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自然就是庾庆堂。
庞之丞掌管盛京缉盐,哪怕是与私盐无关的商户为着行个方便自然也少不了“供奉”,他看出裴元俭放权并非表面那么简单,一开始,的确是避之不及。
谁知,裴元俭竟真没有派人私底下监视,寇之丞也安然无恙,朝堂上连半点风波都未传出,杨毂便动了心思。
他出身卑微,又无妻子母家提携,一路坎坷方才爬到这个位置,却也过得拮据,维持一座二进宅邸已殊为不易,更遑论常服官袍,明面上虽然仍是华美,内里却不知已缝补多少次,再加上每个月议事雅集,宴请同袍,敬奉上司,年节去礼,更是把他压垮。
所以,他收买了寇之丞的亲信,暗示他郭家欲除裴元俭,借卢庚之死诱骗寇之丞在朝堂之上上演了一出“李代桃僵”,他知陛下宠信裴元俭,寇之丞当众告状,即便告成也会失了圣心,被贬谪也是眨眼之间,最终,成功在他死亡路上推了一把。
然则,若是他亲自接手,难免为人怀疑,毕竟寇之丞原先与他,可是同为萧长善做事,可若是叫旁人坐收渔翁之利,他又怎么会甘心。
所以,他选了看似与他毫无关系的庾庆堂。
却没想到,百密一疏。
不对。
杨毂倏然抬眸,“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薛殷突然插口:“ 杨大人不继续听我说完吗?说起来,杨大人和夫人也算是双飞鸳鸯,情深若石,竟然将一万两银票交给夫人报官,虽分了几个钱庄当铺,上面的日期也相差无几。”
这时候,自然也没人会在意薛殷的不着调,怜悯的目光纷纷落在杨毂身上,仿佛,已经看到了他的死期。
杨毂疯魔般瞪向坐在那衣冠楚楚的裴元俭,惊刺般出声:“是你!”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局!”
他哈哈大笑,笑出眼泪,突然停下,眸光死寂又爆发出看透一切的亮:“郭大人,你还不明白吗?你我都中了他的计。
“从郭章,从卢庚,从寇之丞,萧长善,甚至是郑从贲,这都是他谋划好的!”
“裴大人。若下官没猜错,禾城郭家,已经“消失”了吧?”杨毂咬重“消失”这两个字,却含着笃定。
“郭章做贼心虚,竟派人暗中跟踪,得知大人拿到证据后,自觉走投无路,已于两日前,吞金而亡,郭家上下骤闻噩耗,悲恸欲绝。恰逢此时内贼作乱,满门皆死。”薛殷道。
“裴、元、俭!”郭中槐双目猩红,直直朝着裴元俭冲去,拨开薛揆的阻拦,却被反应过来的大臣抱住身体,动弹不得。
喉中含混怒吼,恨不得将他撕碎:“裴元俭,你烧我宅邸,灭我禾城郭家满门!我要杀了你!”
“杀?”裴元俭抬眸,薄唇吐出这个字,却让人如坠冰窟。
“陛下,郭中槐贪污弄权,证据确凿。”裴元俭话音一转,微微挑唇:“但,臣与郭大人同朝为官,也应为其说上一句,才不显得这朝堂上下沦为杨大人口中谬言。”
“臣请陛下念在郭书令多年来无功却也辛劳的份上,宽恕其死罪。”
他字字求情,眸中却无半分温度,仿若乍触冷冰,吞没般的寒意一寸寸爬上脊骨,折断头颅。
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似与夜色相连,在晃动烛火中望去,拉成高大阴怖的巨影,依稀可辩清牌匾上,庄重巍峨写着“太和殿”三字。
裴元俭这番诡异莫测的求情之举,直接震惊了在场诸人,宛若将他们架之篝火,若是求情,岂不遂了裴元俭的说辞,说是不求情,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郭家到底势大,盘根错节,他们也得罪不起,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一时殿内竟然诡异沉默下来。
“裴爱卿所言,不无道理。”皇帝侧眸冷睇。
“却不知,有些臣子,为官久了,早已忘了身为臣子的本分,反而成为了国之蛀虫。”
“朕,不是一个仁慈的君主。”皇帝脚步停下。
“现在,朕可以给予你们权势和荣耀,可一旦有朝一日,辜负了朕之所期,朕绝不会因顾惜旧情而放过。”
“以功抵过,在朕这里。”皇帝腮颊极快的抽动了下,威压慑人。
“痴、心、妄、想。”
“郭中槐,罪不可赦,三日后,午门斩首。其家眷流放三千里,此生不得再入盛京。其弟郭章,削去一切官职,不得入葬。杨毂,罚没家产,牢狱三年后贬回原籍为吏,萧长善,寇之丞开馆曝尸十日,至于武华英,知情不报,私收贿赂,为官懈怠,此生不得再入仕。
“付坤玷污人妻,欺君罔上,死后也不该得到优容,其三族没为官奴,以儆效尤。”
“陛下圣明。”裴元俭道。
其余众臣见状也只好跟着附和出声。
郭家,大势已去。
裴元俭还未出宫门,便被早早等候在那的侍者拦下。
“陛下可是还有何交代?”薛揆拦住薛殷,退后一步,裴元俭静立在原地道。
“裴大人。”侍者低垂着眼,“陛下有一句话交代。”
“但陛下又说,裴大人天资聪慧,便不多此一言了。”
“裴大人可懂得?”侍者追问道。
“臣,定当铭记。”裴元俭道。
多言?陛下这是在斥责方才殿中大人告及武华英一事?
