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长公主殿下吗?臣等奉陛下之命,特来迎殿下返京。”
“皇兄、不,不不,陛下,还好吗?”
“长公主殿下,陛下一切安好。还请殿下快快开门,让我等进去好宣读圣旨。”
“圣旨?来宣读的大人是谁呀?是你吗?”声若蚊蝇,似乎是随口一问,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这,不是。”县令尴尬的摇头。
“卑职翰林院编修姚文罗,参见长公主殿下。”姚文罗从人群中走出,二话不说掀开官袍弯膝叩拜。
“微臣暂代迎回使宣读圣旨,恳请长公主殿下赐见。”
众人这才跟着行礼。
姜回眼眸微动。
片刻后,木门缓缓打开。
眼前的姑娘低垂着头,看不清长相,只露出一截白皙的下巴,雪后的阳光照下来,浮现精致透亮的琉璃色。
上身穿一件半旧红茶花短袄,本该更显白净,却衬得小脸平添一抹孱弱。
看着格外可怜。
再看那藏青布裙,不但颜色不是她这个年龄该穿的,更是短了一截,露出冻的发青的脚踝,似乎还生了冻疮。
几位大人对视一眼,万万没想到当朝长公主竟然会过的这般艰难,连府上最次等的下人都不如。
心里千般想,面上仍是一副陛下宽宏,摒弃前嫌特派他们来迎的欣愉笑意。
姚文罗起了身,正衣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有长公主姜回,秉承幼训,远居通陵十一载,群臣之序既肃,允洽恭顺以正。矧惟骨肉仪参宜室,德教深长涓秀映悟。朕特令所司备礼迎回,顺天下百姓所期,亦抚朕心甚慰,钦此。”
第74章 、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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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州渡口旁长着一片半人高的芦苇,清冷的月色倒◎
赣州渡口旁长着一片半人高的芦苇,清冷的月色倒映河边,照出一片细枝攒动。
一滴雨珠从天而降,紧接着,一个接一个的雨滴落下,像是不知趣味的俗人骤然闯入,却因淅沥清脆而别有一番幽寂。
绥喜撑着伞先下了船,站稳后便朝着上方递出手,一只细白如玉的手缓缓搭了上去,微微借力这才下了船,一举一动都带了先天的病弱。
姜回轻轻咳了声,很快用绣兰花草帕子抵在唇边,刻意压制的闷声在雨声中压在每个人心头。
姚文罗走在后面,相熟的同袍给了他个颜色,两人便落在最后,确认没人听到,才犹豫道:“你有没有觉得,长公主,似乎有些不对劲?”
姚文罗眸光闪了闪,佯装不解:“哪里?”
“我也不知道,只是直觉。”似乎觉得这实在缺乏说服力,他又挑拣出一两件事分析道:“比方说,我们商定的是修整一日后再启程,却在长公主适时的两句话后决定立即回京,连准备都十分仓促,行船途中,有意去询问长公主这些年的近况,最后讨论的却是后宫诸位娘娘,和膝下的公主皇子,而最初想问得到的答案却似是而非,听上去毫无破绽但我总觉得。”
“……怪异。”他吐出这两个字。
这位大人脑海中浮现那日场景,姜回半坐在床榻,隔着屏风和一道双绣湖水莲花纱帐,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却不难从断断续续的话音中,听出她的孱弱病气。
“长公主殿下,这些年您。”
内室中忽然想起一阵低咳,那问话便就只能这样戛然而止,好一阵,姜回咳完,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茶轻抿一口,声音低低又含着隐忍的脆弱,“我一个人怎么不叫活着呢?
