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回垂垂眸子,双手自然的交叠,就那般姿态闲适的立在原地。
她神色轻松,可那些底下的官员家眷却暗暗叫苦。
她们是臣,断没有臣子安坐,长公主站着的道理,于是便只得跟着站。
偏偏姜回还莞尔笑着:“诸位不必客气,继续吃茶饮酒。参加宴会自然尽欢才好。”
“长公主殿下客气,臣等……喜欢站着。”他们不清楚姜回为何站着不动,只有那些极清楚内宅争斗又身份显重的宗室夫人,才大概猜到姜回初初回宫,对宫中规矩一知半解,怕是不知坐在哪里。
但猜到和解围又是另外一回事,毕竟,这宫中敢刁难姜回的,屈指可数,也是她们绝不会轻易得罪的人物。
只能说,权衡之下,姜回无疑是不够尊贵被舍弃的那一个。
裴元俭端起酒杯,用余光扫了姜回一眼。
今日宴会,来的都是盛京权贵,就算是内里再如何败落的家族,也会想法设法穿着金玉,繁复鲜亮。
唯有姜回衣着浅色,只那发冠金钗点缀出皇家威严,相比起其他人却素淡许多。
满堂盘根错节,只有那个女子身无依靠,分明已然身份不同,却好似被隔绝一般,孤零零的站在原地。
仿佛天地之间,仅有她一人。
前路如履薄冰,后路,…
哪有什么后路?
她退无可退。
裴元俭执杯的手一顿,酒杯不小心的倾斜,洒了他身侧人一袖。
明昭低眸,看着自己袖底湿漉漉的滴下一道小溪,缓缓转头看向裴元俭。
用眼神问,这是什么意思?
裴元俭坦然的换了只酒杯,只当没看见。
明昭看向殿中站着的人,又看向漫不经心坐在那的裴元俭。
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心中好笑,这人让他办事就不能直说,还费他一身好衣衫。这可是千金阁的绣娘花了半年才做成的。
但,帮姜回也未尝不可。毕竟,她还欠他一顿饭。
“长公主殿下远道而回。”明昭站起来,“理应敬一杯薄酒为贺。”
明昭一袭利落的青色云缎锦袍,长发以白色丝帛高高束起,眉毛很浓,眼眸如一弘漂亮泉水,嘴唇亦是红润。
因他个子高又生的俊俏,很难不让人觉得亲近讨喜,他站着从酒桌前走出来,好似柳枝河边走来的翩翩少年郎,连这大殿都多了几分鲜灵活气。
瞧见姜回眸光落在他滴水袖间,他大咧咧一笑,毫不在意的拎起袖子随手一拧,他声音清亮,走路稳健,发带在肩后自由晃动。
身后映着明亮灯光,好似掬出一捧春日骄阳。
“一身衣服而已,湿了便湿了。”
瞧着众人目光直直盯来,他也不在意,“反正在皇叔这里,我没规矩惯了。”
“多年不见,长公主想必定然已经不识得我。”
“我叫明昭。从小在皇上跟前养大。”明昭笑着,却不曾提起和姜回之间或许有亲,显然虽玩乐不羁但却注重分寸,不让人觉得讨厌。
“明世子。”姜回从善如流,自然明白他是在告诉她装作彼此不识。
“长公主殿下对盛京这些名门贵眷想必也不曾识得,不如坐下来让诸位依次介绍。”
他点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侍奉在后的宫人自然不得不出来为姜回引座。
虽自我介绍过去不曾有过,但姜回身份尊贵,又有明昭投玉在前,便也笑着说起来。
一时间暖阁气氛再无方才冷寂沉沉。
不稍片刻,皇帝携宁妃,端王平王姗姗来迟。
跟在后面的还有那位风头正盛的云麾将军薛衡。
“这薛将军不是在牢狱之中吗?”
