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接通,方成还未来得及开口,程衿便把目的挑明。
“亲属?你不也……”方成对她突然的一通不明不白的话语绕晕。
“我不是亲属,你是他师父,你才能签。”程衿主动打断,语气竟是不正常的平静。
“啊……好,我马上过去。”
程衿用冷漠的声线通知他徒弟受伤的消息,以及出乎意料矢口否认她自己与陆南祁的关系,这一通电话听得方成百感交集。
不过他也顾不得多想,揪起靠背上的外套直奔医院。
“快,快!”
方成提前赶到签完了同意书,急救室的医护人员便从救护车上接手虚弱的陆南祁,得以顺利进行抢救。
转运平车在救护车长鸣的警示笛声和相关人员的指示下,车轮被压出咯噔咯噔的转声。
程衿早已追不上护士的脚步,只能在远处无助地看着腹部一片鲜红的陆南祁逐渐淹没入人群,离开她的视野。
她的双手仍然留着陆南祁顺着酒瓶玻璃滴落的鲜血,刺眼的红让程衿感到一阵连着一阵的晕厥。
她尽力想要追赶上工作人员的脚步,却奈何自己在刚才等待救援过程中,那段歇斯底里的哀嚎,早已耗尽了她仅存的力气。
她顿时脱力跌倒在半路,鬓间垂落的长发遮挡住了前方的视线,视野也在泪水朦胧间模糊不清。
急救廊道顶部的照明灯产生强烈的眩光,将程衿无数次拉回一个个提心吊胆的过往。
陆南祁是个警察,
所以这种情况她早就预料到了。
即便不是一线刑警,受伤依旧是难免的事。
街坊邻里的闹剧纠纷,无论什么都有可能带来危险。
可是陆南祁愿意,她也不好说什么。
她只能无数次在等待的时间中,数着秒数一遍又一遍做好心理建设。
每一次不出意料的负伤,程衿还是能见到即便浑身缠满了绷带,却依旧一脸轻松地冲着自己傻乐的陆南祁。
她害怕过,也一直害怕着。
可她不想让他害怕,她也知道他不想让她害怕。
所以彼此就这么心有灵犀地维护好对方的谎言。
然而,当程衿第一次亲眼目睹陆南祁的鲜血,盖过身上被殴打后的淤青,不断向外流淌的时候——
当她亲眼目睹陆南祁从未和她说过,受伤会疼到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
她没办法不在意。
白色手术室大门上方悬挂的指示灯以微弱的闪烁发出亮光,它也许将会持续亮着,不知道多久。
程衿蔫蔫地坐在一旁的不锈钢椅子上,不敢抬头看这令人窒息的红。
方成见她疲惫不堪的模样,不知如何安慰,只是与她隔着一个空位坐在一起——对于二人不远不近刚好的距离。
天花板的顶灯嗡嗡闷响,两人间压抑的气氛让方成有些喘不过气,于是他默默起身,在不远处的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罐啤酒和纯净水。
他用瓶底轻轻碰了一下程衿的头顶,一声不吭地硬塞入她的手里。
程衿对这个父辈一样的男人突如其来的关心愣了一会儿神,抬头望了他一眼,悠然道:
“你可别喝了,到时候等陆南祁出来,又不知道要念叨你多久。”
方成熟练地单手拉开易拉罐铁环,弥散着小麦香气的浮沫从罐口一瞬间滚涌出来,他急忙对准开口猛灌一口。
清爽的酒水顺喉而下,滋润了刚才因长久的沉默而干痒的咽喉。
“咳咳……”方成习惯性清了清嗓子,浑身上下一股慵懒的劲,“哎呀,现在你怎么也变得和他一样了?我记得你之前可是站在我这边啊!”
