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回眼睛眨了眨,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感动模样:“原来宁妃如此善解人意,昨日竟是本宫误会了,当真是大大不该。”
“两位大人在此,本宫身为皇兄之妹,也该立为表率,知而善改。”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以为她要去宁妃宫中赔罪,却没想到姜回转了个弯却道。
“不若,将这三日改为一月吧。”
“嗯。一月不出殿门,也好心无旁骛向嬷嬷讨教规矩。”她点头道,“本宫觉得这样甚好。”
裴元俭:“长公主也不必过于懊恼,人常蔽于一曲,非一人之过。”
姜回不由得挑眉。
这话直白的把“短目狭隘”的世人都骂在内,连他自己都没放过,只将她排除在外。
她不由得有些佩服裴大人对“同盟”,这堪称稀奇的“看重”。
“多谢裴大人宽慰。”姜回脸不红气不喘的应下他的恭维。
“长公主,明日宁妃娘娘。”要为您举办接风宴。领头嬷嬷不知怎么就将话突然改到这里,连忙提醒。
姜回无奈:“若如此,宁妃还不满意,那本宫也没有办法。”
九曲八转几句话,就是不谈“接风宴”。嬷嬷再后知后觉,也能听出姜回故意为之。
更何况她能跟在宁妃身边,自然心窍玲珑,只是没想过这么从荒僻县城里回来的一个病弱无依的公主,见了这绫罗锦缎竟没被迷花眼,还能有几分小心思。
她这是在讨要好处!
她心下冷笑,果然这在边境那等子荒芜野蛮之地长大的丫头,便是公主身,也再去不掉骨子里市井贱民的贪婪本性。
她掩饰眼中轻蔑,福身道:“长公主刚回宫,必然是四处有缺,奴婢在宁妃娘娘办差,若能有一二说的上话的,必然尽心尽力。”
姜回知晓宁妃举办这接风宴,定然不会让她这个“主人”缺席,而皇帝本就对她幽居三日不满,眼下有现成的借口将此揭过,自然乐见其成。
而她最后也只能答应,但却不会就这么轻易。
“宁妃果然蕙质兰心,连身旁的人也调教的如此好。本宫看了真是羡慕。”
昨日姜回晕厥,醒来除了那个在旁边侍药的宫婢,还有不知哪里派遣来的一个大丫头,四个内殿侍奉的小丫头、两位嬷嬷,连带外面洒扫丫头加起来足足有近二十人。
想也知道,这里面定然有宁妃的手笔,或许昨日那位可疑的傅婕妤也有参与,但姜回却容不得自己跟前尽是些有二心的眼线。
嬷嬷怔了怔,瞧着姜回不谙世事的笑脸,似乎羡慕的话是发自真心。
她按下那一瞬间的怀疑,细细想来,姜回身边只跟了一个小丫头,又病了,周遭又陌生,一时不适应,因而发此感叹。
这么想,她又恢复了镇定,总而言之,她是不信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有如此心计,这未免太让人惊骇。
“明日宴会上有不少同殿下这般年岁的公子小姐,等殿下同她们认识,日后有了玩伴,闲了空了宣她们进来作陪,哪里还有功夫想的起我们这些一模子的奴才,怕是早就忘光了。”
说完,就瞧见姜回似笑非笑的瞧着她,一股浓重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压迫感无声压来,嬷嬷脸上笑意一僵。
“你倒是能言善道的很。”姜回不急不缓的坐下,轻轻吹了吹茶盏,才抬眼道。
“本宫说上一句,你有十句等着。原来这就是承乾宫的规矩。”
不怒自威。
“长公主殿下恕罪。”
“恕罪?”姜回短促轻笑一声,她脸颊精致小小,一双细眉弯弯下一双灵动而又清冷的眼睛,稍稍垂眼,却如秋水横雾,无端透露出几分易碎的羸弱,可抬眼时,却是截然不同的冰冷,仿佛尖锐的寒冰。
她微微俯身:“你从进来就口口声声指教、提点。怎么?难道这天下改了姓氏?”
