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夫人捻起一块点心,却不吃, 只是在指尖看着, 仿佛邱家邱啬也只是她指尖的一块点心:“但这两日却听到风声, 说是......他们也插了一手。”
话语之间的沉默,实在暗含了许多意思。
沈荔抬眸看向她, 便得到了朱夫人认同的点头。
要说插了一手,以邱家的体量和最后的结果,恐怕是一件大事。
但江南发生的大事,除了奕亲王,难道还有第二样?
也正因如此,沈荔很是不可置信:“他......怎么敢......”
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可惊讶的。
邱啬为人狂妄,又对朱夫人事事压他一头极为不满,头脑发热也不是没有可能。
“难怪......”她想起那日驿站起火,试膳太监中毒身亡,“若是邱家好酒,被采买上贡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一来,事情便都清楚了。”朱曼婷道,“他被人找了去送死,恐怕还以为是什么上好机遇——上达天听,成为御品贡酒,自然是一步登天。”
“只可惜......”沈荔用手背贴了贴茶盏,发现已经变凉,“反而成了死棋。”
朱夫人还在细细回想:“那时朱家尚且没有开始大张旗鼓做酒行生意,江南酿酒,唯烟雨楼邱家为尊,一枝独秀,因此被人挑中。”
却没想过,若是为了讨好,奕亲王大可抢了他的方子,夺了他的酒行,将这顶顶好的生意变成自己的。
一个姓李的亲王,在江南盘踞多年,何必退而求其次,让邱家代为行事?
再者,皇帝既然是微服,又把太子顶在外头,岂会让奕亲王轻易得知此事?
不过反过来想,明知试膳太监的存在,却依然奉上明目张胆的毒酒;明知皇帝来意不善,却依然大张旗鼓行事......
沈荔手中茶盏,泛起一圈微微涟漪。
恐怕奕亲王,早也不打算活了。
“不过邱家人不见了,烟雨楼还在。”朱曼婷看她神思缥缈,轻描淡写道,“也不知道那位是怎么想,要留?还是要着人代管?”
“姓吴的畜生也来过几次,玉儿虽念旧,但也心里有数,未曾会。”
光听称呼,就能听出朱夫人显然更记恨自己二女婿些。又或者,该称为前二女婿。
于她,商业竞争百无禁忌,能人居之,手段下作——她又不是没有不择手段过。
却容不下自己人的背叛。
毕竟据沈荔所知,朱玉已经准备和她的夫婿和离。而古时的和离又不像现代的离婚,要细细分割财产,一丝一毫都有法律规定。
这时候,不过是谁大谁有。
眼下,有的自然是朱家,因此朱玉的丈夫在和离中分不到一星半点的好处。
以朱夫人的脾气,能让他净身出户,都是心有大善。
不过听畜生二字,就知道朱夫人大约是不准备手下留情了。
沈荔对朱家家事不感兴趣,只说邱家:“他们家的酒卖得如何了?”
“订单是一窝蜂地接,人不见了,东西却交不出来。”朱曼婷轻笑,“再过些天,下了单子的恐怕都要上吊了。”
按她的想法,自然是往死里拖,才能将自家的利益最大化。
且不提这群在邱家下单子的人,本来天生就已经是朱家的对立面,光说眼下,邱家眼见是产不出新酒,而知晓方子、能接盘的便只有朱曼婷。
拖得越久,开价越高,自然赚得越多。
只不过,跟沈荔交往日久,她也算看出来,这位朱家的大恩人虽然不说仁善慈心,至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若要往死里拖,底子厚些的好说,剩下的难免就要更窘迫许多。
毕竟要做到自己颇有盈利,又能得人人称道,这般尽善尽美的程度,实在耗时耗力,还不一定能成。
故而她往日出手,也是不留情面,有时简直杀机毕露。
朱曼婷张了张嘴,心道若是沈荔不支持,也就罢了。
毕竟是沈掌柜,救朱家于水火,又跟她有亲密无间的合作,长期来看,总是不亏。
便是让几分利,哄她一笑,又如何呢?