直到说完了最后一个字,方成才意识到自己现在说出这句话有多么冒犯。
可话已经收不回去了,他只能尴尬地用余光偷偷瞟了一眼程衿,想看看她的反应。
程衿倒是意料之外的平静,她只是木然地自顾自直视空荡荡的前方,复杂的心绪全部写在眉头上。
“你别担心,”方成放下酒罐直起腰来,颇有长者的沉稳,语速缓慢但令人安心,“这小子之前那么大一场车祸都能死里逃生,命硬得很,这次也不会有事的。”
程衿被方成这么冷不丁一句安慰逗笑了,终于从沉默的死寂中挣脱,以水代酒,与方成有模有样地碰了个杯,笑意松弛。
程衿在一旁假装小口抿下浅浅的一层矿泉水,眼睛斜着看向方成。
方成豪爽地连续吞咽了好几大口,也算给足了程衿面子。
这一老一少的两人不断隔空碰杯,不成熟的玩闹把戏盖过了焦灼的指示灯红光,在无言中却异常和谐。
他们像个忘年交——也确实是对好朋友,曾经是。
五年前,在东川的中心公园,程衿第一次见到方成。
这个已经人到中年的男人一路搂着陆南祁的肩膀出来,眼角的皱纹没有给他带来长者的威压,反而透露出一股亲和。
他与陆南祁亲如父子,程衿是知道的。
有道是“爱屋及乌”,她因此对方成也是十分尊重。
陆南祁有时候比女人还要婆婆妈妈,仿佛一整天都在盯着方成的一举一动。
但凡某天方成喝酒或者抽烟的次数多了,陆南祁总能像个精准雷达一样,迅速找到方成的“藏匿点”,对他不顾情面就是一顿训斥,苦口婆心的样子让方成也觉得理屈。
所以这个老顽童,为了躲避陆南祁的“鹰眼”,总是抓住机会就往外面跑,堪当所里的“外勤达人”。
有时候实在躲不过,他就会找到程衿,躲在她的后面以此摊出自己对抗陆南祁的底牌。
程衿很喜欢这个有趣的大叔,所以每次帮情不帮理,都会找理由为方成开脱。
两个人一来一回就形成了一条巨大的“利益链”,陆南祁对此也束手无策。
只是关系再怎么亲近,那也是五年前的事了。
陆南祁一道“分手宣言”,划开了三年前的一切,站在深渊对面的不光是陆南祁——
还有方成,
以及曾经所有的亲昵。
啤酒度数对于方成而言还是不够过瘾,没几口便喝了个精光,他长长地发出一声喟叹,将喝剩的易拉罐攥在手里。
程衿早已重新扭紧了矿泉水瓶盖,放在脚边,脚尖轻轻点着地板瓷砖,有节律地点出“哒哒哒”的轻响,但并不让人烦躁。
方成瞥视程衿,她的双眼即使在白炽灯的照耀下,也不再是平日里透亮的好看。
瞳孔早已在耗尽心力的等待中黯淡无光,眼周的红血丝不知是因为哭泣过还是过于疲惫,几乎占满了整片眼白,眼下深深的凹陷尽显忧郁。
他知道即使程衿一直以笑脸陪他玩幼稚的游戏,但她其实根本没有完全放下心。
只要手术指示灯依然闪着红光,她的脚尖点地的晃动就不会停下;
只要她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与陆南祁的纠葛就不会轻易结束。
方成知道程衿是个有主见的人,大多时候甚至比他们这些男人还要坚定和果决。
他一瞬间生出一个不知道是对是错的念想。
也许如果她知道了真相,说不定会处理得比自己好上千倍万倍?
说不定自己这些年来只是在瞎担心?
他们这一对天作之合沦落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地步——
也许都是他的失误。
方成脑海中一反常态,不断蹦出这个可能改变一切的想法,这个想法的背后,可能是连他自己都无法承受的后果。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番内心挣扎后最终还是决定缓缓启齿。
然而嘴唇却因为过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而粘在一起,齿缝间挤出的音调因此晚了半拍,没能传到程衿的耳朵里。
“手术很成功,”医护人员推开大门传达好消息,打断了方成要说的话,“病人没有伤到内脏,就是在腹部缝了几针,这几天注意静养,拆了线之后就可以出院了。”
程衿和方成闻言激动得迅速站了起来,心中的大石头此刻才真正落下。
他们注视着陆南祁被护士从手术廊道里推出来,虽然还是一脸昏睡的模样,但脸色却肉眼可见好转了许多。
程衿扶住陆南祁躺着的担架车边缘缓缓跪下,额头怯怯地触碰他的指尖,语调轻颤:
“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不,”一旁的护士听见程衿的低声絮语,反驳道,“还没这么简单。”
第42章
“还没这么简单。”
“什,什么意思?”
护士急转直下的一句让程衿好不容易放下的心脏又被提了起来,她结结巴巴迟疑问道,心底虚无地浮空着,手脚冰凉。
“啊,命是差不多保住了,”护士见程衿突变的脸色,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得不妥当,急忙安慰道,“就是因为伤口缝合过,所以家属要注意一下患者可能会发烧,夜晚要关注体温变化。”
护士的解释终于让程衿的心稳稳落下,一旁的方成也如释重负一般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们跟着护士将陆南祁抬到病房的床上,待医护人员把相关监测仪器为陆南祁一一安置完成。
“请问他还有多久可以醒过来?”程衿见陆南祁似乎迟迟没有睁眼的迹象,有点担心。
护士仔细调整好输液的流速,有条不紊地将医疗器具统一收拾在盘子里,随意看了陆南祁一眼:“手术可是全麻,术后大概三十分钟能醒来吧。”
“三十分钟?”程衿诧异,“那,那散麻的过程中会有危险吗?有没有一直没醒的前例?”