“皇帝打了薛衡几十板子,又关了几天,怒气消减,也算对谢家有个交代。更何况薛衡刚立大功,再关下去也不可能。便借着接风宴的由头放了出来。”
一阵窃窃私语,皇帝坐下,“方才发生了何事?远远便笑声。”
太监耳语一番,皇帝故意扳起脸:“明昭,都快加冠了还不改改你这顽劣脾性,这也是你能胡闹的地方,还不快去换了衣衫,不成体统。”
明昭行礼站起来:“皇叔,侄儿这是为您与长公主团圆高兴,这才一时失态,看在长公主的面上,您也不能怪罪我。”
“再说,这身衣衫可是我好不容易讨了您的赏才在好几个人手中买下的,自然也该穿够才能换。”
皇帝顿时被他一脸得意又不舍的模样逗笑,“不过一件衣衫而已,等明日便让内务府送几件新的去你府上。”
明昭笑嘻嘻谢恩。
“秦家的是哪一个?”皇帝目光梭巡。
明昭的手顿时紧了紧。
秦芜从最末端席位站起来,走到大殿中央恭敬跪下,不卑不亢道:“臣女秦芜拜见陛下。”
这声音清灵又悦耳,好似冬日的雪般净透,穿一件的双蝶绣花襦裙,袖口与领口绣了精致淡雅的芙蓉花,满头乌发随动作垂落肩头,一举一动都是嫡女的规矩稳重。
皇帝随意点头,只对明昭道:“都要成亲了,日后也该手心如你父亲一般为朝廷效力才是。”
明昭:“臣向来武功不成,文采平平,也没什么大志向,这等重任臣万担当不起,有几亩田足够养活妻子余生乐哉。”
皇帝佯怒:“你倒是对自己清楚的很。”
“皇叔有千万能臣辅佐,侄子正好在皇叔身边躲躲懒。”
皇帝厌烦的让他回去坐着,举杯道:“今皇妹归朝,又有薛爱卿立功而回,实乃喜上加喜,诸位爱卿与臣同乐。”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来人,舞乐。”
一阵琵琶声响起,衣着红纱、腰系金色圆片腰链,佩头纱面巾和臂钏的舞女莲步轻移,金片摇曳之下,女子纤细柔韧的腰部如灵蛇一般扭动,脚尖轻点,说不出的曼妙夺魂。
“这舞倒是有几分新意。”皇帝目不转睛看着当中腰系猫眼串珠的舞女,只觉那猫眼活灵活现,勾着他的目光。
“陛下,这些是宫里最近新排的舞蹈,名为桑林舞。”
一旁的小太监瞧见皇帝的神色大喜,不枉他特意从宫外的醉金楼请了舞娘来教。
宫里会跳舞的美人不少,但皇帝什么绝色佳人没见过,因此这“眼前一亮”就格外重要。他这两日正为这事苦难,宫外的兄弟便递了信说宫外的醉金楼日日客座满盈,里面美酒戏舞直让人赞叹梦里一般,说的天花乱坠。
他揣着怀疑去了,后只道“人间竟有此妙处”。
当即从宫里挑了容貌出色的舞女出宫去学,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有今日的舞。
“赏。”皇帝大悦道。
小太监一脸喜色,叩地谢恩。
第90章 、两相杀
◎诛心◎
一舞毕,舞女执着酒壶给诸位王爷官员奉酒,给皇帝斟酒的自然是那个容貌最为出色的领舞。
“陛下。”她声音柔柔,酷似膝前黄莺清泉般落入人心尖。
“这是宫里新酿的卜芥酒,陛下尝尝味道如何?”
