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放榜小登科,一枝春来独占鳌。”
“好啊,好诗。”
“你我都已然说过,不如请苏公子也来上一首?”左侧第三位人站起身,目光朝向正中的公子提议道。
今日苏家为主,不好叫他们抢了风头。
那位姓苏的公子倒也不客气,哈哈大笑道:“想听本公子做诗?”
周围人立即恭维附和,在一派热闹意气中,冯河端着汤稳稳放下,便要躬着身离去。
苏公子躺在婢女怀中,拿了酒壶豪气的一饮而尽,随意丢掷在地毯,咕噜噜滚了两圈才停住。
“春风酒肉斗儿鸡,美人香枕玉液香。”
只一句,便叫冯河脚步僵硬停住。
他不可置信的回头,那位人高马大的“公子”还在狂妄放言,继续做诗道:
“一朝我来作大官,通通叫尔不单衣。
我爹三日大摆宴,金玉镶桌小曲妙。”
念完这句,他睁了睁醉态迷蒙的一双眼,欣赏着被他这诗镇住无言的一群有才之人,那高壮的身体圆滚哼哧,眯缝似的一双小眼,与蠢猪无异。
这一睁,便看见傻愣愣站在中间的冯河,脸上突的露出古怪的笑容。
招来旁边下人耳语几句,抬手之间两个仆从便一左一右朝着冯河走去。
冯河背脊爬上冷意,退后一步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你一个菜夫进了这通直郎堵,本就是祖坟冒了青烟,没想到,还能让我家少爷看上你当坐骑。”
“坐骑?这是何意?”冯河听错般再问道。
“自然是让你钻进我家少爷□□,驮着他走!”两名仆役对视一眼,趾高气昂道。
“我不!”冯河道。
文人有骨,宁以死保节,却不可屈活于他人之辱。
“你说什么?”仆役挠挠耳朵,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我不。”冯河挺直背脊。
“来啊,给我打。”仆役嘲讽的眼看着冯河宁死不屈的清高样,面上嗤笑越发浓重,不过跪一跪,就能博得主子高兴得到打赏,竟然还有人不愿?
当真是蠢人。
这几日,冯河每日只食一餐,本就虚弱,纵使拼命反抗,也抵不过力大凶猛的仆役,被死死按在地上。
冯河发髻凌乱,目眦欲裂的盯着那位苏公子,大众广众之下被人践踏羞辱的事实盘踞脑海,让他混沌不堪、羞愤欲绝。
此时酒香萦鼻,灯光旖旎,宛若一幅被铺陈开的夜宴图,却又好似被割成光怪陆离的镜片,照出冯河惨白如纸的一张脸。
他却仍然听见,看见。
那位苏公子滑稽可笑的扮成游鱼,在他身边转了一圈,踢开他握拳的手,叫他横趴在地上,当做泥坑般从他身上跳过。
“横叫菜夫来当马,醉时游鱼欢乐窝。”他保持着半弓合十的动作回头。
啪。
不知是什么响了一声,清脆短促,却唤醒了在场人的神思,宴会再度热闹起来。
无人在意如同烂泥般瘫在地上的冯河,哪怕有人多看一眼,也是觉得他这身脏破与华美的地毯格格不入。
这样的人,胸无点墨,诗赋不通,怎配为举子?又凭何榜上有名,得赐同进士出身?
冯河不信。
他被赶出了宅子,满目颓惶,他想嘶喊,去质问,去要一个公道。
可深夜漆黑,贡院无人。
最后,他竟又回到了那座石碑下。
身后有人拍他肩膀,作揖唤道:“冯兄。"
冯河回头一看,是个着宝蓝色净面杭绸直裰的公子,面容姿爽,矜雅含笑的望着他。
他愣一愣,这般衣着不俗的贵公子他并不识得,却又觉得有些眼熟,他便仔仔细细的再度看去,那人也任由他打量。
一股独特香气的酒气在黑夜中弥散,让冯河陡然清醒。
这人是方才宴会上的座上宾。
他当即退后一步,眼中含着愤意与警惕:“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怎么会知道我姓冯?”
“你不必知道。”那人看着亲善,话出口却含着明晃晃的强势。
“方才我看你去往贡院,是想状告苏公子欺君舞弊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当如何?”
那人盯着冯河怒火交加的眼,唇边扯出一个微凉的笑:“明人不说暗话,冯兄又何必隐藏呢?”
“我不妨明白的告诉你,今日宴会诸人,都不清白。”
“礼部三岁一贡举,此次不中便又要蹉跎三年。”
“要说才学平平倒也罢了,偏偏是上苍愚弄,只差那一点。因这一点,就要一次次重复诵读那些早已经烂熟于心的经书策论,摧磨煎熬,却又要告诉自己,这样的日子,要苦度三年。怎么叫人甘心呢?”
“所以呢?”
“自然是另寻他途,冯兄身为举子,不会不知,北朝乡试时间各地并不一致吧?”
“乡试向来依据籍贯分考,怎可作假?”冯河反驳。
却在说完后,陡然沉默。
谁说做不得假?
