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手如往日一般将从药农手中收来的药草挑拣一番,半晌,捧了叶黄虫蛀的地黄石斛等次等药材正要出门,却被人抢过药草,一脸热络的道:“李大夫,这些药草我来帮你放。”
他左右看了看,瞥见探出的一点药草枯枝,忙走过去,问:“李大夫,是要放在这里?”
李桂手虽人逾四十,轮廓精瘦干瘪,短白胡须,像一块黑沉的朽木,唯独那一对深陷的眼尤为矍铄,藏着锋利的傲气。他皱着眉,快走几步伸手欲抢过,却被那人眼疾手快的速速放下。
还来不及说什么,又有两妇人一扫一擦配合默契的将他门前青石板擦洗的光可照人,李桂手更加摸不着头脑。
“李大夫,您看还有什么要做的?屋里要不我们也帮您打扫?”戴蓝头巾妇人一脸堆笑,眼神颇有些小心。
昨夜,李桂手凭一几之力治好了全城大夫都治不好的病,这事街头衔尾几乎传遍。
先是有人不信,后有人说他干娘家儿媳的三大姨的表侄就在县令府当差,他一早便去打听了,这事千真万确。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又有人反驳,那又怎么样,李桂手天生肩膀歪斜上不得台面,就算通陵没有比他更好的大夫,我就不信北朝没有!他李桂手还天下第一不成?
几人面上没说,心里却反驳,这北朝有没有比李桂手更好的大夫他们不知道,便是知道,也是那天高皇帝远,解不了近渴,这李桂手,可是近在眼前。
俗话说,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大夫。这好大夫就更是要打好交道,以备不时之需。几人瞧清楚对方心思,忙不迭散去。
不过半刻钟,便又不约而同的聚在了李氏医馆门前。却只小声交流,生怕吵了惹李大夫不悦。
等到他开门出来,才殷勤洒扫帮忙,从北街搬到东街的蔡婆子拎着一竹篮的鸡蛋从人群挤上前去,“李大夫,咱们也算老相识,如今你得县令大人看重,我合该道贺,聊表心意。”
李桂手垂眸看了一眼,鸡蛋又大又圆,像是被人挨个擦拭,十分干净,又有元宝铜钱样式的红剪纸盖在上头,红灿灿的很是喜庆吉利。
他再抬头,一张张笑脸和煦,仿佛往日龃龉从不存在,热切的仿佛亲朋好友。李桂手动了动唇,什么都没说,砰一声把他们关在门外,不再理会。
李氏医馆前的连翘结了果,小枝黄色,艳艳可爱,有一株不知何时爬入墙内,冒出着绿芽,院内空荡无人,李桂手才放任自己,脸上的表情由僵肃渐渐转冷。
“李大夫人逢喜事,为何还愁眉苦脸?”一道声音突的响起,陈丁从墙上跳下,端详着李桂手的面色,发出一问。
岂止是黑脸,李桂手此刻的脸色像是苦大仇深。
“门庭冷落为人郁闷,如今熙攘盈门,李大夫却是这番面色,让人费解。”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李桂手难得一笑,一语双关:“沉暮往后去,添色前头走。”
“我给你家主子调了新药。”李桂手去前头拎了药包递给陈丁。
“你拿回去,她会懂得。”他虽昨日道为世不容便百倍胜人,就如酒香不惧巷深,总有他出头之日。
可心里却也明白,当时若无姜回,只怕他连救治的机会都没有便先被赶出门外。
眼见陈丁接过要走,到底有些心疼,李桂手往前走了一步,叮嘱:“这里可加了我的宝贝蛇血,让她一滴都不许剩。”
回鹘蛇牙腺有毒,浑身蛇血却是世间难有之宝,于补体活血有奇效,更别说他已养了三十余载,已经有了灵性。
陈丁背对着他点点头,一跃而起。
“他当真如此说?”姜回拿起汤匙,面不改色的喝着药,听着绥喜将李桂手的话转告。
绥喜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眼神转了转,却紧紧闭着嘴巴。
“想问他这是何意?”姜回瞥了一眼,将空了的白玉碗放下。
“奴婢不想。”绥喜慌忙跪下摇头。
姜回看着她,半晌才松口道:“起来吧。”顿了顿,又道:“他这是拐着弯在向我道谢。”
昨夜谈话短促且又似针锋相对,李桂手对她隐瞒显然有怒,却又在心里记得她为他辛苦谋划,别扭的要以此“偿还”。
不然,为何昨日过后今日便添了蛇血作药引换了新药?
