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品推车在瓷砖地面上发出规律的滚动声,胶囊在罐子里咔啦咔啦地碰撞。
陆南祁晚了几步才追上程衿,却发现她正一个人默默站在病房外面,似乎没有进去的打算。
他抬头望了一眼科室标牌——肿瘤科。
他心中一颤,投眼望向远处的程衿,她平静的背影在勾起的发丝围拢下,周身安静绕了一圈光晕。
充斥死亡与疾病的医院廊道,只有她一人拥有荧荧微光。
陆南祁缓缓走上前去,快要靠近她的时候步调放得更慢,最后只敢试探着轻点了一下她的肩膀。
程衿感觉到动静便转过头来,脸色除却不久前从婚礼宴席上退下的苍白,还有突然浮现的悲楚。
陆南祁知道定然和她父亲有关。
“咳咳,”也许是被情绪堵住了喉咙,程衿看见陆南祁靠近过来便先清了清嗓子,调整好情绪和声线,故作镇静问道,“你怎么跟来了?”
陆南祁没有直接回应她的问题,而是转移了话题:“叔叔他……怎么了?”
程衿从哽咽中极力破开堵塞,摆摆手示意不在意,嘴角漫延出显而易见的苦笑:“胃癌,也算是他的报应。”
陆南祁站在程衿面前,内心的纠结和焦虑如同潮水般在他脸上起伏。
他双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想要抓住些捉摸不透的安慰话语,但这些话却像滑落的沙粒在他指尖流走,一双手悬停在半空,指尖泛上了苍白。
他看向程衿的目光闪烁着痛隐,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沉重艰难。
刚才在程衿周围洒落的阳光偷偷溜走,只给他们的身影投下了一层薄薄的阴影,连光线都不忍打扰这份静谧中的挣扎。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下来,只有两人心中汹涌的情感波涛,在无声地翻滚。
“不进去?”
程衿妈妈在一楼大厅缴完费重新回到病房,在远处便看见站在门口的两人,直到走进了才发问。
陆南祁接触到程衿妈妈的视线,她眼睛在他身上上下扫了几次,目光带着一抹威严,不由得多了几分打量:
“你怎么又来了?你们两个不是早就分手了吗?”
陆南祁猛然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和程衿都走到了结婚的阶段,程衿妈妈不可能不认识他。
可是自己的失忆又让他无力伪装,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话。
“妈,为什么你会同意过来?”
程衿突然向母亲发问,尽管不一定是给陆南祁解围,但也正好让他逃过一劫。
程衿妈妈面对质疑默不作声,表情依旧看不出情绪。
“为什么……”程衿反而激动起来,极力压低声音低声嘶吼,“为什么他要死了还想扯我们下水!”
程衿妈妈终于动了动表情,用指腹浅浅推了一下墨镜,缓缓侧过身双手交叉在胸前,与程衿正面对视。
墨镜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程衿的倒影,程衿却隔着墨镜,看不出母亲半分的神情。
母女俩剑拔弩张,气势谁也不比对方弱。
“他是你父亲,亲生父亲。”
程衿妈妈深呼吸一口气,张开紧抿的嘴唇才淡淡吐出一句。
程衿听见母亲可有可无的荒唐解释不禁哑然自笑,低头闷哼了几声,眼神转变为刺骨的凌厉:
“他找女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他是我父亲?他二十年来一面都不肯见我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他是我的父亲!”
“所以到现在要我们出钱出力为他养老送终的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是个父亲了?”
“他的算盘打得真是和那年分家时候一样好。”
程衿妈妈将女儿的愤怒尽收眼底,手中的病历攥紧后又松开。
程衿对母亲的态度感到鄙夷,撇开两人独自气冲冲走下楼梯,用背影挡住自己的心酸和委屈。
程衿妈妈对她的反应似乎是意料之中,嘴唇轻颤慌张了只一片刻便立即冷静下来。
她的余光无意中瞥到一旁的陆南祁,两人隔空对望却相顾无言。
陆南祁感到气氛紧张,打算礼貌拜别后尽快逃离程衿妈妈颇有气势的目光。
“等等。”
程衿妈妈突然把他叫住,吓得陆南祁后背一凉,只敢颤颤巍巍地转过身。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重新回到我女儿身边,不过之前我既然已经同意你们结婚,说明还是认可你的。”
“你当年的离开,应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现在应该都解决了吧?”
