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执指了指自己眼下:“这里,隐隐发青。”
说是隐隐发青,那简直是太给乔裴留面子。
实际上在李执眼里,几乎要怀疑乔裴是不是和奕亲王另有牵扯,才能在尘埃落定之后,还如此忧心难忍,以至于彻夜难寐。
说起来,他是这样耐不住性子的人么?
乔裴雅号之一,‘玉宰相’,不仅是说他相貌温润美极,如上好白玉,更是暗喻他为人处世,虽然内藏硬骨,面上却仍是谨密稳健,心细如发。
素日无论多么紧急的军情,多么繁杂的公务,都有条有、不紧不慢交付奏报的人,面对觅州府这一团乱麻,本也该轻松上手,如无上快刀三两下斩开才对。
对这么一个无父无母,再无牵挂的人,也想不到别处去。
李执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猜测,是不是身体有恙,才无法专心处公文。
乔裴懒得他,在皇帝面前也最多虚与委蛇一二,别说太子。
这时便站直身子起来,顺着李执找的借口往下:“身体不适,裴今日先行告退。”
李执一愣:“若是不适,孤可叫太医......”
“不必。”乔裴淡淡答,“太子殿下、诸位,辛苦。”
说完,抬脚就走,再一眨眼,人都走出府衙,只剩一片薄薄背影。
李执:?
李执心想,这乔裴乔相乔大人,怎么看上去如此烦闷......之中又有些任性?
往日在父皇面前跟他争得寸步不让,也未曾有过如此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啊。
*
“大人,咱们不坐镇府衙,真的好吗......”
“无妨。”
照墨腹诽,就知道大人会说无妨!
但这能是无妨的事吗!
“身体不适,大人自然要好生歇息。”他用词小心,“但府衙的事也是大事,尤其眼下,这是关键时刻......”
这当然是关键时刻。奕亲王伏诛,觅州府一切规则都有待重建,正是攫取权力的好时机。
这时候守在衙门,不仅给其他诸位大人以好印象,日后方便行事;
更能安插自己的眼睛,相当于将觅州这样好的一方沃土,尽数收入囊中。
左看右看,这时候回家休养,都不是一个好选择。
再者......
照墨偷偷看了眼自家大人的脸色。
这也不是回家的路啊?
乔裴走在前面,步子不快,但一点停顿都没有。
他也不知怎的,这些日子坐在府衙里看公文,明明是做惯了的事,几乎不需要动脑子,就能做出恰到好处的决策。
但偏偏,越看越烦闷。
越看,越心不在焉。
......沈荔究竟是不是在避着他?
如果不是,那为什么这么几天,连人都没见过一次?
如果是......
如果是,他又当如何?
乔裴想不出来。
十几天未见,他的脑海中,沈荔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
几乎不用想,都能勾画出她含笑的眼,微翘的唇,永远生气勃勃的神情。
“大人......大人?”
乔裴回神:“何事?”
“您这......是不是走错了?”
照墨说:“这儿是南市场啊。”
南市场,正是此前沈荔摆摊的地方,被她叫夜市,实际人家有自己的名字。
之前和楼满凤相约要逛的,也是这里。
乔裴左右一看,确实是南市场。
这时天色还不算太晚,但已经有不少小贩在摆摊卖货。
他陪沈荔摆摊数日,自然是熟悉的,当下就绕开食铺,去了对面的百货街。
梳子、扇子、簪子,果然还是女子用的东西居多;不过再往前,也有些笔墨纸砚、帽子头巾之类,乔裴不感兴趣。
倒是这尊小屏风,只够摆在榻上挡一挡,但面上绣样灵动有趣,是一株桃树。
旁的也就罢了,桃子能吃,沈掌柜想来不会拒绝。
扇子,虽然已经入秋,不算炎热,但女子持扇在腮边轻摇慢晃,发丝微拂、眼睫微颤,无疑是娇美动人的景象。
沈掌柜的话......大约会拿去给烤炉扇火,也不算浪费。
梳子自然也是需要的。上面雕着彩凤双飞的样式,双宿双飞,是吉祥美好的寓意。
看在寓意的份上,沈掌柜应该也不会不收。
至于这枚簪子......