姜回倒是不介意李桂手先前藏私,毕竟他对她也已十分的尽心竭力,只不过药效可能差一些罢了。
“哦。”绥喜道,“奴婢懂了。他是为了公主在张县令面前为他铺路道谢。”
眼神落在玉碗,指了指:“所以陈丁说李桂手调了新药!这药就是谢礼!”想到这才回过神,跺了跺脚:“他竟然藏私,枉费我如此信他!”
姜回摇了摇头,平静道:“君子公以外直,心持私欲,不以有邪,不以违君,操有常理,已是天下福祉,寻常人,更如是。”
“他帮我,却并不当倾其所有,藏私也无可诟病,反而,我该深谢他。”
“奴婢不懂。”绥喜不明白,帮一个人,若是藏私,那岂非心思有杂,并不纯粹,这样帮了那还是帮吗?
“想不通?”姜回侧眸问道,绥喜诚实点头。
“想不通便记在心里,有朝一日,自然会明白了。”
通陵东街多售盐、米粮和猪肉,偏角处存着一间无人居住的窄小院落。缠绵夕阳洒红瓦片,前头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闪闪躲躲进来一个瘦小男子。
学鸟叫了三声,院里突的出现一个遮挡的严实的男子,从瘦小男子的方向只能见一道背影。
小院堆满杂物,蜘蛛结网,野草疯长,靠墙角的地方放着青石缸,一只生了霉斑的葫芦瓢搭在上头,可见荒凉。
瘦小男子拿衣袖擦了石凳,请那人坐下,那人并没理会,冷声道:“说正事。”
瘦小男子也不介意男人的态度,拨了拨眼前的蜘蛛网道:“小人跟了钱业隆两日,却并没有发现异常,所经之地所见之人也都没有问题。”
“于是小人便换了个方向。”瘦小男子眼神得意:“小人换了个人跟,这人便是钱业隆的女婿,王贵。”
钱业隆为人奸险阴滑,却对独女真心宠爱,因此爱屋及乌对女婿王贵也颇为倚重。若谈心腹信重,王贵自然当属第一人。要是想寻到蛛丝马迹,从钱业隆那里得不到答案,从此人入手或许会别有收获。
他便找了个口风严谨的兄弟盯着钱业隆,自己则是去跟了王贵。
王贵每日来往于通陵与水云庄,所去之地多为蔬市肉行以及盐行粮铺,表面看去,再正常不过,可蔬菜鱼肉每日更换新鲜并不稀奇,可盐却为久贮之物,同米粮无异,为何粮铺所去鲜少而盐行却每日必至,未免蹊跷。
更何况,王贵乃水云庄管事,手下自然有不少庄仆,为何非要亲自采买?
“这么说,你发现异常了?”
瘦小男子神色一僵,缓缓低了头,“这,没有,王贵似乎每次都只远远瞧过一眼,也并没有见到他和盐行的人打交道。”
“不过今日盐价忽然上涨了不少,这几日一直卖二十文,今日忽的涨到二十三文,盐行外排的人长的不见尾。”
“原先一直等着再降观望没买的直扼腕悔恨呢!”