程衿妈妈取下墨镜,眼眶周围在投射的阳光下皱纹依稀可辨,言说着这位母亲对孩子的操劳和挂念。
陆南祁被这一问戳中心事,垂下头更没底气。
程衿妈妈见陆南祁沉默不语的态度,料想到了真相:
“这一次既然决定回来,就好好待一阵子吧,直到把问题解决。”
“你们两个心眼都不坏,是一对好孩子,把话说开了就好。”
程衿妈妈语重心长交代着,话语中猜不透心思,
“不要像我和他爸一样,因为误会追悔莫及。”
陆南祁恭敬地站在程衿妈妈面前,对她这么一番话不明觉厉。
程衿妈妈却不加解释,不过眼神比刚才与程衿的交锋中缓和了许多。
她不多言语,转身便进了程衿爸爸的病房,把陆南祁一个人留在门外。
陆南祁从门上的小窗口望向房内——程衿爸爸身上盖着一层厚重的粗糙棉被,与他被病痛折磨的单薄身躯相衬,区别格外瞩目。
病床旁架设了复杂的仪器,胸前错杂的电线顺着呼吸微弱起伏,整个人已经虚弱不堪。
他看见这场面都于心不忍,程衿又会是怎么样的心情呢?
陆南祁紧紧扒住门框,牙齿轻咬下唇,垂眸沉思。
-
夜幕如同厚重的帷幕,带着冰冷的气息穿梭在街巷之间,树枝摇曳在黑暗中,发出犹如私语一般的沙沙响声。
程衿独自站在厨房窗前,淡漠的月光从窗棂溜进屋内,将她的影子拉得几尺长,在雪白的月光中,她像是被遗弃的碎片。
窗帘在微风拂动下卷起,迅速将程衿的暗影吞噬,不留痕迹。
“叮咚叮咚”两声门铃响起,终于打破屋内的死寂。
程衿应声前去开门,从猫眼中看见来人是陆南祁。
“你怎么来这了?”程衿打开门,双眼空洞难掩疲惫的神色。
“我担心你的状态,”陆南祁柔声回答,“怎么不开灯?”
陆南祁刚迈进门去,却发现走廊和屋内光线无差——都是一样的冷清。
他伸手想要开灯,但被程衿用手在中途拦下。
“不要开。”
程衿手掌冰凉,盖上陆南祁的手背时还能隐约察觉出她的颤抖。
陆南祁心疼不已,反过来将她的手掌包入手心。
体温从指尖蔓延至程衿的心脏,陆南祁坚定的力度让程衿卸了防,她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陆南祁及时将她扶住,好在没有磕到膝盖。
“好,不开。”
陆南祁的声线温柔,沐浴在月光下的耳语显得格外温和。
程衿放下防备依靠在陆南祁的环抱中,把头怯生生地瑟缩在他的胸口,深陷于他的体温。
“今天阿姨……让我给你带几句话……”
陆南祁以平稳的语调试探着程衿的态度,刚开口的几句只敢模棱两可地提起。
“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了,”缩在怀中的程衿出乎意料开口,可惜她的头太低,陆南祁无法看见她的表情,“关于我爸那些事。”
陆南祁:“叔叔他……”
“我妈都在信息里告诉我了,他当初离开的原因。”
程衿面无表情地微微开口,整个人依然倒在陆南祁怀里,双手扶着他的小臂,情绪渐渐平静下来。
“因为确诊胃癌而自暴自弃,抛妻弃子,荒□□欲。”
话及此处,程衿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情绪又开始激动,嘴唇嗫嚅着,嘴角拧出一抹十足心死的冷笑。
“这就是他给出的能让我妈从千里迢迢的英国赶来为他端茶送水,让他忘记自己半生作的孽,可以有儿有女,相互陪伴地体面死去?”
陆南祁又重新抱紧了她,试图平复程衿的呼吸:
“可是你不知道,那个时候你家的经济条件异常紧张,叔叔他东奔西跑卖力工作,最后却换来胃癌的确诊书。”
“你是不是可以适当放弃自己的偏执,去试着体谅他当时的心情?他的崩溃,是不是情有可原?他又是不是,并不算那种十恶不赦的人?”
听到陆南祁这一席话,程衿猛然直立而起,面有愠色:
“他值得什么原谅?当初明明是他选择把我和我妈当作自甘堕落的牺牲品!”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我们都可以理解,也愿意陪他一起度过。”
“放弃的是他,我和我妈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轻轻扬在她泪痕斑斑的脸颊上,因愤怒和急躁而泛红的脸色在微弱的光线下也十分明显。
她的肩膀开始微微耸动,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放在腿上攥紧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这一刻无论如何也抓不住自己的坚强。
陆南祁满眼心疼,再一次拥紧了面前心爱的女孩。
“是,是他的错。”
三年前的离开,潇洒的断崖式分手,之前程衿和师父说的都没错——
是他选择了不信任,在这段关系里,他和程衿父亲一样,主动放弃的是自己。
都是自己的错。
程衿三年来的委屈似乎尘嚣而上,向陆南祁席卷而来。
此时此刻他只感到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是在向他提起那份痛苦,无论曾经如何坚定的信念,如今却在自我怀疑和迷茫中摇摇欲坠。
两个被命运裹挟的渺小的人,在银辉中相互支撑,贪婪依恋对方的呼吸。
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平静下来后,程衿借着月光抬头看向陆南祁。
静谧的月影下,陆南祁脸颊线条分明,眉宇和眼眸都与三年前东川求婚的那个夜晚毫无二致。
这分明就是她的陆南祁啊。
程衿微微向前,手指轻轻覆上陆南祁的嘴唇,他的唇瓣有轻微的颤抖,显然对程衿这一动作有些出乎意料,但也没有退缩。
得到了默许,陆南祁缓缓向程衿的唇靠近,轻轻将吻印在了她的唇上。
如同月光一样纯净,带着热烈又克制的爱意,在月光的照耀下,两人的影子扯在一起。
是一夜倾诉的缱绻。
第50章
清晨的沁凉朝阳在深夜的热烈中苏醒,晨光穿过卧室轻柔的纱帘,细腻铺陈在室内的每一寸空间。
鹅黄色调逐渐爬上床单,荧荧微光晃醒了熟睡的陆南祁。
“啊……睡过头了……”
陆南祁懒散地抻抻懒腰,另一只手臂无意中自然而然摆到旁边枕头上,手背依然能够透过肌肤,感受到那人的余温。
他投眼望去,眸光中是眉目不清的贪恋和遏抑。
他将手指卷进掌心,小臂折起轻放在额前,一闭眼脑海中便不受控制得充满了昨夜程衿的苦涩和两人的恋恋难舍。
为了让自己清醒过来,他干脆利落直起身子,不料只给自己徒增眩晕。
恍惚旋转的视野中,迟迟找不到程衿的身影。
“程衿,程衿?”