他们的这位陛下,最容不得他人违逆他的意志,先前对武华英已有处置,但大人却再度提起,无疑是质疑陛下的决定。
这是在挑衅他的威严。
而帝王威严,容不得一丝一毫僭越。
更让薛揆疑惑的,是,大人为何要如此做?
难道是因为那位公主所说的话,对郑从贲夫妻二人动了恻隐之心。
一把刀,怎么能有“心”?
薛揆握着刀的手微紧,神思有些不属,却没忘记打点。
侍者领着身后小太监谢绝了薛揆递过去的银票,往宫城内走去。
等回了宅邸,薛殷才没忍住满腹疑惑,“主子,陛下究竟是打什么哑迷?”
他真是不懂陛下的心思,明明说着有话交代,却又说到一半,非要拐个九曲十八弯,凭白让人猜来猜去。
“砰。”裴元俭将薛殷关在了门外,薛揆看了一眼被砸到捂着额头的弟弟,顾自离开。
徒留薛殷一个人在风中不明所以。
御书房内,侍者将裴元俭的神态和话都一一呈报,说完,便躬着身立到一边,像是桌案上那尊莲荷刻花双耳瓶映出来的一道影子。
在大臣进殿之前,那位裴大人同陛下商议的仅仅是除郭家,可在大殿之上,却将武华英、付坤这些不值一提的人扯进来,虽无干大局,却代表了他并不那么“听话”。
而陛下,最厌恶有人违逆。
老内侍眼眸微闪,琢磨着开口:“陛下,奴才觉得,裴大人状告武华英,也许并非有心要。”
“他有没有心,对朕来说,从不要紧。”皇帝停下笔打断他,往后自然的倚靠在龙椅上,轻嗤:“养一条狗而已。”
重要的是,时不时拉紧手中的缰绳,才不会让它反咬噬主。
裴府。
裴元俭未点燃烛火,在长桌前坐下,任由自己被黑暗吞没。
良久,唇角忽而勾起细小的弧度,像是嘲弄。
连薛揆都清楚陛下心中忌讳,他又怎会不知?
世人都道陛下,平庸无能、优柔寡断,方才他才发现,竟是截然相反,这位陛下野心勃勃,不甘被世家掣肘,为此,宁不惜一切手段。
付坤官职低微,他的死无足轻重,若不是之后引出郭家,甚至没人会在意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死。
但偏偏,所有事,都是因他而起。
武华英身无才学,却到了户部,成为了经涉盐务的知事,这个不大不小却不能忽略的重要职位。而恰好,他手底下有个清正刚直不受财帛所贿的能人,郑从贲,之后不久,付坤被查出。
若说这是巧合。
不,世上从无巧合。
“去查付坤。他为官之内所有升迁贬谪文书,一柱香之内,呈到我案前。”
“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裴元俭眼眸微眯,极快的闪过一抹杀意。
无人处,空气似乎微微动了动。
月色微隐,一封密信悄无声息落在案牍之上,裴元俭一目十行的看去。
果然,这个付坤,是陛下亲自提拔。
他察觉出端倪,故意以武华英试探,相比牢狱处斩,曝尸流放,武华英得到的处罚简直太轻,很显然,是武华英的祖父同样察觉了什么,和陛下交换之后,对他的宽容。
杨毂说的不错,他之所以去到禾城,便是存了连根拔起的心思,可若说他设局帷幄,不如说这位陛下,实在心计缜密。
桌上早有小厮奉上的一盏热茶,似雀舌鲜亮的芽叶被浸泡在茶水之中,芳香清幽渐渐弥漫,将男人的眉眼慢慢模糊。
等到了通陵,这股茶香便变成了丝丝雾气,给眼前波光粼粼的碧色水面添增朦胧。
立在江边的女子头戴幂篱,薄纱拖曳从肩头自然而然滑落将她整个人笼罩,瞧不见半点容色。
身后跟着两名丫鬟打扮的女子,同样安静的站在那,连呼吸都放轻,似乎生怕打扰。
直到月升正中,那道纤丽的身影方才动了一动,似乎有些不适,她动的缓慢。
她身后天穹边挂着的那弯悬月越过重重宫墙,变得越发细润明亮,驱散江上冥冥雾气,照出一镜水波如练。
未散的寒气顺着江边竹桥爬上女子`蓝衣裙,湿漉漉的潮气便一点点钻入身体,带着令人厌烦却无法根除的尘性。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裴元俭哪里是同她下棋饯别,而是在讽刺她沦于微时,身后空无,还不知隐忍收敛,反而拉台唱戏,闹出这么大一番动静,既没有藏器在身,绝路反转的本事,也没有耐性去等合适的时机,活生生将自己推上了靶心。
她这点本事放在通陵尚且需以自损搏出路,放在暗处那些人眼中,只怕别说自损,哪怕玉石俱焚,也伤不到他人一片袍角。
姜回眼睫投落一片晦涩的阴影。
通陵江边,淡月微云,凌凌清风寡而无温。