“还好我有先见之明,早早买了五十斤,今日让家中小弟降了一文去卖,不到一个时辰便被疯扫,小人还小赚了一笔。”瘦小男子即便憨傻也意识到了气氛不对,故而声音越来越小,头垂的低低。
一阵衣料摩挲声响起,似乎有脚步徘徊,忽而短促冷哼一声,再抬起头已经不见人影。
唯独石桌放着白十两纹银。
瘦小男子走过去,把两枚银锭子挨个放入嘴里咬了一遍,确认是真的,才乐呵呵关门走了。
陈丁回去的时候,绥喜正投了帕子擦地,瞧见他也没起身,直到将最后一点擦完才扶着腰站起来。
姜回不喜生人,虽没明说,但绥喜却隐隐察觉,是以每次县令府的人前来打扫都被她打发,送东西也只停在凝夏院外,实在不行才会允许他们入内,也是快快就走。
凝夏院阁楼虽算不得特别宽敞,打扫起来却仍旧废功夫,绥喜便找时间一点一点做,因此,日落黄昏才将最后一点做完。
姜回性格冷僻,不喜多言,又因重病未愈常常躺在榻上,因而也没有察觉,绥喜更不会主动提。
陈丁黄昏出现在此并不寻常,面色也不似以往阴郁,反而有一丝犹豫。
绥喜起了好奇,拍拍手走过去。
阶前荷花池被金色余晖所笼罩,荷叶轻轻摇曳,仿佛娇俏羞涩的少女轻轻摆动裙摆,犹如一幅温柔浅墨的画卷。
“陈丁,你今日似乎有些不对。”绥喜直白道。
湖水静谧无言,唯有荷花清香阵阵。
半晌,陈丁望着湖面道:“你说,若是证据摆在眼前,公主可会依律惩处有罪之人?”
树倒了,依附它的枝叶自然会发黄死去,若有人此时加一把火,不过眨眼之间,便会被烧的一干二净,分毫不存。
“……我不知道。”绥喜答的犹豫,转瞬却又干脆:“但公主做事,自然有公主的道理,我不需要懂,我只需要做。”
就像公主说的,她不懂,可以放在心里一点一点去琢磨,日累天长,她总会明白,至于眼下,她既然是公主的婢女,就要唯公主之命是从。
绥喜这话说的几乎盲目,偏偏眼神发亮,显然对她口中的公主极为信任依赖,甚至不觉有异。
“这样吗?”陈丁喃喃道。
下一刻,一道清冷女音从后响起,尾音太过干脆而显得如冷冰无情:“本宫不会!”
第47章 、回庄
◎影子◎
长街尽头处,县令府竹林掩翠,遥遥错落见影,门廊正门前左右摆放两尊麒麟石兽,黑底金字匾额端正写着“张府”二字,大气洗练,府内悬山顶高底有致,可谓气派煊赫。
穿过八角花架可见满池荷花,在夜色琉璃灯映下,辟出芳香怡景,在往前去,便是古朴阁楼,于繁星疏落长空下,静静矗立。
“本宫非但今日不会惩处他,明日也不会!”
这声音在只有湖水流动的阁楼中猝然乍响,惶惶犹如空宅鬼吟,冰冷阴森。
陈丁骤然回过身,因一时失神竟忘了警惕,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已然悄无声息站了一个女子。
女子一身橙红绣曲水纹广袖罗裙,头发归拢在一起,露出饱满白皙的额头,于脑后盘绕成髻,颜窕春华,色若桃花,浑身气度威严清冷压下一身艳色,让人不敢直视。
长空乌云汇聚,湿淋淋的夜雨落下,一滴滴接连不断砸在荷叶,一眼望去,如水雾织幕。
姜回一步步走到陈丁面前三步方停,一双眼漆黑冰冷,在他隐忍惊怒的目光中,继续一字一句道:“那段写着密文的往来书信,想必是张次暮腿嗣苣惫唇岬闹ぞ荨!
“而你,已经查到了源头。”
天穹忽然由远及近炸出一道银白闪电,似九霄而出,引起惊雷滚滚,夜色骤亮,映在女子瞳孔,幽深一片。
女子声音还在继续,充斥冷漠和嘲讽:“怎么?想以此让本宫按律杀了他?”