“奴婢们惶恐。”嬷嬷等人立刻跪了下去。
这次是真真正正的害怕了。
“不敢?你言语之间端着长辈姿态,我看你敢的很啊。”
姜回平静的端起手中茶盏,然后缓缓倒了下去。
她手中茶盏足有八九分热,倒在手上立刻就烫红一片,嬷嬷疼的掌心掐进肉中,却死死咬着不敢叫出声,心中对姜回升起恨意。
姜回不愿意刁难奴才,却也绝不容许这奴才爬倒她头上,将她的话置若罔闻。
后宅从来是个人欺人的虎狼窝,只不过披上一张美丽温驯的画皮,而后宫,则更甚。
若是她今日不发作,暗中那些窥视她的人不消明日就会来踩她一脚。
她若宽仁,就等于亲手将刀柄递在他人手中。
日光攀上屋檐,雨珠刮骨去肉般消融。一点一点磨着神经。
一珠又一珠,簇簇渗透黑瓦,化作缓慢升腾的一丝烟气,惹人吊心催胆。
殿中气氛凝滞。
女子垂眸,一双漆黑眼眸在徐徐阳光下薄似轻雾。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的人,神情平静又寡淡,仿佛根本看不见眼前人的恐惧和痛楚。
既然是主动送上门来,那就不要怪她拿她开刀。
“不管你们是谁的人,在把本宫的事说出口之前,千万要好好想一想你和你的家人,能不能承担得起告密的后果。”
她一字一顿说着,眼中的本就淡薄的笑意褪去,只剩令人心悸的森寒。
“奴婢们不敢。”
“明日的宴会,本宫不会缺席。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至于这些还有这位极懂规矩的嬷嬷,一并带走。”
简短两句,却充斥不容违抗的威严。
“是。”
一群人趾高气昂的来,又灰头土脸的离去。
“谢大人,已经正午,便不留你用午膳了。”
被闹这一场,姜回也没了迂回婉转的耐性,直白的下了逐客令。
“既如此,微臣两个时辰后再来。”谢如琢躬身告退。
“裴大人。”
“你太心急了。”裴元俭静静注视着姜回,一双眼沉若深海。
“没办法。不想忍。裴大人若是改变主意,也请慢走不送。”姜回冷着一张脸道。
“我不是裴大人的手下,更不是你的囚犯,容不得你想如何,便如何。”
裴元俭:“宁妃并不如表面那般简单,你将她彻底得罪,难道不怕她对付你。”
“裴大人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姜回定定看着他。
“何话?”
“无端殷勤就是假意。”
姜回缓了缓神色,“我与宁妃昨日已然结下仇怨,不过一夜,她却为我大肆举办接风宴,又送锦缎又送人,若说这其中没有蹊跷,裴大人信吗?”
“纵使她这次不出手,那下次呢?”
“与其终日惴惴,不如我来逼她出手。”
姜回绕回案前,提起那支绿丝紫檀嵌白玉紫毫笔,干脆凌厉的在纸上写下四个字。
引蛇出洞。
“就算不能斩草除根,也能清楚她的目的。”
裴元俭垂眸看向姜回写的字,这字丝毫不同于谢如琢的劲瘦有节,飘逸优美。反而尖如锥,利如刀,光是看,都能感觉到弯钩竖直间扑面袭来的蓬勃杀意。
像是一把绷到极致的刀,哪怕伤及己身,也要玉石俱焚。
看到裴元俭的目光停在字上,姜回道:“裴大人,通陵土坡前一别两年,我总该有些长进,才对得起大人特意摆的棋局。”
“姜回,这次,你一定不能输。”他深深注视着她的眼,里面夹杂着姜回看不懂的深意。
“裴大人,别忘了我现在和你在同一条船上。你不会输,我自然也不会。”
第87章 、宴前
◎争论◎
宫中要为长公主举办接风宴的消息一出,三品以上的侯爵高门稳如磐石,只消等待宫中内侍将请帖送上门来,至于这中下等的官员和没落氏族则是四处奔忙游走,削尖了脑袋只为求得进入宴会的机会。
现在满盛京谁人不知,陛下极宠爱长公主,从这“粉金携琼”的宴会请帖也能窥得一二。这“粉金”便是请帖以金汁为墨,而这“携琼”则指的是因太过珍奇以致万金难求的琼脂沉香,却只作熏纸所用。
一张请帖便如此奢靡华丽,长公主在陛下心里的地位可想而知,若能与长公主交好可是数不尽的好处,若是不能,能出现在宴会上也是光耀。
非但如此,还有胭脂铺子的伙计依次上门,技艺精湛的绣娘也推了手上的,连夜为这即将参加宴会的娇客赶制新衣,一时盛京城中都喧哗热闹起来。
“接风宴”设在晚上,却不过辰时便有大大小小的马车停在东华门外。
一位妇人从其中一驾马车中下来,这马车破旧又狭小,只遮了蓝布,瞧着在一众华丽大气的马车中显得格格不入。
这妇人乃是左侍郎家的次女田蓉儿,原先一心钟情谢世子,偏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谢世子那位侧妃去了,他父亲舔脸亲自登门为女儿说亲,谢世子仍不肯答应。
又等了一年才死心,最后只堪堪嫁了个城门校尉。
曾经目光无人的田蓉儿恐怕绝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落到这个田地。
“她怎么会来?”一位眉目爽辣,姿色平凡的妇人瞧见田蓉儿,登时觉得晦气。
显然她与田蓉儿认得,但却似乎有不虞,只因不难从她表情看出对田蓉儿的不喜。