“护士小姐,你可能不知道,他是警察,警察身体素质比一般人要更强,不应该睡这么久的。”程衿有些语无伦次。
方成知道她这是由于过分担心才胡言乱语,于是轻拍了几下程衿的肩膀,让她的情绪逐渐安定下来。
“别担心,”方成安慰道,语调故意掐成一种搞怪的尖音,企图缓解程衿的焦虑,“小陆这家伙命硬着呢,八成是现在做着什么美梦不愿打破罢了。”
虽然方成这么说,但心率检测仪“滴滴滴”的跳动声依然充斥了整个病房,一点一点将程衿的心收紧。
方成意识到自己的话没有效果,于是收起不正经的样子,双手插进兜里,缓缓吐出一句,语气深沉:
“再说了,他还想听你和他解释所有的一切呢,就这么死了,这家伙可不甘心。”
程衿视线一沉,目光落在面无血色的陆南祁脸上,鼻腔的呼吸声加重。
她挨着陆南祁的病床慢慢坐下,手背上的输液管绕了一圈,和凸起的青筋一起顺延而上,手指和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样冰冷。
“你守一下吧,我先去缴费。”
方成轻声交代后缓步离开了病房,程衿目送他走出房间,越来越远的脚步声让屋内只留下了挂钟秒针的滴答。
程衿转回身体面向病床,陆南祁的呼吸在各种仪器的作用下逐渐平稳,胸口一张一伏得极有节律。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背上仿佛卸去了重担一般,整个人松松垮垮趴在病床的边缘。
她的头轻轻靠在叠起的双臂上,缓缓合眼,在万籁俱寂中忘却了两人在时光中数不清的纠葛。
方成这一去似乎耽误了许久,又或者是程衿这段时间以来难得的惬意,即使她拘谨地只趴在病床狭窄的边缘,却也在这么短暂的片刻里得以好梦。
伴随着病房内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程衿沉沉睡去,最后惊醒她的是手心莫名的凉意。
她抻抻懒腰,直起身子抬眼一看,正对上陆南祁飘忽不定的眼神和强装镇定的一脸心虚。
“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程衿睁眼的第一句话就是热切的关心。
陆南祁也许是因为昏迷太久,干涩的喉咙一时只能挤出虚弱的沙哑嗓音:“咳咳,还……还好。”
程衿赶忙从旁边的床头柜上倒了一瓶新装的温水,用手小心托着杯底递给陆南祁。
也许又是因为陆南祁刚散麻,伤口缝合处的痛感没有麻药的阻碍,一时奔涌全身,导致他接水的时候,双手明显无法控制地不住颤抖。
“你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凉?”
程衿无意中碰到了他的手,待陆南祁喝完润喉的温水后,便细心将他的手放进被子里,又细细掖好被角。
“辛苦你了。”
陆南祁的声线不是往日里那种平静的柔和,而是带有颤抖的虚弱,轻飘飘的一句道谢反倒让程衿不是滋味。
“哎呀,你这是为民除害,谢什么呀?”程衿刻意高声掩饰内心的落寞。
“我这都是应该做的。”陆南祁看着程衿红肿的眼眶,依旧感到十分愧疚,“不应该辛苦你照顾。”
“你不是总爱挂在嘴边么?就是那句‘人民在我们身后’。”
程衿冷不丁一句让陆南祁摸不着头脑,没有生气蔫蔫地靠在床头,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程衿见陆南祁这般呆若木鸡的样子,勾起嘴角无奈长叹一口:
“我就是人民,你做了你应该做的,我在你身后也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
“我……”陆南祁停顿少顷犹犹豫豫地开口,眉头轻皱,“我什么时候说过的?”
陆南祁的一句话仿佛拉住了程衿的手,原本正仔细掖被角的动作停滞,指腹贴着粗糙冰凉的被面,指尖微微发力陷了下去。
“三年前,”程衿索性不再隐瞒什么,“你忘了,但我还记得。”
她抬起原本失意落寞的头,一双清眸投向陆南祁,眸中尽是难忍的痛隐。
姑娘的发丝在死寂沉闷的病房空间里,倔强地搭在肩头上,窗外透不进一丝清爽的微风。
陆南祁被迫对视,轻蹙的眉头将过往团揉在一起,心脏的刺痛盖过伤口细线缝合的撕裂。
陆南祁的手从被单里抽出来,却只敢轻放在身旁。
他的指尖以微小的程度向前挪动,指腹与床单摩擦出细小的声音,刻意装作若无其事地偷偷朝程衿的手不断靠近。
他极力想要说些什么,哪怕是无用的解释。
可堵在喉咙里的千言万语,从唇齿间挤出来时,微弱的音调甚至被吊瓶里滴落在滴斗中的药水盖过。
而程衿眼中的沉痛也只是一闪而过,不一会儿就掩藏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的眸色和继续为他掖好被角的细腻。
“天哪!”
陆南祁正看着程衿愣神,却被门外突然一声惊叫呵住。
他和程衿齐刷刷默契地往门外看去——
只见一位拿着刚打印完的X光片的陌生妇女一脸惊讶地朝病房内走来。
“是……是陆警官吧?”妇女即使第一时间也无法完全确定,只是试探询问,声调却出乎意料的中气十足。
陆南祁不明所以,但还是从迷茫中清醒过来,礼貌点头回应妇人,不明其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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