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情人哪里是这样的眼神,分明是看仇人。
裴元俭一言未发,预想中的愤恨和失望都不曾有,甚至觉得方才那种强烈想要亲眼验证的欲望来的稀奇荒谬,他转身离开,连一声叹息都不曾。
可此刻在朝堂之中,这个名字被薛衡骤然提起,却像是眼前迷雾突然散开。
他从前也未相信薛殷时常哼唱的戏曲中借尸还魂此等荒谬离奇的事会真的存在,但此刻心中却升起一股强烈的直觉。
在通陵遇见的那位长公主就是谢如琢曾经的妾室。
相同的名字并不稀奇,可陡然变化的性情和那股曾被他发觉蛰伏在“姜回”骨血中,在另一个人身上出现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狂。
最明显的,就是那样的眼睛。
黑眸平静若幽潭,却有玉石俱焚的凌厉和果决。
一个多年忍受恶奴欺凌而不反抗的人,不难让人看出她怯弱胆小,纵使经历天堂摔到地狱性情大变虽合常理,但就算再善于蛰伏隐忍,哪怕无法除掉仇人也会饲机报复,而不会忍受欺凌苛责数年。
人有可能性情大改,却不会骤然增长心计。
而姜回焚毁皇庄、借枇杷案反告置之死地而后生,请君入瓮拿到青玉章,将就就计除掉王贵,釜底抽薪火烧张次模一步步谋算,分毫不错。这样的胆气与智谋,绝不可能一夜造就。
除非,换了一个人。
裴元俭眸光微深。
皇帝眉头一皱,前朝官员为同僚后宅已婚妾室请命,若传出去,不知会引起多少猜疑。
“听闻薛将军出自陇县,却不知是何村何地?”
他正要说两句话让薛衡打消这个念头,谁知裴元俭却突然出声,裴元俭从不曾插手他人私事,是以连皇帝也不禁好奇的将到口的话止住。
“鸣镝涧。”薛衡道。
“倒是奇怪。”裴元俭漫不经心道,嗓音辨不清喜怒,也听不出半分好奇。
薛衡抬头,注视着这位权势滔天的裴大人,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心中升起疑虑,却惦念着更重要的事,无心多想。
可裴元俭却不肯放过,慢悠悠的,像是终于寻到了奇怪之处。
“竟无村无落。”
北朝村名以二字居多,三字也未尝没有,却都会在后加上一个“村”字,以示村镇之别。
薛衡不得不耐心同他解释:“鸣镝涧原叫狗儿村,因村大半都被山占据,而这山与狗形似,故山有此名,村也落此名,后有一道士路过,言“此山有神护”,“狗儿”之名不雅,恐得罪神明,又听闻此山有一山涧,流水声有如鸣镝,便取鸣谪涧之名,便流传下来。”
“原来如此。鸣谪乃箭矢之声,薛将军又成我北朝武将,此名实乃极妙。”
“微臣以为此道定是得道高人,镶取此名,又在我北朝得以印证,此乃上上吉兆,我北朝必将攘除蛮狄,国祚绵延。陛下千秋万岁,真命所归。”
说道此处,这位大臣留下激动的泪水,仿佛已然看到了拓地为疆、万朝来贺的那一日。
顿时朝堂内人人跪地,高呼万岁,赞皇帝乃真龙天子,必能成就先祖不能及之大业。
皇帝愉悦的眯眸。
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在意人言美名。从一些奇景里捕风捉影,再加以美好粉饰,从僧道口中传出,便成让人信奉的祥瑞吉兆,或兴旺家族,或天命所佑。
不知情的百姓交口称奇,皆升敬崇。好似这般,这人就当真身负龙凤,家族亨盛永继,与凡不同。
“陛下,臣受陛下赏识得将军之职,也算功成名遂,若不报旧恩,岂非成了忘恩负义之辈,让天下人耻笑。恳请陛下成全臣多年耿耿之心,臣愿以性命报陛下。”
“薛将军还不知道吧?早在三年前姜回病殁后第三日,谢侍郎就已上折为其追封。”
“她,早已是世子妃了。”
作者有话说:
冬至快乐![竖耳兔头]
感谢营养液~顺便我可以拥有很多评论吗?