乔裴想起自己那枚还没送出去的茉莉花簪。
先算了。
便没有买,重新放了回去。
但即便如此,也已经太多。
他也不让照墨拿,全都堆在自己怀里,险些淹没下巴。
照墨弱弱出声:“大人,不觉得有些太多了吗?”
乍一看,还以为自家大人要辞官不干,开几家小铺子谋生,故而进货来了。
要不是他一路跟着,都要以为大人被人夺舍了。
莫名其妙不早不晚,来南市场搜罗一堆用不上的玩意,抱在手里。
这是谁干得出来的事?
反正不是他家大人。
照墨眨了几下眼,试图辨别出眼前这人究竟是谁。
可惜乔裴没让他如愿,依然捧了满怀的小物件,慢吞吞往驿站走。
“照墨,去问问......沈掌柜在不在院子里。”
走至驿站门口,他说。
其实不必问,乔裴想,沈荔这时应该是在院子里的。
从七日前开始,她就已经不再日日都去山脚报道,虽然仍旧常常出门,但更多是去江南凌云阁坐镇。
据说是与朱家有言在先,每日亲手做五道菜。
为此,凌云阁门庭若市,说是百年未有之光景。
因此每天一早起来,在驿站做完早饭,上午便去凌云阁将每日的五道菜做完。
到了下午,便去朱家豪奢的园子里赏景,直到太阳落山,行路不便,才堪堪回到驿站。
乔裴并非有意探听,只是沈荔在驿站,大小算是个名人。
比起不可挂在嘴边的皇家父子,比起并无什么才干的楼家世子,比起性情无趣、冷漠待人的他,沈荔总是人群里最耀眼、吸引人的那一个。
这大约也是她的一种天赋,叫人面对着她,就不自觉地卸下心防。
大约因为她本身心无旁骛,除了做菜,并不关心——自然也不会对别人的选择指手画脚,更不会加以评判,故而是个很好的谈心对象。
但身边的人遇见困难,又毫不犹豫,出手相助,尽力维护对方的尊严。
这样的人,当然不只是他......
照墨在驿站转了一圈,得到消息回禀:“沈掌柜已经回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
乔裴瞥他一眼,脚下步子不停,从后门往沈荔的院子走去。
若是从正门进,恐怕要走半柱香,后门则更近些,不过片刻,乔裴已经能远远瞧见沈荔院前的小灯笼。
两只橘子形状的小灯,在晚风中一闪一烁,如今夜空中的月色,捉摸不定。
他在门口站定,呼吸随着灯火起伏。
照墨问:“是不是先叫人告知一声......”
按着上门做客的礼节,其实乔裴已经十分失仪。
就像沈荔初次递帖子时,照墨所想的那样,正规的流程应当是先递上帖子,确定上门时间,再说拜访的事。
而不是走到门口了,才去里面知会一声。
乔裴却没会他,眉心微蹙,像是被什么困扰着一样,跨过两道门,无声无息进了后院。
沈荔的院子和他的院子一样,伺候的人手少得可怜。
若是其他几个院子,恐怕没等乔裴到门口,就已经被连声通禀;等他走到门口,已经有人等着引路了。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才能不惊动任何人,慢慢走到后院院门前。
里面隐隐有些说话声,听上去还算热闹。
沈荔大约是笑了,话音里都笑盈盈的,听上去竟然很......甜。
乔裴唇角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扬起些弧度。
他站在院门外,静静看着里面那座青瓦厢房,便想起那天夏夜暴雨,他担心池月那山脚的院子被淹,又或山洪夜间滚落,便过去守着。
即便是远远看着,但知道她在,就已经足够。
乔裴垂眸一息,手腕一抬,将怀里那堆东西抱好。
正要走,却听见另一个轻快的声音,软绵绵地叫:“沈姐姐的手艺是最好的——”
楼满凤?
他怎么会在?
不请自来,还是,受邀而来?
“沈姐姐,我有很重要的话,想和你说......”