他记得,与他同行的高兄曾在不经意之间说过,他祖籍县,可他却是在宣城参加的乡试,这是……
冒贯。
“冒籍窃资,怎可如此?”
那人奇异般的看了冯河一眼,“冯兄处在科举烘炉之中,怎还如此愚蠢?”
他当时初闻也诧异,各地乡试时间最长竟相差近一年之久,无疑有太多可趁之机。冒亲、借地寄读或是更易户籍,不过是比旁人多几分胜的筹算,既有这登天捷路,他们身后家族又有这搭路之梯,为何弃之不用?
“冯兄,莫忘了,水至清则无鱼。”
“那苏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幽州地广槛高,难以脱颖而出,名落孙山是常事,恰好有一地三月后才举行乡试大比。”
替考。
冯河脑中猛然冒出这两个字,苏家用再考一次的机会,让人甘愿替他儿子替考。
三年。
走到这一步,谁人不是三年三年复三年,他们的光阴与心血不值一提,而富庶财宦之人,户籍轻易更改,功名唾手可得。
“你们的三年珍贵无比。而我们的三年就卑如杂草,贱如藜床,前者只配为人踩踏,后者如敝烂屣,随时可弃吗?”
那人平静的看着声嘶力竭、崩溃狼狈的冯河,就好似远远看着发狂的疯狗,眼里是全然置身事外的冷漠,和等待尘埃落定的意料之中。
“这就是命。”他道。
冯河血红的眼被这霜雪凉意浇透,他弯着腰,久久地沉默。
就在那人以为他终是醒悟时,冯河偏又一点点,缓慢的,同样平静的抬起头,黑色的眼珠定定道:
“草木可弯亦有棱。”
他们这些贫贱之人轻如草芥,又惯常弯腰屈俗以活。便使得太多人忘记,诚然草木无骨,只知迎风倒向。
可草木,从来烧不尽,除不灭。
他要一个公道。
“冒籍窃资,牵涉太广,又耗时耗力,府衙常寺,无人敢接,也无人愿接。”
“至于苏公子。”
“冯河,一个五甲同进士的微末名次,称不上什么惊天骇地的大事,盛京人不会在意。即便你以血烹之,也只溅你眼前三寸。”
“就算你一次次去试,也恐怕没有银两支撑,更何况,你家中还有一老父。”那人点到即止,满意的看到冯河碎裂灰沉下去的目光,施施然离去。
冯河痴愣愣的仰视戒尺,戒尺二字,公以省罚,洁以品性,是启蒙时夫子不厌其烦的教导。
学业有其愚,行者不昧道。
科举路远,纵不能达,也不能失却对公正的敬畏,这是人立身之本。
可,能做到的,只是蝼蚁。
这,何其可笑?
冯河似哭似笑的踩上石碑,涕泗横流的仰天而望,只觉眼前皆是虚幻、假象。
他身后。
皇城蛰伏似金身神佛,引天下人竞相追逐,凡人耗尽精血托它百载不染凡尘,换它垂眸冷睇悲而不泣,就此,成了抹不去的业障。
“所以,他就疯了?”
作者有话说:
荀子,《劝学》
第70章 、天降祥瑞
◎水中现石◎
“通直郎官虽不大,却是太子侍从,加上苏家以冯河父亲相挟,冯河求助无门,硬生生把自己逼疯了。”柴冬自顾自说完,这才想起方才好像有人说了句话,便看过去。
姜回的声音在他前方响起,如骤降冷雪,没有一丝情绪。
“我说,冯河因这些事,就疯了么?”
摇晃的灯笼透过她身后光秃的枝条,笼下婆娑斑影,姜回立在拉长的光影中,幂篱被风吹折一角,似乎下一刻便可以窥见下面遮掩的容颜,却又无情落下。
“他疯了,便可毫无负疚的做出终日沉湎,只等天降救世主。”
姜回冷道:“当真是不愧才名。”
这还不够吗?柴冬呐呐的愣在那。
名落孙山,本以为他人之才胜过他,纵使悲伤也是心服,谁知,却是科举黑暗,学子投机钻营,本该无须置喙的“公平”二字,却是笑话一场。
“一次考不成便考十次,他人求不得便求己,纵使不能争一个公道,也算不辜负自己那一肚子的书本。”绥喜见不得柴冬那样的眼光质疑公主,当即出声道。
“苏家能买通他人替考,也无法一次次剔了他人功名,再不济,便寻个官大的入赘。”
她声音清脆团喜,像是幼稚孩童在凭一己之力与人争执,纵使看着滑稽可笑,却有着一股不输人的勇敢。
当初威胁冯河那人,因他家世不显,又落第不中,便是百般轻蔑,可倘若冯河高中了呢?
倘若冯河高中三甲,甚至高中状元。
纵使苏家身后是太子殿下,一个庸碌平平、年过半百仍是六品小官,和一个炙手可热、前途无量的新科状元,想必太子殿下也不会弃驹保卒。
柴冬像是拨开云雾,从受气悲伤的泥坑里爬出来,才陡然惊觉,冯河的做法好像确实不妥。
他为何不化冤屈为动力,发奋科考呢?诚然改变这坑泥潭无法浊清,但他仍可以改变自己不是吗?