(小声)
第82章 、旧事
◎木头◎
“薛将军在听闻那位夫人死讯之后,竟不顾陛下勒令,骤然离宫,一路打马疾驰,打伤看守闯入谢家,并擅入谢家祖冢,这还不算罢。”
宫婢说道此处,惊疑不定的微微瞪大眼,她虽不曾见过云麾将军的英姿,却在道听途说中对他有了战无不胜,英勇无两的深刻印象,又听闻他清晨回京时,瓜果掷车盈不盛载,想必样貌也是英朗不凡。却没想到,还不过一日,这人便成了胆大无礼、逆悖罔上的恶徒。
“圣上大怒,让刑部将其捉拿,云麾将军反抗不从,还……”宫婢吸气道:“动了刀剑。”
“最后明小侯爷去请来了裴大人才将其擒住,陛下听闻盛京被搅的天翻地覆后怒不可遏,狠狠责打了他二十大板现正关在大理寺狱中。”
宫婢震惊不已的说完,见姜回低眸不语,以为她对无关事听了无趣,便闭上口退出去,立在门外守夜。
屋内烛火被吹灭,一丝火光颤颤巍巍的冒在灯油,溅起星子灼出一片暗团。
姜回的目光有些复杂。
因方才风波皇帝的偏宠,又加上皇帝方才守在榻前的半个时辰,见风使舵的内侍便无所不用其极的极尽讨好,连姜回半夜醒来可能会用些糕点都考虑进去,在床边专放了带屉窄桌,上面套漆制攒盒内分放了四格冷食,金乳酥、雪梨杏仁酪、蟹黄毕罗和栗子糕。
栗子糕。
她第一次吃栗子,还是在鸣镝涧薛衡送给她的,那时,薛衡还不叫薛衡。
而是只有一个随意取的小名,木头。
距现在,也有九年了。
姜回并非一直生活在山上,她虽然幼年就活在山中,靠这鸣镝涧的山水长大,却到底是人而不是花虫鸟兽,她有着人的习惯,穿衣睡床,三餐热食,也渴望与人交谈和学习新的知识。
她靠着自己又加上偷学猎人的捕猎技巧,到了后来,已然能三餐吃饱,还有多余的拿去换了银子添置了厚袄短衣,也不是没想过买一间小院,却发现对一个无亲族长辈撑腰的孤女而言,在村中远没有在山里安全。
因此,她打消了下山的念头,只偶尔会拿猎到的野鸡野兔去山下换些瓜果粮米,虽不下山住,姜回却也没有打消想要一间房屋的念头,毕竟山洞里又冷又寒,不适合居住。
姜回从山中砍竹削尖,一半插入地里,尖锐的那断则朝上,紧紧实实的圈出一大半空地,又在篱笆外种了驱赶蛇虫的雄黄草,挖了猎洞陷阱,觉得足够安全后,便照葫芦画瓢的建造起房来。
那日,她正要下山去地里捡些茅草,准备拿回去糊泥做顶,就听见前面一阵嬉闹。
姜回从旁经过,那几个半大孩童玩的正欢也没有注意到她,离得近了,她才听见,原来他们正围着一个哑巴似的小男孩取笑。
“矮冬瓜,不涨苗,地里埋了把头瞧。纵往肚里塞大象,你也是个三寸丁。”
一群半大孩童边拍掌边叉着腰哈哈大笑,还有人伸出手推了被围在中间的小孩,因着距离凑近,姜回看清小男孩才堪堪到他胸口。
远远望去,就像大人和孩童。
他仗着长的高力气大,推了一下还不罢休,愣是将小男孩推到在地,看他虽不新却没有一处缝补的干净短衣染上草屑尘土,变得脏污如同土里挖出来一般才罢休。
旁边一个壮小孩眼睛咕噜噜转了转,笑的讨好又恶劣:“大哥,小弟有个更好的主意。”
“你看薛木头此刻的样像不像我们玩的滚水车。”
壮小孩说的水车,是在河边为了更好取水灌田而做,水车滚起,水流就会源源不断,谁知不知何时被小孩发现其中乐趣,经常去河边用手猛地加速去滚,看路过大人被浇的满身水,他们便拊掌大笑。