明帝近些年时有头疼症,近些时日每次喝药都大发雷霆,连奉职太医每次请脉都战战兢兢,两三日服药不好后更是直接痛斥太医无能,连药都不肯再喝。
御医穷尽脑汁想出了以药入酒的法子,可不是陈酿,风味便略差,便趁着今日龙心大悦奉上,只盼皇帝能喝上一两口,着实用心良苦。
美人在前,皇帝顺势接下,一饮而尽。
端王坐在下首,乍一看去,神色端肃,身材宽魁,瞧着便不谦和温柔,举手投足之间也豪爽,不似平王谦谦君子般的仪态模样。
身旁舞女低低俯身斟酒,睫毛纤长,唇如樱桃,小小的挽起一个浅弧,像是勾人品尝。
臂钏轻晃,抬手时细腰隐露,一身线条流畅,波澜起伏。
端王并不低头,舞女眼眸轻动,酒壶倾斜洒在他身上,装作惶恐的模样连连请罪。
端王愤怒起身,刚要斥骂就看到舞女泣泣流下的眼泪,梨花带雨的小脸竟觉有些熟悉。
端王烦躁让她退下,离席去更衣,舞女远远跟在他身后也离开了宴会。
姜回看着这一幕,眸光裙席下妒火中烧,恨不得将手中帕子撕碎的姜萏,眼眸划过一抹幽光。
从昨日收到请柬,姜萏一定满心欢喜的以为这是她重新夺得宠爱,爬得高位的开始。
那么,她的希望从这一刻起,就开始被打破了。
她这个妹妹向来自私又心高气傲的很,觉得自己天生高贵,只有这天下最尊贵的人才能配的上。为了她的心愿,整个姜家都是她脚下的筏子,旁人牺牲再多,都不会换来她丁点感激。
更何况一个半路寻回来的同父异母的姐姐。
她只会觉得这是姜回的福气,哪怕死了,比起一辈子窝在鸣谪涧见不到京里富贵,她已该含笑九泉。
可惜呢。她又回过来了。念在过去的“恩德”,她也该回赠姜家一份大礼。
所以,她亲自写了给姜家的请帖派人送去。
以前,有她在,姜府一家四口和乐融融,现如今,没了她,而姜萏又失了宠,她那个贪心不足的父亲,不学无术却爱赌好面的弟弟,和那个伪善心狠的继母。
一旦有风浪吹过,姜萏,你的父母又会怎样对待你呢?
让一个人失去,又怎会有登高跌重来的美妙。
以为一切握在手中,却发现那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
这样的痛,才够刻骨。
姜回徐徐的笑了,姜萏,你可要好好的活着,才能看着你曾经费力求来的一切在手中失去,看着整个姜家逐渐分崩离析,看着你的父母撕开和善的假面,露出豺狼食肉的真面目,看着你的血肉被一点点啃噬,变得干涸、枯槁,日日夜夜承受着他们的索取。
直到变成地上一滩腐臭的污泥。
姜回收回眼,却猝不及防骤然对上裴元俭的眼神。
那里,没了过往要挖掘出她秘密,让她时刻警惕的窥伺,反而像是广袤无垠的夜色,让人看着便能轻易陷入其中。
今日宴会并不算庄重,反而因有团圆意味倒更像寻常家宴。是以他没有穿平日的朱红官服,只穿了件苍苔色的窄袖圆领锦袍,腰身以白玉跨带收起,将他衬得身姿颀长又英挺,像是苍茫平原那一弯皎洁柔月,骤然看去,竟是让人挪不开眼。
姜回迟钝的移开,掩饰般的低头拿了荷包中的栗子片放入口中。
再抬起眼时,发现他还未挪开。
她骤然觉得恼。
看她做什么?难不成这人贼心不死,又在谋算他得利而她连人都赔个精光的买卖?