“陈丁,本宫今日便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本宫不会答应。”
“为什么?”陈丁眼眸猩红,他已经查出,张次慕栌裳涡校再让钱业隆女婿王宽每日暗往避免有人欺瞒捣鬼的,乃是假盐,其中与官盐混合的乃是北朝明令禁止的私盐!
为的便是饱取私囊,如此贪婪枉法,视百姓为刍狗之人,既然已铁证如山,为什么不能杀他?!
难不成,她其实也是和张次囊谎,视他们这些人生死如无物,才会根本不在乎他们这些蝼蚁的清白与真相,陈丁想到此处,脸色忽青,阴的仿佛能滴出墨汁。
“证据呢?”姜回转口道。
像是抓住一丝希望,所以可卑可怜的压下内心的犹疑和惶惑,陈丁紧了紧握着纸卷的手,还是递了出去。
姜回平静接过,在陈丁逼紧的目光中,一目十行的快速看完。
尤二等人原是通陵郊外铜鸣山的山匪,手下一众人性恶勇武,烧杀强掳无恶不作,在三年前,偶然搭上私盐这一条路,私盐利大而得钱迅速,他们协助盐枭偷运一次,见到了其中大利,便转而参与其中,渐渐成势,为了方便便贿赂张次谋舜斯唇幔一直顺风顺水,直到裴元俭出现之后,缉盐条例一出,北朝境内无不风声鹤唳。
尤二本打算铤而走险,却发现无路可走,便想到了张次摹
半威胁半利诱的迫使张次拇鹩Υ耸拢张次淖匀灰膊簧担趁机占了大头。
官私混合不易被人发现,又连日降价鼓动人心借此推波助澜,想必今日之后,他手中私盐也已所剩无几。
姜回眼眸微动,倒是好计策。
“公主?”长时间没等到姜回大夫,陈丁忍不住急问。
姜回却并不看他,眼眸落在一池湖水。
雨丝如乱珠般纷重砸在荷叶、湖水,密密匝匝,惹人烦乱。
姜回盯着躁动不断湖水,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郁气,她微微勾唇,失却了平日冷静,晒然一笑:“你以为,有证据就可以凭律法将张次纳之以法吗?”
她回首抬眼盯着陈丁,明明是仰视的动作,此刻却生出尊卑分明的轻蔑,宛若老者在凝视孩童幼稚戏作,更像神龛里的青衣佛像不动不怒、不哀不悯、冷睇世人。
“可笑。”
姜回捏着纸卷的手愕地扬起,在陈丁几乎要疯狂瞪裂的目光中,微微一扬。
纸卷被风雨裹挟,沉重而又轻飘的落在湖中,墨迹很快被洇湿,成模糊一团。
“你!欺人太甚!”陈丁怒呵。
“陈丁!这是公主!不得无理。”绥喜从斜刺里插过来,伸出一只手臂护在姜回身前,紧紧绷着小脸。
“绥喜!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当真的值得你如此效忠?”陈丁五官扭曲,骤然回身,失望又质疑的指着姜回问她。
绥喜只觉得恼火,虽然公主毁坏张次牡淖镏ぃ但她是看着公主一步步为挖掘出这座富贵府邸下的肮脏污秽付出怎样的心血,若说公主不想杀张次乃是不信的。
而且公主说的是今日不会,明日也不会,那怎知后日不会?
既然结局未定,又怎能此时便质疑?
遑论他们只是下人,又怎能当众以下犯上?
不,应该说,他们只是下人,他们有什么资格去质疑公主的决定。
绥喜的心颤了颤,是不是她也没有把姜回真正当做不可冒犯的,天边一样远的,血脉尊贵的当朝长公主殿下,才会一次次生出疑问,做什么事都想要问个清楚。
可这,本就不该。
她还记得,有次她跑来长街,正对着有一辆马车驶来,停在她面前的首饰铺,仅仅是因为丫鬟在小姐下马车的时候慢了一步去扶,便被那位小姐用鞭子抽打的血肉淋漓。
可是她先前做的,已更甚那个丫鬟千百倍,若不是公主仁慈,绥喜想到那丫鬟凄惨喊叫的模样,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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