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站在那里。
池月站在江边,看着船上小如米粒的人影。
她和自己,总归是不同的。
池月从未想,若她活在沈荔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她只希望,沈荔能够平安顺意。
再是坎坷,也在自己的那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
如此,就像是有人陪着她,一直坚持下去一般......
*
“我听小厮说,你这些日子吃得都不多?”
船舱三层,李执微皱着眉:“怎么回事?本来舟车劳顿,已经清减了,再不好好用饭,回去岂不是让侯夫人担忧?”
这已经是上船的第三天,李执原本在自己的书房处公务,却听亲近的小厮说,楼世子这几日食不下咽。
几乎是端进去什么样的菜色,就送出来什么样的菜色。
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李执跟他多年好友,不得不来劝慰几句。
“我没事,只是......”
楼满凤犹犹豫豫,即便是亲近的好友,有的话,他依然说不出口。
李执看他两眼,忽然一拳捶到他肩头。
太子的文武启蒙,一个是当朝户部尚书高鉴明,一个就是楼满凤亲爹楼知怯。
这一拳下去,不可谓不重。
楼满凤吃痛,一双狐狸眼燃起火来,明亮极了:“你这是做什么?”
“打你。”
“你......我看你是太久不吃教训!”
“有本事你便打回来!”
两个人少年意气,你一拳我一脚,竟然真的打了起来。
不过无论是太子身边太监,还是楼满凤身边小厮,都习以为常,并没有吓得两腿哆嗦。
最终还是太子更成熟些,停下动作,叫人送些上药来。
虽然点到为止,但终究都是习过武的,留下淤青也不方便。
他盯着小厮给楼满凤上完药,轮到自己时,这家伙精神抖擞,撸着袖子就要上手。
“行了,你一边去。”李执没好气地趴下,“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楼满凤顿时缩了回去,不再叫嚣着要他好看,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李执哼了一声:“闯祸了?放火烧了你魏家的绸缎庄子?还是失手淹了糖作坊?”
楼满凤一脚踹过去:“说什么呢你!”
动作虽大,也只是虚虚作势,并没踹到人身上。
李执更奇怪了:“你可不是这样的性子......”
即便是趁人之危——趁他趴在这儿上药,动弹不得之危,楼满凤会把自己的情绪放在最先,不发泄出来,是绝不会高兴的。
他也只是那么一说,却听见楼满凤蔫巴巴的声音:“我这人果然十分任性,是不是?”
李执也不惊讶:“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一点?”
实则楼满凤、孙兆,乃至白鹿书院其余纨绔书生,大多对自己的纨绔心知肚明。
平素被人诟病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任情恣意,偶尔面上过不去,心里却很清楚,并不为此产生什么触动。
毕竟,以他们的身家背景,窝囊退让也是活,肆意妄为也是活,干什么不让自己活得轻松些呢?
今天却跟转了性一样,纠结起这件事来。
李执侧过脸,看他片刻,断然道:“是不是沈掌柜这样说了?”
不等楼满凤反驳,又道:“不会,沈掌柜不是会说这话的人。她看上去,甚至半点不介意你这闹腾性子......”
他越说,楼满凤神情越沮丧。
是啊,半点不介意,还常陪他一起闹着玩,但真要认真做事,又比谁都能干、可靠。
这样好的沈姐姐,偏偏是他求而不得的......
“所以,是你将窗户纸戳破,却没有得到好结果?”李执似笑非笑,“还真够蠢的。”
楼满凤也不反驳,蜷着身子靠在博古架边。
在李执看来,若非有了十足的把握,贸然开口,只会得到明确的拒绝。
而以沈荔的性格,拒绝就是拒绝,和所谓欲迎还拒、藕断丝连,恐怕没有半点关系。
也即是说,无论楼满凤如何努力靠近,只要沈荔那头没有动心,便不会为了感动、怜悯等等原因,给他一个周全的结局。
“那么,便要放弃了?”李执问。
片刻,楼满凤慢慢起身,走至房内窗前。
眼前洛水景致,与来时别无二致,他的心境却已全然不同。
“我......我也说不好。”他慢慢地说,既是讲给李执,也是讲给自己,“我知道再如何纠缠,也可能没有结果,但要问我现在想不想放弃,我是不想的。”
“即便没有结果,我也不想,立刻退回到朋友的立场,只能眼睁睁看着旁人亲近她......李执,你应该懂的,她虽然不介意我的本性,却正是因为我从来都只流露本性。”
说这话时,楼满凤神情有些许茫然,语气却并不游离:“若是尚且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就贸然答允只做朋友,之后又不知足,非要从中搅局,或仍不放手......”
“恐怕才真的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吧?”
他说到这里,渐渐打起精神,笑道:“至少,我比旁人,还是走在前头的。”
“好了,我饿了!”他说,“一会儿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点心,也给沈姐姐送一些去。”
李执点点头,心里却难得有些没底,并未出声附和。
这之前,他也觉得楼满凤应该是离沈荔最近的一个,毕竟他话多,性格外向,沈荔又是好说话的性子。
不过后来又发现,沈荔的随和,底下却是果断毅然的骨子。
这样的人,难道多聊几句闲话,就能将心也贴在一起了吗?
思绪纷飞,忽然又想起宝船在江南岸边起航那日,甲板上诡异的气氛。
看上去,乔相和沈掌柜,似乎闹了些矛盾。
但细细一想,一个冷淡出尘,一个热诚达观,若不是已经十分亲近,怎会闹到有矛盾可言的地步?
他目光在屋内转一圈,从窗边的楼满凤,转到手边的化瘀药膏上。
总不会,让他抢跑在先了吧......