女子缓缓抬眸,一双乌黑的眼睛如夜色无垠,神情平静,仿佛断壁残桓的寂灭气息将她周身裹浓。
执棋人得子,局外人观真。
人人皆想以天下为棋盘,
不如,先学会做一颗,
普通的棋子。
猛兽将搏,弭耳俯伏。
不引人目,不以己独。
方能在时机到来之时,投以一注。
“公主,接下来,我们该去往何处?”婢子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飘渺的像是江边散去的云雾。
“四方城。”姜回望向远处,腰间处的薄纱幂篱随着裙裾迎风飞扬,身影纹丝不动。
霎时,风起。
作者有话说:
系辞传下。武韬・发启。
这算不算两更(笑)
第66章 、乌衣退官
◎
三年后,四方城。
时值孟春,天色已然◎
三年后,四方城。
时值孟春,天色已然大亮,长街薄薄一层银白化去大半,只有墙根屋檐一点积雪留下痕迹。
从江上踏上岸来,各色小店鳞次栉比的,薛八儿家的羊骨汤每日都细细熬煮了四五个时辰,又添些鲜红果子,那真是没有一点膻腥味道,就着隔壁文家的黄金饼吃起来,满身热气,活赛神仙。
还有同街的豆汤蜜枣儿、果子鱼羹、鹑兔脯腊,这四方城虽然不大,却因着鱼龙混杂,店户熙攘,倒是极为的食色皆馥。
桌前坐着的男子一身鸦青圆领长衫,喝着这鲜美的羊骨汤,却仍是满面愁苦。薛八儿是个有心的,见状不由上前道:“客官可是觉得这羊骨汤哪里不妥?”
这男子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这才说。
他原是别处做糕的,却因着水灾,到处是难民,客人也便寥寥无几,有客商点拨他说这四方城虽不起眼,却是天南海北,汇集了各处人,也不曾听说水灾闹到那处,许是会枯木逢春。
他便琢磨着与其等着关门回家,不如试这一次,便典当了铺子赶船来了这,谁知,这开头第一步就让他犯了难。
四方城地方不大,随眼望去,处处生意红火,别说关张的铺子,连一个牙保都难寻。
“原是如此。”薛八儿了然,“从这往东走,看到一个萝卜摊转往南去,再走上一会,到了乌衣巷走到尽头,寻一位“乌先生”。”
“这乌先生可是保人?”男子起身,面上浮现浓浓喜色。
谁知,薛八儿却摇头,颇神秘道:“这四方城无她不知,无她不晓。若连她都帮不了你,你便只能打道回府。”
这话说的未免太过自大,男子一时有些不信,薛八儿却已经招呼起旁的客人,男子只好将这疑惑闷在喉中,眼下却也没了别的法子,便寻着薛八儿说的方向走去。
入目是一座黑墙青瓦的小院,在这乌衣巷显得分外突兀,却又像是本该在这里。
男子正欲上前扣门,却听见里面似乎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世有二人,便生祸端。是以,人应遵循正道,清心治本,直道身谋,则百姓和,天下定。……唯奉三尺之律,以绳四海之人。不可夺以私志,不可为一己之愤,罔顾国之法度。”
“卑贱者亦步亦趋,而上者视若无睹,揉以圆扁,安以加罪,此为何解?”这声音虽在驳斥,却仍旧平静,像是河中暗流,冷意汹涌。
“这世上,以人欺人,才是诡道。”姜回扣上书本,福了一礼径直走出书房,头也不回。
男子也就是杨三陶听见声音消失,踌躇了片刻,却不得不抬手将门扣响。
“外面何人?”
这是先前那个女子的声音,杨三陶定定神,道:“在下冒昧前来,实有一事恳请乌先生帮忙,还请主人家开门一见。”
很快,门被打开。杨三陶低垂着头,不敢乱看,只瞧见依稀绣着并枝绿梅的白绫子裙角,递过去手中买的糕点。
“何事?”声音冷冷,言简意赅,并没有接过的意思。
杨三陶愣了愣,收回手,似乎没想到眼前姑娘这般冷漠,连开口让他进去也不曾,便只好站在原地道:“在下来自赣州,做些糕点生意糊口,不料前不久发了洪水,为着重谋生路,因而来到四方城。”
“然铺子难寻,故而上门叨扰,实在失礼。”
“三文。”姜回道。
是要三文钱?这下杨三陶更是心下揣揣,倒也不是不愿给,而是有些,突然。摸了摸身上,却只得找出两文,其余的散碎银子方才买糕点已然用了,剩下的只有银票。
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那女子又开了口:“字据,三日内补上。”
49/77 首页 上一页 47 48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