冰河上总是多了几分寒气,昨日又下了一场雪,堆在水冰掺杂的河面,好似铺了一层雪白绒毛,船行过,那堆晶莹细雪便顷刻间融化似无。
日光从半遮的乌云中越过村庄树隙洒下,可在阴霾天里无论如何也觉不出和煦,丝丝冰凉无孔不入的从船脊漫进渗开。
床边被人折了株白梅插在天青釉水皿中,姜回披着发靠在软垫上,低敛着眸子,嗓音破碎哽咽:“若是为难,也不必接我回去的,这些年虽只我一个孤零零远在盛京千里之外的通陵。但这里也安静无人打扰,山上的树果也能填饥,有时还能换些银两去买药,虽不能根治,总也能勉强看见明日的太阳。现在还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也叫皇兄放心。”
几案上挂铜香炉轻烟飘渺,晦沉清苦的香味弥漫,屏风外的几位大人好似被噎住般沉默。
这些话听上去皆是宽慰之言,却又点明了她这些年一个人远在通陵,非但度日艰难更甚至常常危极性命,但若说她是在诉苦怨怼,偏偏又让人无可指摘。
简直,哑口无言,
“也不知皇兄如今后宫有哪些人,能否容我一间窄屋,薄茶淡饭。”
一听这话,几位大人慌忙解释,陛下疼惜长公主,这些年也甚是思念,断不会让您继续吃苦,后又觉得她一无所知,也必然是忧虑不安,又想后宫不涉及前庭政务,也必然要与诸位娘娘公主相处,本打算简单的说一些。谁知到了最后,竟然连每位娘娘的母家旁枝姻嫁熟识都交代了个干净,简直是竹筒倒豆,一点不剩。
走出门时,才后知后觉似乎说的过多了,内心无不懊悔,却丝毫没怀疑这其中有什么不对。
细想一番,似乎每次都是因为这位长公主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同袍眼神骇然,越发觉得不简单,“总而言之,离这位长公主远些,你我官职低微,想必以后也不会同她打交道。”
“我倒是觉得苏兄想的太多了,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姚文罗不在意道,见同袍面色上仍是不赞同的模样,便好笑的推了推他追赶上去,道:“我记在心上了。”
抬目望去,似在寻找,忽然眼眸一亮,“谢大人在茅草庵那里,我先过去寻他。”
虽此番为公事理应前往下榻县令府,可赣州突发洪水,现在情况不明,姚文罗便想先去了解一番,再听从谢如琢的命令行事。
一是谢如琢对这里的情况更为清楚,二是先不提官职,谢如琢才是正经的迎回使,出于哪个方面,这都不该再由他越俎代庖,因而便折步走过去。
夜雨潇潇,岸边的芦苇吹打的簌响,虽雨丝不大,然在刚洪水褪去的赣州,却犹如千斤重石压在心头。
谢如琢披着蓑衣站在不远处,河堤前健硕的汉子接力背着沙袋在河与岸之间垒成一道防线。
“谢大人,非卑职玩忽职守,而是卑职也束手无策啊。”说话的是站在谢如琢身边的赤江县县令,他佝偻着背脊,面色沧桑疲惫。
“防治洪水就要开下泄洪,但是您也看到了,这赤江县势低,一旦开闸,这赤江县势必会荡然无存,但若不开闸,却也能留住七成百姓的性命。”
冷风吹的斜雨噼啪打在身上,茅草庵内的供桌被雨水打湿,三两滴打在被模糊面容的神像,骤然望去,似是留下两行悲悯的泪水。
雨水转而下的猛烈急促,树枝被吹的O@乱响,在无垠黑夜里宛若^啼鬼啸。
天地面前,人命如草芥渺小。
谢如琢闭了闭眼,抬手让县令不必跟着,抬步走到堤前。
他刚到那日,还未下船,便目睹了一场动乱。
洪灾过后,不少百姓的家被冲垮,便成了游民,那日动乱的起因也只为争一碗薄粥,偏偏县衙人手不足,未能及时阻止,挑动群情激愤之下便打了起来。
谢如琢命人阻拦,当场将带头闹事的几人依律处置,当机立断置收容所,收纳民兵维持秩序,并着人收敛浮尸统一火化,沿街熏艾,亲自去安抚了遇难百姓亲眷,排除内忧之后,这“外患”却始终没有解决的办法。
“要说这长公主也是可怜,明明是个公主,却过的比你我还不如。”
陡然听见丫鬟小声议论,谢如琢缓缓睁开眼,这才看见稍远处不知何时停下的下船,许是因为夜色漆黑,那两个丫鬟并未瞧见他,说话声还在继续。
“她可怜?”这个丫鬟似与话中的长公主有过节,反问时带了愤恨,尾音不自己拔高,轻嗤道:“这位长公主可厉害的很,仗着身份颐指气使,连住在县令府都不愿意,外赁一座宅院也不行,你道为何?
