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驿馆外,便有人牵了马车来,一看便是武人。
他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说:“特意为贵客准备了牛车。”
两辆牛车夹在高马之间。
他们当然不肯给他们快马。
顾闯留在花州的探子,自不在驿馆之内,除开去突兰送信的人。
他们的人数,确实能坐进两辆牛车。
顾淼毫不怀疑,只怕他们一到花州,便有人盯上了他们。
没想到高宴恰在花州附近,实乃倒霉。
其实,她对于高宴的印象,已经很淡了。
高宴死在了高檀登基前,他若不死,高檀也做不了皇帝。
十年有余,她只记得在湖阳时,依稀见过他数面,她当时根本顾不上他,印象中,仿佛连话都没同他说过几句。
不过高宴,绝不是个寻常贵公子,他是枭雄的儿子,是长子,高恭自己也曾说过,诸子之中,高宴最肖似他。
顾淼坐在摇摇晃晃的牛车中,撩开车帘,往外张望。
他们沿着出城的方向,往南走,她遥遥一望,马队的后方,不知何时又多了一辆牛车。
她想,那里面或许就是高M的尸首。
*
自花州往南,同样要经过几处关隘,最近的一处便是兰阳,高氏驻军在此。
车队在此处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顾淼原以为能在此处见到高宴,可是除了饮马,换了数骑,她并没有在其中见到新来的车马。
顾淼暗暗记下了此行的路线,她去过湖阳,也见过好多高氏布防的舆图。
古怪的是,高家似乎没有瞒他们的意思,车队行得不快,高家也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
丝毫没有杀亲嫌疑的芥蒂,反倒真如联盟,称兄道弟。
只是,他们对高檀的态度,与对他们无异。
高家,二郎,他们好像不识。
顾淼猜测,在花州认出高檀的人,兴许正是高宴。
他许是走了另一条路回湖阳,不与他们同路。
高宴厌恶他,厌恶到削断了高檀的头发。
顾淼抬眼,撞见高檀的目光。
他微微一笑道:“前面就是湖阳了。”
牛车缓缓停了下来。
顾淼侧耳细听帘外的动静。
她听见了盘查的声音,还有刀戟碰撞的声响。
车外的人声道:“将军请来的贵客入城。”
等了小半刻,牛车徐徐而动。
顾淼还记得自己想过的“下下之策”,于是捉紧了高檀的袖口,低声道:“高檀,进了湖阳城过后,我要与你形影不离。”
此时此刻,顾远仿佛终于也生了一二分畏惧。
高恭应该不会杀他,在顾闯来湖阳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
只是居夫人会如何,实难预料。
高檀垂下眼帘,见到他捉住自己袖口的手背,几条青筋隐约可见。
他低应了一声:“嗯。”
车帘投照的日影斑驳,又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牛车停了下来。
车帘被人从外面一把撩开,晃眼的日光刹那涌了进来,已是日中,更近南地的湖阳的气候比邺城温和许多。
冬日的尾声,太阳底下已有了春日般的暖意。
他们依次下得车来。
顾淼藏身其间,低调行事,而高檀依旧立在她的身侧。
眼前是一座两层小楼,八扇木门大敞,飞檐下的瓦当上刻着虎面。
这是高恭平日议事的地方,顾淼从前来过,她犹记得堂上还悬了一块木匾,龙飞凤舞地写着‘聚贤堂’。
台阶上,一个人影从门后踱步而出。
他身上穿着胭脂紫的圆领[衫,腰悬玉带,脚下一双翘头黑靴。
年纪看上去四十左右,头发犹乌,发顶竖着黑冠。
可是他的脸圆圆的,嘴唇仿佛天然带笑。单单从面相,似乎根本瞧不出他的凶悍。
来人正是高恭。
他虽与顾闯一般,称‘将军’,可高恭不爱披甲,平日里,爱作一副文臣的打扮。
许久未见了。
顾淼心中有些感慨,也是十年有余了。
高恭目光扫视一圈,将将停留在高檀脸上,正欲开口。他的身后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啼哭:“啊,我的儿啊,是谁害了你,我的儿!”