这几个小孩一起捉弄过人许多次,因此壮小孩一说,其他人立刻意会。
跃跃欲试的半蹲在薛木头身后,将他当做水车,用力往前面一滚,其他几个嘻嘻哈哈的接力,全然不顾薛木头的呼痛求饶。
姜回走了一半又折回去,朝着笑的最欢的那个小孩扔过去一条蛇。
小孩感觉后背滑腻腻的湿,反身回头,正好对上一双红色竖瞳。当即吓得尿了裤子,其他人见到蛇也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作鸟兽散的逃走。
小孩见伙伴跑光,更是害怕,竟然寻了过去。
姜回走过去踢了那小孩两脚,见他毫无反应,顿时觉得没了意思,蹲下去眼也不眨的捏住蛇的七寸将长蛇提起来,随手扔了。
薛木头愣愣的看着她,竟没觉得一个小女孩对蛇一点都不害怕有多诡异,反而觉得她好厉害。
姜回也没搭理他,事实上这时她已经近半月没有跟“人”说过话了。
谁知,薛木头见她要走,竟然拍拍身上的土连疼都忘了跟了上去,姜回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就这么帮着她背着茅草往山上走。
姜回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住在哪,便就站在那不动盯着他瞧。
薛木头也瞧,小女孩同他差不多高,身上穿着像她娘衣裳改短的灰绿上衣下裳,头发短短,眼睛很黑,像是夜里最亮的那颗星子。
忽然,他眼睛也亮起来,跑到一棵树下,脱了自己的褚子铺好,捧起地上那些扎人的绿球一下下往里面装,等塞得不能再塞,才意犹未尽的停下,然后捧着它献宝一样的递在姜回面前。
姜回退一步,终于出声:“这个不能吃。”
她是不懂什么人之间的礼节和客套,给她的,能吃,她都要。
薛木头急了,结结巴巴道:“娘说了,这个能吃,好吃的。”
姜回没有娘,却也知道娘是什么意思,像是住在隔壁山洞的小黄鼠狼饿了吱吱喳喳的叫,就是在找娘给它喂食,不过黄鼠狼的肉是苦的,姜回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吃了它的爹。
于是,两个本就不大的小孩就能不能吃这个问题足足吵了一下午,姜回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骤然说话,嗓音有点哑,也慢,因此就力求用最少的话证明自己是对的,全然不顾这些话到底是不是这个含义,薛木头好几次被他说的怔愣,哑口无言。
姜回越发觉得自己找到了吵架的“诀窍”,于是,便在这个道路上一去不复返。
“这东西,野猪都不吃,你吃,你比猪厉害。”
薛木头想了想家里娘养的哼哧哼哧吃小丫粪的胖的油光水滑的猪,小丫是养的一只鸡。他比猪厉害,猪能吃一坨,那它岂不是能吃十坨?
想起地上那黄黄稀稀的,薛木头脸白了白,忍不住弯腰吐了。
吐完,仍不忘挣扎辩解:“我不是猪,我没它厉害。”
薛木头的娘爬上来就听到自己儿子给猪认怂的豪言壮志,又看见他那一副从泥地里涮出来的尊荣,气的一把揪过来照着他背给了两巴掌,“薛木头,老娘不出来找你你不知道回家是吧?”