“为何?”
“她竟然要前县令大人给她在皇庄另修一座行宫。”
“为贪图享乐修建行宫那都是昏君所为,大兴土木必然就劳民伤财,这些都不必说,单只说县令大人那点微薄的俸禄也远远不够,县令大人露出为难,她竟就拿皇上来压人,半个字都不容县令大人多说。简直嚣张跋扈!”
谢如琢眉宇微拧,在抬头看到赤江县的满目疮痍时,眉头便拧的更深。
“谢世子。”
一道呼喊声由远及近,谢如琢从暗色中走出,姚文罗便发现了他,快步走过来,“方才我还瞧着大人在茅草庵前,却不想等走到那时不见了人。”
谢如琢没心情同他寒暄,径直道:“姚大人所为何事?”
姚文罗适时住口,讨论起公事道:“大人,长公主殿下已到,眼下天色已晚,不知该安排公主在何处休憩?”
谢如琢一时并未出声。
姚文罗便依旧恭敬低着头等待,许是他思索的时间着实久了些,姚文罗悄悄抬起眼打量。
这位谢世子眉眼清俊,长发束以莲瓣玉冠,雕工精巧,并在玉膛中插一支木簪,即便在这风雨夜中,被这蓑衣遮挡,反倒生出濯淤泥而净己心的坦荡清直,格外风华出众。
谢如琢天赋过人,乃当朝太傅嫡孙,性情温和沉稳,无论从哪方面都挑不出半点错处,是个活在口口相谈中、难以望其项背的神话人儿。姚文罗自然也听说话无数关于这位谢世子的传闻,不免对他存有好奇。
可谢如琢当时并不在盛京,这份好奇也只能咽下,直到谢如琢被调任回京,两人同立朝堂,他见识了谢如琢朝堂之上字字珠玑的锋锐,从不随波逐流的刚直,被冷落的泰然,他才真正了解他这华丽外衣下,再清晰不过的一把潇潇君子骨。
论迹证心,不在意他人谤与颂,一心持律正法的谢侍郎。
他甚至荒谬的相信,即便他成为天下所指,大逆谋反、杀人放火的不忠不孝之徒,谢如琢仍然会是坚守本心的最后一个。
“收容所后院尚有两间空房,虽简陋,地势却居于赤江县最高。便让长公主殿下屈尊住在此处。”谢如琢眼眸微肃道:
“今夜我戍守堤坝,一旦不稳,收到传令后立即带长公主先行启程回京。”
姚文罗应是后便朝着姜回的马车走去,走进后对着马车内重复了一遍道:“长公主殿下,为了您的安全,不妨听从谢世子的意见,在收容所暂住一晚。”
“收容所虽鱼龙混杂,但眼下先避过洪水才是要紧。”绥喜道。
“谢世子。”姜回似有一瞬愣怔,连绥喜的话都未曾听清,喃喃低语道。
偏偏姚文罗此刻全部心神都放在捕捉马车内人的回应,恰巧这一刻雨声转而细微,因此,这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莫名传到了姚文罗耳中。
“是啊,谢世子。”姚文罗点头道,“便就是那盛京谢太傅的嫡孙,当朝侍郎。”
“谢如琢。”
第75章 、再度宣旨
◎疏忽◎
夜里寂静。
收容所门前灯笼被风吹动,斜晃出一片惨白凝色。门隙只没一点微光,沉默地投在遍布青苔的地上。
“想不到这位谢世子竟如此细心。”绥喜铺好床铺,又去端了盆水,四处望了望道。
她原先想收容所的人必是洪水后无家可归的游民,虽然可怜却不免鱼龙混杂,但有护卫随行,不必担忧安全,将就一夜也未尝不可。到了方才发现,这两间厢房在后院,且与前院隔着一道墙,将贯通的门一锁,便是独立的一处院落。来去都不必经过前院,也就不用担心被人打扰。