一个妇人疾奔了出来,她头上的堕马髻歪歪斜斜,她提着襦裙,跑得飞快,径自越过顾淼等人,跑向了身后将将停稳的牛车。
四人合力将牛车中的棺椁抬下了车。
车中果真是高M的尸首,而那妇人就是高M的娘亲,居夫人。
居夫人浑身一颤,扑向了棺椁,用脸颊紧紧贴着棺木,泪流满面道:“横儿,我的横儿……”
抬棺的武人不敢乱动,只能托着棺椁,停在车前。
居夫人断断续续地痛哭着。
高恭蹙紧了眉头,忍耐了一小会儿,最终不耐的扬手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将居夫人请回去,居夫人哀恸过度,需要休养。”
话音落下,居夫人猛然抬起头来,发髻散乱,目中似有滔天恨意,她的视线扫过四周,狠狠盯向顾淼所在之处。
他们的穿着与周围的武人大不相同,一看便知是生人。
居夫人脸上犹有泪痕,可眼神如刀,恨恨道:“谁杀了我儿,我便要将谁千刀万剐。”
顾淼被她这么一看,脖后也觉一凉。
阶上的高恭不耐烦地挥手道:“快请居夫人回去。”
同样是死了儿子,高恭的反应显然比居夫人冷淡许多。
高恭不缺子嗣,高M从来都是病恹恹的,并不被他爱重。
居夫人被人半是搀扶,半是拖拽地,离开了车前。
高恭抖了抖衣袖,笑道:“你们是顾闯的人,对么?”他的目光落到高檀脸上,只有一瞬,复又移开,“小儿,受顾将军看顾,老夫感激不尽,特意请诸位前来做客。”
他半侧了身,“诸位,堂中有请。”
第22章 兄与弟
“聚贤堂”三个大字,端端正正地悬在主座之上。
高恭撩袍而坐,其余人皆站着。
顾淼一行进得厅中,身后依旧立了一排带刀的护卫,厅中左右亦有守备。
名为‘做客’,可主人毫不客气。
高恭脸上的笑容淡了:“横儿如何到了花州,又在花州如何殒命,诸位,哪一位可以细与老夫说一说?”
众人沉默了须臾,论亲疏,当由奉顾闯之命寻高M的顾远来说,可论长幼,一行中,还有比顾远资历更长的人。
并且,身在湖阳,顾远乃是顾闯的亲信一事,能隐藏多久便是多久。
不能让高恭白白捉了这个把柄,拿捏将军。
不过数息,顾淼正要抬步上前,却见另一端,年纪长些的范轮上前道:“回高将军……”
他言简意赅地将高M意欲毒害高檀,因而被将军关在军中,寄书湖阳,等待高恭发落,可高M私自出逃,他们怕他出事,才沿路寻找,在花州附近,探听到了高M的消息,可惜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晚了,高M已经死了,死在了天方苑里。
高恭当然收到了顾闯的书信。
他原本也想将高M召回湖阳。
他实在想不通,为何高M要毒害高檀,更想不通,他怎么就死在了半路上。
高宴自兰阳关隘发来急函时,他犹有不信,他又言,高檀与顾氏的人亦在花州,此事更是蹊跷。
高宴先斩后奏,送了他们来湖阳。
来了也好,顾闯也该来这一趟。
高恭轻笑了一声:“此事需得查个水落石出。待到顾将军来了,我们自要好生商议。”
言下之意,顾闯不来,他们也不能走。
好在,并没有预想中的‘严刑逼供’,高恭暂时没有为难他们。
顾淼一行又被引到了住所,说是做客,实为软禁。
他们的房门外有重兵把守,身上能看见的刀剑长弓,都被人一一收了去。
顾淼身上唯一还留着的防身之物,只有黑靴里插着的那一柄短刀。
高檀和他们分开了。
他回到了自己在湖阳原本的处所。
偏狭的小院,无人打,落下的枯叶,混着雪泥,陷在地上,门前的台阶也落满了泥土。
高檀推门而入。
屋中的摆设一切如旧,仿佛还是他离开湖阳那一日的摆设。
方桌上积了灰,他将包袱放到空无一物的木榻之上,转身去看榻前的书架,第三行的《开物志》却换了位置,自第二格移到了第一格。
他捏起竹简,拨弄开来,此开物志反转,与他离开前,卷竹的方向不同。
有人动过此册。
肖旗来过,他回到了湖阳。
一桩心事落地,高檀才开始行囊。
他有一种预感,此一行来了湖阳,必不能轻易离开。
屋外的日头慢慢西移,夜色沉下,白日的微风忽而大作,吹得屋外的院门,吱呀作响。
高檀放下手中的羊毫,端着烛台,前去小院落锁。
他的小院没有仆从,亦很少,有外人前来。
他换下了黑衣,只着玉色长衫,起了风,夜风肃肃穿行,吹鼓了他的衣袖,寒意犹存。
高檀忽然想,湖阳的冷与邺城大不相同。
湖阳的冷,是阴而冷,像是寒潭之水,浸入肺腑,蚀骨阴寒。
今夜,不知顾远他们被囚于何处?
回到了湖阳,高恭自不愿他再与顾闯的人在一处。
他抬手,合拢了门扉。门边“吱呀”一声轻响,忽然被一股大力推开。
高檀朝后退了一步,抬眼只见院外立着一个人影。
白日的憔悴仿佛被夜色掩盖,她的眼中藏着怒火。
她抬手,巴掌落到了他的颊边。
“贱奴!”