第84章 晕船
洛水上虽然偶有秋风, 也见得到些许洪波,但总体仍是风平浪静。
沈荔却莫名其妙,犯起了晕船的老毛病。
她晕船无非两样, 一个吃不下东西,另一个就是不爱动。
一动就头晕恶心,换了谁都不想动。
不过唯一好在她这回一上船,就是三层的大房间, 开阔还带窗,通风透气, 还没到吃什么吐什么的地步。
“可惜御厨这么多,我倒只能蹭得上几碗汤。”她面色苍白,但还是说笑着。
红袖是朱家的人,当然回了朱家。
这时候便只剩周雨几个军士,依然在她附近的房间住着,平时白天也会来看她。
“沈掌柜当真是半点胃口都没有吗?”周雨面露忧色, “这几天确实吃得太少......”
他也算是奉命来看顾沈掌柜的, 虽然不知内情, 但周钊将军肯派亲兵一路护送, 想来两人关系很近。
要是出了一星半点事,他赔上自己也不够啊。
沈荔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笑着安抚:“没事,我本来就晕船,是老毛病了。”
又看了眼外头明亮的天光:“静养就好。外面天气这么好, 你们怎么不去外面钓鱼?”
周雨听出这是她想独处了, 领着一干人出去。
刚开门, 迎面撞上一个玉竹般挺立的身影。
“乔大人......”
问好都没说完,这以往慢条斯、风姿绰约的乔大人, 居然硬生生撞过他的肩头,迈步往房间里去了。
照墨满头大汗跟在后面,替自家大人向几个军士致歉,又赶紧跟上去。
沈掌柜晕船,是这几日才见了影子的事。之前来路上好端端的,谁也没想到回去就能晕成这样,什么准备都没做。
刚上船时,也没太大反应——又或者,是沈掌柜太能忍?
总之,拖了两三天,才让其他人有所察觉。
皇帝乐得做好人,让她在房里好好休息,甚至调了一个太医去看病。
但太医对晕船,实在没什么有效的秘方,只能开个温补的方子,汤药味道也淡,让她即便吃的少了,也不至于立刻病倒。
“沈掌柜。”乔裴先问了声好,才说,“来时的鸽子汤做得粗浅,因此又煲了一次,不知道能不能得你的指点?”
沈荔瞥他。
给她煲汤就给她煲汤,说得那么委婉,还指点......
系统贱嗖嗖道:【那也没办法啊,人家古代大家闺秀,这样说话都够直白的了。】
【总不能像你一样,直接说‘我好担心你这汤是专门给你熬的你不喝我会很伤心’吧?】
沈荔不它了,转而问:“上船前,乔大人说有要事相谈,是何要事?”
乔裴嘴唇一动,柔软的玫瑰色盈盈欲滴:“......便是想请教沈掌柜,这煲汤技法的事。”
沈荔点点头,不予置评:“那么此前在江南驿站,乔大人又说有要事,请阿凤避让,是何要事?”
被她接连追问,乔裴两眼微微睁大,展露些幼圆茫然的神情。
他总觉得沈荔这样......堪称明知故问的行为,似乎不大对。
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乔裴实在没有处这样事情的经验,只能拿出平时应对皇帝的反应力:“那时......也是想商谈此事。请世子避让,是不想有旁人知晓。”
“是吗?只是为了让我指点你的汤?”沈荔定睛看他,似乎要看穿他平静面容下,焦灼紧缩的心,“我还以为,乔大人别有二心。”
乔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她神色一敛。
方才言谈时自然轻快,仿佛回到那夜之前的情态,转瞬就全都收拾好了。
“汤已送到,乔大人还有别的事吗?”
沈荔接过他的食盒,眼神遥遥落在门边:“我身体不适,待客失仪,乔大人见笑。”
面容沉静淡然,言辞周到礼貌,和往日总弯着眼笑、一言不合就让乔裴面红耳赤的人,判若两般。
他没话讲,原也不是什么巧言令色的人,即便心里千百句话,也只能闷在胸口。
像窝了一炉炭,烧得热热的,红亮、滚烫。
稍一碰,就隐隐作痛。
“......那在下便先行告辞。”乔裴慢慢起身,“有空,再来探望沈掌柜。”
沈荔颔首:“不送。”
不送?
她又有几时是送过他的?每次分别,不都是他自己坐着马车走吗?
真正亲密的关系,又怎么谈得上送客?
却说得这样生疏。
乔裴不再看她,和来时不同,步子又平稳起来。
一言一行,不紧不慢,合乎气度。
这是老师教给他的。
人之五感,视听最为重要。
所以要养出一身漂亮的气度,言行举止,赏心悦目,方才能有君子之风。
方才......能压住他穷酸出身的底子。
为官虽说讲究唯才是举,但也有身份的考量。
就像刚出仕时,人人只知他是高尚书弟子,是太子同门,天然便接受他得一个高位。
若是他言谈之间,并没有尚书亲传的姿态和底气,恐怕便难以叫人信服。
更何况他实际出身,简直能称得上一句不堪。
也许万物皆是如此。但乔裴从未因自己是孤儿、乞儿出身而有过半分羞惭。
因为在他看来,出身并不有损他的价值。
毕竟于皇帝而言,一切只看能力。
甚至他的孤苦无依,反而更有助于他攫取权力。
只是,沈荔呢?
她会怎么看?
她知道吗?
她知道自己这个常被她赞‘天人之姿’、‘君子如玉’的人,其实是那样的......卑劣低微、不堪入目的身份吗?
步子一停,乔裴已经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
思绪被骤然打断,他这才回过神,又不禁苦笑。
哪里又轮得到他考虑这么多。
毕竟得知他的欺瞒后,沈荔连多说一句的兴致都没有了,不是吗?
既然这样,出身如何、样貌如何、品性如何......
又有什么重要的。
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又想起来什么,扭头道:“照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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