再者,这三年绥喜经由梅娘教导,也知越是高门贵族,对女子名节便越是看重,更何况是那天下最尊贵之处。
梅娘曾说,盛京有一位管家小家不慎落了水,被陌生男人扶了一把,就被污蔑失了名节,为了保全家族名声,全然不顾她的意愿被迫下嫁,虽眼下局势所迫,但与身份不明的游民同住一院恐怕也少不了流言蜚语,这么一想,绥喜便越发觉得这位谢世子心思细腻。
姜回没说话,绥喜这才迟钝的发觉,公主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
倒也不是她太过粗心,而是这三年来,公主越发沉默,鲜少露出情绪,仿佛寒冬腊月的冰霜,冰冷的像是一尊雕像。
绥喜眉头紧锁,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异常,她本也痴笨,从来猜不透公主的心思,便只知道徒劳的着急。
“没事。”姜回终于出声,淡淡道:“下去吧。”
绥喜应声,不放心的看了一眼,最终还是走了出去。
雨不知何时停了,惨淡的弯月从游荡的乌云中露出,天地仿佛顺着这白月溶成一条清茫的长渊,将人吞进这晦涩不见底的河中。
这间屋子不大,只在墙壁上方开了个窄窗,即便点着一只蜡烛,也灰蒙一片。
却不难看清案几上平铺的书卷和不远处衣架上挂着的属于男子的外袍。
那是一件淡青色绫缎锦袍,袖口用蚕丝线绣着精致的团云纹,腰间挂着一块雕花羊脂玉,可见衣袍主人出身不凡。
姜回垂下眼睫。
果然。
通陵县被冲垮房屋足足有半数之多,难免更是数倍之众,这处收容所虽然不小,却也绝也不可能有空余。
这两间房和这处僻静的院落想必是县令特意留给谢如琢的。
姜回并没有想到,这个迎回使谢大人竟然就是谢如琢,或者她隐隐猜到却下意识回避了这个可能。
燃着的灯火快要消失殆尽,棉芯触到灯油发出噼啪一声,一时火焰窜涨,照在少女那张略显苍白的面庞。
良久,姜回趴在桌上慢慢阖上了眼。
第二日天气出奇的好,清晨雾气散去,温温的洒在背后,像是茸草在掌心划过,打痒般的暖。
赤江县恢复了几分热闹,绥喜从外面买了些白糖糕,切的齐整洁白,尝起来格外绵软香甜。
姜回不知不觉吃了一整个,余光看见站在外面的守卫,招来绥喜说了两句,让她带人去买些椒盐麻饼给这些侍卫分食了。
赤江县设了几处粥棚,其中最大的当属城南那一处,说是粥棚,其实是在空地上架起几口大锅,等姜回到的时候,衙役正在分发白粥。
姜回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衣衫褴褛的老婆婆端着一碗白粥和馒头从旁走过,轻而易举看见碗中的稠米。
“叫姚大人过来,记住不要声张。”姜回放下帘子,默了默吩咐道。
“是。”绥喜掀开车帘下了马车,不一会,姚文罗便站在了马车旁。
“长公主殿下。”
“此番朝廷可有给赈灾银?”姜回声音很轻,浓密的眼睫低垂,听不出情绪。
“没有。”姚文罗道,似乎不经意提起,“听闻这些银两都出自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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