高檀本可轻易躲闪而过,但他没有躲。
清脆的巴掌声响在耳畔,居夫人的声音颤抖不已:“贱奴,贱奴!若是你,若真是你,高恭都保不了你!”
高檀举着烛台,垂眸看她,嘴角露出个浅笑道:“居夫人夜深而至,所为何事?”
夜风吹拂着他耳边的断发,他的眉眼疏淡,云淡风轻的态度令居夫人怒火中烧。
她再次扬手,不远处却传来了笑闹声。
她身后的侍女,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夫人,好像有人来了,还是早些随奴婢回去吧。若是将军知道……”
居夫人回头,厉声道:“闭嘴!”
可她的手却放了下来,她瞪大了眼,望向高檀:“贱奴,当初,横儿便不该带你去邺城!真是你,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不远处传来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居夫人说罢,转身而去,侍婢提着灯笼,慌忙去追。
高檀见那飘摇的白灯笼隐入了长夜,抬手合拢了门扉。
*
顾淼睡了一夜,反而更累,她不敢睡得太熟,躺在榻上,大多时候半梦半醒,醒来以后,实在疲倦。
他们住的竹屋狭窄,并无人侍奉,亦无灶台,即便是冬日,他们也只能用水缸里的冰水洗漱,好在他们在外行军惯了,也不在乎这些。
不过,高恭也不算全无人性,他令人准备了换洗的衣物。
顾淼趁人不注意时,走到竹屋另一侧的小室,飞快换了衣物。
胸前的布条勒得她不舒服,她只得咬牙忍了,松快松快后,又换了包袱里,多余的那一条裹胸的素白布条。
辰时过后,高恭便让人来唤他们去用膳。
饭吃到一半,顾淼见周围的人被一个接一个地接连唤走。
她心中明白,这是要单纯审问他们了。
过了一小会儿,一个方脸的小厮立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右肩,说:“公子,随某来。”
顾淼放下碗筷,站了起来。
随他走到了一处楼阁前,不是昨日的聚贤堂,是一处两侧的木屋,两扇门扉半遮半掩,门前有一小节游廊,廊前摆了三两盆兰草。
进门之后,那小厮便走了。
她扫过一眼屋中陈设,长案,格子架,临窗处,还挂了一个足有半人高的鸟笼,其中立着一只白鹦鹉。通身雪白,一双圆溜溜的,黑石子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好怪的鹦鹉?
这是什么意思?
无人在此么,把她叫来是特意来消遣她?
顾淼朝那鸟笼走近了些,白鹦鹉歪了歪脑袋,似乎依旧在专注地打量她。
“霹雳吧啦。”白鹦鹉,忽而扇动翅膀,鸟喙一张一合,冒出莫名其妙的四个字来。
顾淼先是吓了一跳,又觉好笑,笑出了声:“呆鸟。”
“你叫顾远,对么?”
身后乍起的男音,令顾淼霍然转身。
恍恍惚惚间,宛如是见到了一团炽火。
她定睛再看,原是他身上穿着的银朱红衫,交领处绣着银纹,如镜中水纹。
腰缠黑绸,脚下一双黑靴。
他头顶斜插了一柄黑簪,乌发落在背后。
他的容貌俊美。顾淼原以为自己都忘了他的样貌,可是此刻一见到他,她立刻认出了他。
高宴。
湖阳人说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还是有几分道,他生得美,郎朗之美,他看你时,眼波却柔。
高宴与高檀大不相同,高檀也生得美,可他的眉宇间藏有兀傲,仿佛不可亲近。
高宴一望,便如良玉,似君子。
他生得不像高恭,他像刘夫人,南地第一美人,刘夫人。
第23章 高宴
刘夫人的身世,顾淼曾经听顾闯说过。刘蝉是高恭的结发妻子,但在她嫁给高恭之前,她也是别人的发妻。高恭将她生抢了过来。
更何况,她是‘刘太后’,顾淼与她打了八年的交道,宣和八年的冬天,她才病逝在了养心园里。
因此,顾淼一眼便能瞧出来,高宴生得像她。
她情不自禁地站直了身。
不过,高宴为何知道她叫‘顾远’?
他是将才知晓,还是在花州时便已知晓。
与她同来湖阳的人,自不会轻易透露她的名字。
她想,在花州时,便已盯上他们的人,果然是高宴的人。
她于是抱拳道:“高公子,久仰大名。”
高宴低声一笑:“顾公子认得我?”
顾淼胡诌道:“听旁人说起过,又在此处楼阁,我猜便是高公子。”
高家数的上号的公子,又是及冠的年纪的,原本就不多。
高宴但笑不语,端起长案上的白玉茶盏,走到了鸟笼前,那白鹦鹉飞得近了些,鸟爪牢牢抓牢了鸟笼边缘,低头,去啄他手中的白玉茶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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