或许,这句“她怎么会来”换成她怎么配来才更合她的心意,只是顾忌眼前的宫墙,硬生生忍了下去。
“不管她怎么来的,总之我们离她远些就是。这可是长公主的宴会,若是在宫前发生口角,可不是你我二人能担待的起的。”
一番话提醒也是敲打,孙潼自然知晓轻重,哼一声只当做没看见。
田蓉儿长相虽不出众,但也算小家碧玉,加上家世不错,因此很有几分傲气,对她长相多翻奚落,两人便结下梁子,后来她嫁给父亲看中的一个穷进士,更是抓住机会好一番嘲讽,孙潼便恨彻底恨上她。
看她最后嫁给区区校尉,真是让人畅快。
“瞧,秦家小姐也来了,听说她和明世子就要成亲了。”
忽然,议论声停下来,不远处辘辘声传来,一驾繁贵富丽的高大马车缓缓停下,执炉侍女两侧恭让,先下来位衣着湘妃色纱裙的妇人,却又很快折身,手心向上朝着马车内恭顺立候。
很快,里面下来位着青绿罗衫、衣襟和衣袖处绣有金线云霞花纹的妇人,翠钗金坠,行走间矩步若素,尊贵端庄。
“端王妃。”
众人纷纷见礼,端王妃轻轻颔首,不着痕迹的拂开姜萏的手,率先朝着宫内走去。
几位命妇对视一眼,装作没看见的跟了上去。
姜萏脸色发青,紧紧捏着手中绢帕。
心中暗恨端王妃如此绝情,竟在人前也不给她丝毫体面。
姜萏粉黛薄施,样貌虽不算出色,却自有一股引人注目的娇媚,尤其那腰细身匀,挑起舞来恰如湖中最艳的那一株“菡萏花”。因此在王府头两年很是得端王宠爱,连端王妃也不得不咬牙忍让。
但从来都是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就算她再貌美,也比不过那一枝枝春花娇俏,她膝下又无子嗣,已然是秋天的花,只等枯败了。
但就在这绝境之时,姜府竟然收到了长公主的请柬,这也是为何端王妃不喜也不得不携她赴宴的原因。
这无疑给了她希望。若是能同长公主亲近,端王必定高看她几分,那么复宠也是指日可待了。
至于这长公主给姜府请帖的原因,姜父的意思是许是长公主知晓了姜回和当朝新贵云麾将军的恩交,是以看在云麾将军面上,这才让姜家能够在众多池鱼中“脱颖而出”。
姜萏眸光微闪,没想到她那个姐姐,死了还能帮她一把。
她看向走远的端王妃,手摸上小腹,她已让母亲去寻了能怀孕的灵方,未来,她与这位端王妃的地位终究如何,那也说不定呢。
谁人不知端王是陛下看重的太子人选,而以后的“太子”可不一定是皇后所出。
姜萏眼中的不忿转而被一抹阴沉的笑意取代,硬生生破坏了那份仅有的明媚,显得如同暗地里的毒蛇,让人背脊生寒。
皎月宫。
灿灿日光从檀色篾帘层层透进来,宛若给屋内披上一层轻柔绉纱。
因着今日宴会,谢如琢午后便不再来。
临离开时,谢如琢从袖中掏出白色小瓶放在书案上,向后退一步恭道:“这是太乙膏,可清火消[、解毒生肌。”
“谢大人这是何意?”姜回垂眸看着案上那熟悉的小白瓷瓶,眼神如午后静水,那双眼睛平静的倒映谢如琢的影,却没有波澜。
而那洁白瓷瓶下压着一副字――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从今日上午,谢如琢就鲜少让她写字,而是让她练习悬肘握笔,而后便是临摹他誉写的短句。
却都是些诸如此类,深含戾气,伤人毁己的刻薄之语。
桌上沏了茶,茶香随轻盈的水汽氤氲而上。
昨日姜回拿烫水浇在那嬷嬷身上,为立威而全然不顾自己也端着那滚烫茶盏,同样被热气灼伤。
谢如琢目光克制的略过一眼着她手指烫伤不大却异常明显的一片红痕,定了定道:“臣无意置喙长公主殿下,但臣奉陛下之命授长公主殿下习字,承师徒之名,便当尽其意。”
“须知囿于过去,实为搁之一蚁,困为瓮压。以戾之忿起,如烈油滚烹,虽以险胜,却不知伤人毁性,必有徒失桑榆之旦夕,当珍惜自身,犹为晚已。”
午色江沉,钟磬摇晃。
“谢大人。本宫有一言请问。”姜回平静的听着,脸上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面对这一番堪称犀利的劝解,口吻也仍是平和的。
“臣不敢。”谢如琢道。
“若有二人饥灾之下结伴而行,一人脚程略快,发现草丛之中藏有一饼,欣喜若狂,告知同伴分而食之。”
“同伴却生贪心,见四周无人将之暗害,携饼奔逃。然这人侥幸未死,谢大人认为,此人该当如何?”
姜回掀眸,一双乌黑清澈的眼藏着锐利:“谢大人亲赴赣州,亲见洪灾之下争食而斗。当知我所言未必不可能。”
“既犯杀人之罪,当以律法逞之。”谢如琢道。
意料之中的答案。这个人从来如此,将人世间一切持尺度衡,尊法为宗。从不曾想,一潭池水看似明镜,暗处却混浊肮脏,绝不是能用“律法”二字,就能将之分以黑白。
而世间以黑白冠之的大多事,也都是穷尽人力所能尽时却发现,所言、所行、所执奉如暗室举灯之事,皆在三六九等、富贵卑贱之下,化为水中捞月,连说起都是荒谬发笑的。
这才有“徒劳无功”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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