陆南祁呼唤了几遍,只有休休摇着铃铛兴奋跑进卧室的笑脸。
他无奈苦笑着摸了摸休休的头,却也偶然发现夹在休休项圈上的纸条。
取下叠好的纸条打开一看,才发现是程衿的字迹——
「醒了就帮我把休休一起带到楼下店里来,我在店里给你准备了早餐。」
轻飘飘的一句,再自然不过的一句,也是陆南祁梦见了无数次的句子。
他脸上的阴郁顿时烟消云散,即使捂嘴偷笑的笑声被休休摇晃的铃铛声掩盖,嘴角的浅笑依旧明媚得与窗外的晨光一样和煦。
他将地上的衣服捡起摊平,尽量揉散表层的褶皱,极力掩饰昨天的肆意。
“咔哒”的门锁扳动声后紧跟着的便是清脆的门铃碰撞声。
陆南祁自然地坐在前台的高脚凳上,用手托着下巴等待厨房内忙碌的程衿。
休休一圈又一圈绕在他的脚边,铃铛响动得如同自己期待见面的心情一般急切。
不知究竟是休休的铃铛声,还是陆南祁灼热的期盼成功在空气中蔓延,传递到了程衿身边,她撩起短帘稳稳端出一份热腾腾的椒盐麻饼放在陆南祁面前。
“吃吧。”
陆南祁笑意盈盈地直接用手抓起放入口中,却由于目光紧盯程衿不放,失手误把麻饼蹭了一鼻子油腻。
程衿见他这一举动哭笑不得,只能走出前台在厅堂餐桌上抽了几张纸。
陆南祁也跟着她傻乐,无言中尽是难得的惬意。
休休倒是替浓情蜜意的两人想起了正事,灵活地一跃而上,咬住了陆南祁手中的钥匙。
“啊,差点忘了,你家钥匙我先放桌上。”
小杜也被休休的铃铛声吸引出来,正巧遇上这一幕。
哪知这个小姑娘偏偏这时没了眼力见儿,呆头呆脑直愣愣地问出一句:
“陆警官,你怎么会有衿衿姐家钥匙?”
话题中心的两人被这么一句“真诚发问”噎住,耳尖瞬间升起着火一般的灼热,双方支支吾吾半天都开不了口。
“你,你吃完赶紧走吧,别耽误工作!”
最后还是程衿更机灵些率先反应过来,拙劣转移话题。
陆南祁连忙点头答应见好就收,立即一股脑就往嘴里塞了几大整块的麻饼,脸颊鼓鼓囊囊的简直就像只松鼠。
迅速结束“战斗”后,陆南祁慌忙从椅背上扯起外套和围巾,胡乱套在身上,留下的背影满满都是狼狈掩饰下的心虚。
-
白雪皑皑的清安大地也寓意着春节的来临,也许是国人团圆的期盼,近期以来犯罪率直线下降,让派出所的民警得以在年末喘上几口气。
陆南祁坐在工位上,手边的热咖啡在冷空气中凝起了水珠,热气自下而上悬浮在空中,细小的水珠朦胧了他的视野。
他指尖轻叩桌面,唇线紧抿,若有所思。
“小王,下午我们换个班。”
陆南祁起身打了个招呼,说完便脱下警服急急忙忙出了派出所,目的地直奔医院。
昨天程衿与她母亲闹得不太愉快,也许是因为程衿还没能接受消失的父亲突然出现的事实。
可他这个旁观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对母女其实还有心事没能倾诉。
程衿妈妈说的对,无论什么事情,都要把话说清楚。
程衿没有勇气听,那他就替她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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