥着嗜血的诡异:“世人都喜叫她弥栌祖,我却更喜欢另一个佛名。”
“――公正相。”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说的对么?郑从贲。”女子红唇迤逦,分明是撩动人心的颜色,言辞却锋利残忍。
一阵冷风吹来,像是刀刃刮在伤口,却让头脑更加兴奋颤栗,郑从贲:“仅凭一尊佛像就能猜到?我倒是好奇,你还猜到什么?”
姜回走到郑从贲身边,轻声耳语道:“很简单,这艘船上的私盐恐怕数量不小,你这三年也并不只是为了杀付坤吧?”
看见郑从贲陡然瞪大的眼,姜回直起身,意味深长道:“三年啊。”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然很清楚,郑从贲走私盐运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栽赃嫁祸不惜以身入局,如果她没有猜错,这些私银所得来的银两都被以各种途径“进献”给了武华英,而武华英一心奢华沉迷女色,很难察觉其中关窍,还有一点便是他家世足够显赫,再稀奇难得的珍宝到了他眼中也随处可见,根本不曾知晓这些珍宝价值几何,最后数额庞大到谁也保不了他,便是郑从贲自己“受不过内心谴责”去官府认罪之时。
最后郑从贲也只是受人指使,逼不得已。
恐怕他唯一错漏的便是,姜回顿了顿,目光看向端然立在那,神情莫测的裴元俭。
才会让他杀付坤一事这么早被人发现,甚至完不成这最后一次。
这人当真讨厌。
却不想这并不明显的一眼却恰好被对方瞧见。
姜回眉头微蹙,这人实在敏锐。
“不过。”裴元俭近乎残忍的开口。语气含着莫名的平静,像是北风呼啸穿堂而过的一无所有的凉。
“前不久,武大人捐献半数家财,携独子辞官反乡,颐养天年。”
姜回猝然抬眸,辞官返乡?她心中闪过多般念头,最清晰的便是,郑从贲多年筹谋,恐怕已尽付东流。
武学士已至花甲,也称得上劳苦功高加上献上半数家财,以表忠信,武华英最多玩忽职守沉迷女色却并非十恶不赦,算不上什么“大错”,那陛下便绝不会惩治武华英了。
所以,裴元俭才会审也不审,直接判了郑从贲死罪。
她猛地转头看向郑从贲,就见他愣在那里,似乎已然没了神志,手中刀柄因脱力哐啷一声砸落,打在靴上也恍若不觉。
半晌,突兀而疯狂的仰天大喊: “若不是他通知付坤,我的芙儿又怎会自戕而死!”
“死后连我郑家祖坟都不得入,每次我前去祭奠,只得对着一茔孤坟啊!”
他满是痛楚的向苍天诘问,喉咙的青筋根根凸起,双拳死死蜷紧:“凭什么?就因为武华英一家权势逼人,就可以肆意助纣为虐,而不用承担任何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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