“上学堂书都读给猪了,大字不识几个,现在连看见炊烟回家都不知道了。”
“猪都知道到点吃饭。”
薛木头被他娘拎着回家,艰难的回头去瞅姜回,就看见她一个人站在原地,瘦瘦小小的越来越远,像是要被大山给吞没。
薛木头愣住了,不知为何,他觉得姜回比每天都被别人笑话个子矮的他,还要难过,光是看着她,就觉得难过。
薛木头闷闷不乐的回了家,见他这模样,也没了骂他的心思,说几句便拿着他扔在山上的褚子去洗,也不忘将包在里面的板栗拿出来烤了。
顺手塞给呆坐在门槛上的薛木头几个,热热的甜香溢在鼻尖,薛木头回神,趁他娘在替他洗衣服,用布包了大半塞进肚子里,偷偷的朝着山上跑去。
他不知道姜回的名字,也记得山里有狼,不能大声叫,像个千千车般来回转悠,心里想着给姜回栗子,连害怕都忘记了,只有找不到她的焦急。
姜回不怕黑,觉得自己不累,又去背了一趟茅草,正撞上急得要掉泪的薛木头。
脚踢上石子,咕噜噜滚下去发出声音,薛木头抖了抖,回头看见姜回,笑容溢满眼眶,往她嘴里塞了个温热的栗子。
到了今天,姜回仍记得那栗子的味道,很甜,很热,几乎一瞬间就驱散了夜里的寒冷。
而薛衡,是后来取得名字。
那时,薛衡将要行若冠之礼,虽读书不成,只跟着他爹从了使力的行当,算不得什么少年英才,却也是读过书塾,因此有几番讲究,还特意请了夫子为他加冠。
夫子还未取字,就在名上沉吟许久,问他要不要一起改个名讳。
薛衡跑去问姜回他叫什么名字好,姜回想起那日去酒楼送新鲜野鸡,听说书先生讲起三山五岳。
一个个背说出来,让人向往又震撼。
别的姜回都忘了,只记得南岳衡山这几个字,因为那座酒楼正好叫做“南岳楼。”
南岳酒楼用了,山又一点都不特别,便说,“取一衡字,南岳衡山的山。”
薛衡跑去同夫子讲,夫子抚须道:“祢衡击鼓,鼓声深沉,有金石之音。衡,有厚积薄发之意。甚好。”
后来,她有了养母,再后来,养母被人害死,她求告无门反被囚禁,薛衡上门讨人被打断双腿却仍不肯放弃,她冷言冷语说自己心甘情愿,当一县主薄,哪怕是姨娘也是他想不到的荣华富贵,再也不用忍饥受寒,让他不要误了她的前程。
再之后,姜府来人,匆忙之间要带她回京,她只来的及给薛衡娘亲五十两银子让他治腿,却没再见他一面。
没想到,薛衡竟然投了军。
第83章 、各怀心思
◎裴容◎
惊蛰一至,万物复苏,向来是个举国欢庆的大日子,祭龙灯,涂挂五彩良缘图、以梅核击蛰虫,热闹非凡。
寻常人家还会用小火油煎了鲜嫩的鸡蛋,再滚上花瓣、叶子煮了,在橘皮水中浸泡,不一会就变了五彩斑斓的花蛋,不但色彩艳丽极得小孩钟爱,吃起来也是软嫩香甜,口齿生津。
而高门大户却觉得这花蛋上不得台面,反而钟爱在正门摆上一尊白虎石像,以彰显赫。
兵部尚书裴征裴府门前摆放的那尊白虎石像栖于光滑平整的阴沉木上,虎目圆睁、虬髯短锐,虽四爪慵懒而卧,也让人心生忌惮。
据说这座白虎像挪动时需七八个好汉用足了力气,否则连离地都不能,可见绝不是那等只拙表象肚里空空的花架子。
裴母从裴元俭那里碰了壁,一个下午都郁气满满,推开送上来的梨盅。
“我可是他的亲娘,一心一意为他谋算,偏他半点不识抬举。”
“谁家侯爷嫡子像他这般,过了弱冠已有七八年,不但未娶,连个妾室通房也没有。”
“整日里只知道打杀,也不知留个子嗣,难不成有个万一,侯府这诺大家业拱手送给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下贱坯子!”
裴母脸色阴沉,气的胸口起伏,这两年,她几次派人给裴元俭传话叫他来见,却没一次见他来,裴母忍气去他府上递了帖子,却也被拒之门外,倒是每次都寻了个好借口,不是公务繁忙,就是陛下召见。
60/77 首页 上一页 58 59 60 61 62 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