沈荔也不知看见什么,笑声清脆:“好呀,你等等,我去热一壶酒。”
乔裴手指一颤,仿佛痉挛似的,微微蜷缩起来。
他目光往下轻轻一落,便全是怀里要送给沈荔、讨她欢欣、笑容、又或只是一星半点喜悦的零碎东西。
只是现在看上去,并无必要了。
他似乎总是,来得不合时宜。
第82章 正室
比之乔裴, 楼满凤其实来得很早。
沈荔原本按着自己的日程,先依着和朱夫人的约定,每日上凌云阁做五道菜, 下午再去池月那里陪陪师傅。
按时按点回驿站,刚好赶在太阳落山前。
今天刚进门,就看见院门口站着一道人影。
楼满凤倒也乖觉,她不在, 也没应周雨几人的客套,直接进去坐下, 而是等在门口。反而让沈荔意识到,他今日想必是要说些庄重的话。
否则以两人的关系,他就是进去在厢房吃着点心等她,也不算失礼。
只是见了人影,沈荔心中便闪过无数念头。
再抬眼,提高声音叫他:“怎么等在门口?不进去坐坐?”
楼满凤回头见是她, 先露了喜色, 连带一双剔透狐狸眼都笑弯起来。
转眼那弧度又落了回去, 显得勉强起来:“沈姐姐, 你回来了?”
沈荔不动声色,只做对他神情不知,点点头:“是啊,你在这儿等多久了?”
说着,慢慢踱步过去。
她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是池月随手做了塞过来的。
原本还想着有些多了, 不过多一个人分着吃, 应该刚刚好。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沈荔自然是先放下东西, 换了身衣服出来。
平日楼满凤来找她,总是坐不住的,要左看看右看看,枯了的树要看,刚结的果要看。
不仅要看,还要点评许多,都是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傲娇样子。
今天骤然低落,跟落了水的凤凰一样,可怜又拘谨,连桌上的食盒都不敢碰了。
漂亮傲慢的小凤凰忽然如此,沈荔看在眼里,心中多少有些不落忍。
于是将食盒打开,里头的几个碟子都摆在桌上:“吃不吃?”
楼满凤一看:“你做的?”
“我师傅做的。”
“哦......”
沈荔失笑,弯起手指敲他额头:“还挑剔?我师傅手艺很好。”
“才没有。”楼满凤脸颊一鼓,嘴不自觉地嘟了起来,只是一瞬,又放松回去,“沈姐姐的手艺是最好的。”
他未必有那样灵巧的舌头,也未必能有有据说出沈荔为什么是手艺最好的,但他就是这样说。
明目张胆的偏爱,让沈荔手中的筷子不由得一停。
她的停顿,同样被楼满凤察觉了。
他犹豫再三,口中糕饼竟是半点味道都尝不出来,嘴唇开合,最终只是道:“沈姐姐,我有很重要的话,想和你说......”
沈荔看向他,他便挪开视线。
如此,似乎也只能听他讲。
沈荔想了想,答允下来:“好呀,你等等,我去热一壶酒。”
这回的酒不是她制的,而是厨房备着的浊酒,几乎没什么酒精,只是甜甜的米酿。
几碗热米酒飞快下肚,楼满凤脸色微红。
他不胜酒力,就算是甜酒,照他这样上头的喝法,喝醉也只是时间问题。
沈荔见那双狐狸眼水汽氤氲,脸颊红软,心里也跟着一软,伸手摸摸楼满凤柔顺的黑发。
他说自己有话要讲,迟迟不讲,沈荔倒也不追问。
楼满凤便有些摸不清楚自己的心,到底是庆幸,还是哀怨。
庆幸他不讲,就能在小院里多赖几息;
或是哀怨她对自己的心意,实在没有半分好奇。
心思百转,他又并不是一个藏得住的性子,于是喃喃:“......早知如此,还不如那时就应下婚约。”
做什么意气之争,非要嘴硬?
最后只能察觉到两人之间深不见底的鸿沟,自惭形秽。
却察觉拂过他发顶的手指,却未因他撒气般的话,而有半分停滞。
沈荔的声音很平静:“应不应的,又有什么关系?”
“性子合得来,没有婚约束着,也能做亲密朋友;要是合不来,勉强成了亲,也只是怨侣而已。”
75/104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