姜回怒气又上心头,虽然知道他不是有意隐瞒,但又无端的就是觉得气恼。
这人从来精明睿智,从无失手,每次与他见面,她都好似被他看穿,如同他掌心泥人,任他揉圆捏扁。
难道上苍也如此不公,只他一个聪明人,不给他人留一点余地么。
想着又扯出久远的记忆。
那日裴元俭告诉她,若想不再被人所欺,就要站在高出,旁的人,都不可依靠。
姜回左思右想,明白他的意思是要让她自己握有权利。可明白是一回事,真正去做又是另一桩事。
她在山中长大,后有养母却也只有半年光景,连字也不认得几个,要她从那些深谙内宅之道的妇人手中争权,堪比痴人说梦。
山麓中,幼兽懵懂无知,便会向成年野兽学习捕猎技巧,这是以大传小延续下去恒定的本能。
她也知道谢夫人不满,姜夫人更是表面温和,所以她选择学习的人是裴元俭。
她拿出小心翼翼积攒的碎银给丫鬟去打听他的消息,反复琢磨他每做一次决定的用意,每次谢夫人准她回姜府时,她都会打扮成丫鬟模样偷溜出去,花费大半日跟着裴元俭,看他说话、行事、眼神。
直到有一天,他身边的人发现了她,颇有些好笑她的意图。
竟然有人想要学他们大人?还是个姑娘。
旁边有人问裴元俭如何看待,而裴元俭只是看她一眼,却只淡淡的说了一个字。
“她?”
那一瞬间的轻蔑和不信,像是将她整个人钉在柱子上,眼前一切似乎都成了幻觉,她眼前浮现一双双或鄙夷或嫌弃或冷漠的眼神,将她整个人坠往冰窟,浑身失去了所有温度,冷的比那年鸣谪涧的雪夜还要冰凉。
几乎在那一瞬间将她整个人压垮。
宴会中推杯换盏,热闹谈笑,姜回眼中的波澜瞬间消失,只剩下刺骨的冷。
“公主,田蓉儿出去了。”绥喜蹲下身边替姜回布菜,边悄声道。
姜回蓦地回神,起身道:“走,我们也出去透透气。”
田蓉儿立在湖边,水面映照出一张因愤恨而格外扭曲可怖的脸,再也不见当初的高傲。
她所嫁夫婿仅仅是个城门校尉,被人拿出旧事奚落嘲笑了个遍。
其中最可恨的便是孙潼。
“不知校尉月俸几何?想当初田姑娘,哦,不,该叫吴夫人了。”孙潼佯装口误,懊恼的拍了拍,“当初吴夫人连二十两的盘长纹金发簪都嫌做工粗糙,百般嫌弃,却不知靠吴校尉的俸禄,日后还能不能买得起?”
“你在做什么?”
骤然响起的声音惊了田蓉儿一跳,摇摇欲坠的立在湖边,慌神之下她伸出手本能抓住眼前的人。
却不料连带着那人都要往湖里坠去。
“大胆!你竟然推长公主!”
一声厉斥如惊雷乍响,田蓉儿被人从湖里捞出来,还不待升起死路逃生的喜,便先觉出恐惧。
谋害长公主,这是何等大罪?
怕是连田家都保不住她!
她狼狈的坐在地上,发丝湿漉凌乱的贴在面颊,却不曾抬手整理,目光仓惶的伏地叩头:“臣妇惶恐,臣妇没有。”
曾经目中无人的田家小姐,今日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丢尽了颜面。
“还说没有,若不是我及时拉住长公主,只怕长公主就要落入水中!”绥喜眼神愤怒,众人顺势低头看见姜回裙裾沾染的大片水渍。
“你是何居心!”
“臣妇没有。”田蓉儿眼泪纷飞,不住地摇头。
“没有?难不成你是说我冤你不成?”绥喜冷声道。
“是方才有人突然出声,臣妇受到惊吓这才。”田蓉儿说着,声音却渐渐小了,她对上姜回那一双漆黑平静的眼。
是她?可是为什么?
她们无冤无仇不是吗?
可是,她就算说出事实又有谁会冒着得罪长公主的风险为她区区一个校尉之妻说话?
一个校尉而已,在长公主眼中,碾死他就如同碾死一只蝼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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