角落中,一道削瘦无形的身躯慢慢从墙边滑落,凌乱打结的发丝遮住大半张脸,眼泪无声流入鬓发。
一截枯枝被手压断,清脆声脆突兀响在街巷,惊动了不远处的几人。
姜回眼眸微动,忽然笑一声:“冯河,你,是在装疯。”
虽是疑问,却是肯定的语气。
想到冯河这么做的原由,姜回只说了四个字。
“作茧自缚。”
“装疯?”柴冬惊道,“姑娘何出此言,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想不开去装疯?”
冯河掩面而涕,囫囵不清的低语,饱含沧桑与痛苦。
“我自诩饱读诗书,却救不了我娘,更因我之故老父身死。”
“尺有长短,人亦如此。我不过凡夫俗子,又有何力抗衡,我该认命!”
“既然认命,又何必做出这一副悲凄自怜的模样。”姜回低眸,街巷窄门前的灯光隔绝在她身后,照不进眼底分毫,只留下幽深渗骨的凉。
“徒惹人笑话。”
冯河好像被人扔进深不见底的冰窟,冻的牙津发颤,黑夜将他混沌的淹没,却又因那一丝隐约透出来的微光,而挣扎。
可他不是绝处逢生的大人物,他只是阴暗里仰视洞口的蝼蚁,卑微的、见不得光的缩在潮穴,负疚和骤然击垮他的平凡在那光中牢牢浇注了铁水。
他爬不出去。却又愤恨着、不甘自己数年苦读只配沦为他人口中愚蠢、不知变通的足下之石。
悬梁刺股、一心读书不以左道为途的难道反成了错?
是、他平庸、平凡、并不起眼。
可试问天下学子,天才又有几人?
平者,才是天地之道。
官宦商贾,哪个不以民奉养,却反过来视民为踏路之石,这还不够,他们还要嫌憎这石肮脏、丑陋。
被经年雨打日晒,是这石无有沟壑,不通曲营,活该一生脏朴暗沉。
荒谬。
可要天地以正,尊卑倒悬,何其艰难。
冯河怕了,他怯了。
可这些话、日夜在他耳边哭嚎,他得不到解脱,只能缩在“疯子”的壳子里,苟延残喘。
“是啊。”他低低笑着,眼泪却再也流不出。
“我冯河。”他指着自己的心口,一下一下,枯瘦的指节几乎不成手的形状,好似要化作刀、剑、利刃,直挺挺的扎进心口。
好叫那绵绵钻入骨髓的疼痛平息。
“就是个笑话。”
眼见他陷入自怨自艾中无可自拔,姜回眉间微蹙,冷冷打断他,神色之中郑重又审视:“冯河,你如何判定今夜之后必会退水。”
仿佛一盆冷水,湿淋淋的从头浇遍全身,瞬间击退了脑海里混沌不堪的哀郁,他有些发怔的抬起头,就对上姜回那双黑不见底的眼。
毫无关系的,冯河眼前突然浮现父亲那浑浊黑黝的眼,里面蒙着一层看不清的雾,仿佛母亲焚前祭烧的那丝白烟漫进了他的瞳孔,终年不散。
“冯河。”姜回拧眉,微微提高声音。
冯河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谈及洪水,不由正了神色,“灾厄发生往往都有先兆,此番洪水来临之前,赣州已连续多日暴雨,且河水湍急汹涌,站在河边可闻水声闷沉雄浑,沿途一路更有家禽暴躁发狂。变则有异,这些都是征兆。然这两日来,雨势已然大大减弱,直至昨日已然天晴。我在河边待了一日,河水清势明显,卷土重来之势甚微,最多一夜,必然水清云开。”
姜回唇角微不可查的勾起,“冯河,若你所说无误,我不介意给你一个机会。”
她俯身垂眸,极轻的说了几个字。
冯河僵硬抬头,却只看到姜回离去的背影,毫不拖泥带水。
良久,他蹒跚着步子回了一处破败的茅草屋,这里不知空置了多少年,连横梁都已掉落斜亘在对角,成了一道天然障碍,往常他只随便在梁木外挑一角睡去,从不曾真正去面对,却在这一刹那,攫取他全部心神。
月光微白照进瞳孔,那截长木便将眸光狠狠分断成两截,恍惚中,仿佛割裂成两个人。
他踟蹰着。
姜回方才的眼神又浮现在他脑海。
他没说的是,她的眼神同他父亲很像,仿佛前路的任何阻碍都会被跨过,只盯着一条路走的坚定和决绝。
“人呐,不识字就要被人蒙骗,我和他娘吃了的亏,就算连房田都卖了我也不能让我儿受这苦楚。”
父亲低着眼坐在那,听着邻舍好心好意的劝解,脸上是数年劳累的沧桑和沟壑,像冬日里干巴巴的褐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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