却没想到沈荔轻声说:“为今之计,自然是拖字诀。先试探一番,能不能将邱家酒行、酒坊收拢,再说单子的事吧。”
她这话,也不过是把朱曼婷的想法包装一番,用和缓的说法讲出来而已。
“我还以为,沈掌柜要劝我慈悲为怀。”朱夫人含笑道。
“原本是这样想......但是,又觉得徒增烦恼。”沈荔说,“当初邱家设下圈套,人人皆知他偷窃朱家酒方,却还是愿意去邱家下订单。”
“虽然商人逐利,但今日占了上风的是朱夫人,要回头惩治这份不义,也无可指摘。”
她说到最后,声音渐弱,手贴着杯壁,却迟迟未有动作。
两人见面,照例是坐在凌云阁里。
因都不嗜酒,桌上不过几碟精细点心、小菜,配朱夫人自己存下来的好茶叶。
朱夫人夹了几块小菜放进碗里,顿了顿,将筷子端正放好,抬头端详沈荔的神情。
......按说这位沈掌柜神思敏锐,往日被这样细细端看,恐怕是立刻要笑盈盈反问她‘朱夫人有话要说?’的。
今日却,似乎不大对。
果然,朱夫人想,她有些走神。
其实人之心神起起伏伏,是寻常事,即便朱曼婷自己,也不敢说时时精神抖擞、谨慎戒备。
但沈荔——自从与她认识,便从未见她低落消沉过。
她总是精力十足,连懒洋洋的模样都少见,仿佛不会累一般。
从到江南至今,怎么也算不上一帆风顺,朱曼婷却很少见她抱怨、不满、愤懑。
就算是现在,朱曼婷看她神情,也并不觉得有太多变化。
只是她善度人心,观察细致,又和沈荔交往许久,总归体味出一些不同。
朱曼婷自觉两人也算有些交情,于是直接问:“沈掌柜是否有烦恼?”
沈荔回神,自然地又端起笑容:“朱夫人何出此言呢?”
“我观你神情,仿佛在想一个难题。”
沈荔默然。
她学着朱夫人的样子,夹了几块小菜进碗里,却提不起什么胃口。
这可是天大的事,毕竟沈荔无论在哪里,对吃是从不怠慢的。
如此,她自己也意识到朱夫人所说。
自己好像是有些烦恼。
“......我被人骗了。”她摊手,“尽管一开始我就有所察觉,一直清楚他在骗我,但当一切都摊开、说透......”
“依然,有些不愉。”她说。
......甚至难受。
原本沈荔并没有把乔裴的事放在心上——并非嘴硬,而是的确如此。
她要忙的事情太多,想到食肆酒行银钱,想到京城沈记,想到回家,便想不起乔裴来了。
可是她也并非时时都那样忙。
等略微闲下来些,有了空余,坐在桌边品着茶,忍不住要想——
江南凌云阁的点心,比起京城,到底欠缺两分。
这样的茶点,乔裴吃惯了她的手艺,又怎么尝得惯?
如此,便不免又要想到他低垂的长睫、柔白的侧脸。
想到他平和端方的神情,被她打趣‘乔大小姐’时候,红玉一样的耳尖。
想到他居然骗了自己那么久,从未想过要坦白。
若不是被她拆穿,还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
就算再次想起,沈荔也并不生气。
可能因为她早就知晓,可能因为乔裴并未因此伤她分毫。
但不生气,却耐不住心中酸涩。
对面朱夫人忽然拊掌而笑:“沈掌柜,如此才是成大事者。”
“......哦?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沈掌柜不嫌我多话,我便直说了。”朱曼婷咽下一口茶,清清喉咙,“依我看来,沈掌柜经营沈记,一路应当也有不少磨难,但总归还算顺当,全凭自己能力,也一路扶摇直上,到了今日。”
沈荔听她说沈记,心里却想的是在现代的事。
似乎也......大差不差?
尽管有些波折,但无论如何跌入谷底,凭她的手艺,也能从路边摊做回米其林榜单里去。
“若沈掌柜是个诗人,又或画家,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说的。”朱夫人思索片刻,斟酌着说,“但咱们这一行,总是要和人打交道。”
“若是菜色不如别家好吃、东西不如别家罕见,这些,咬咬牙,总能硬扛过去。”
“只是有些时候,心里这道坎要迈过去,却不容易。”
朱曼婷也不知想起什么,面容里坚毅的神色软化几分:“世人往往说,和解。像你我这样的人,总觉得这词有些退让的意思,似乎不大好听。”
“但无论你对那人是什么样的看法,真正要和解的,都是和你自己。”
她隔空指了指沈荔,笑容里几乎有了些长辈的宠爱意味:“沈掌柜,是原谅那人,再给出一次机会更让你舒心,还是与那人一刀两断,一了百了更让你畅快......”
“无须多想,也无须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过多的压力。”
朱曼婷垂下眼帘,眼中恍然。
“唯独记住,无论选择什么,不要为了一时义愤,伤害自己的心。”
*
“——朱夫人是这样说的。”
池月的小院里,沈荔趴在石桌上,相当没形象地向师傅转达。
说来,沈荔其实从未和池月约定过每天一面,却保持着差不多的频率。
她那总说想一个人待着的师傅,也没提出什么异议,反而每日都给她留着门。
池月不置可否:“也挺有道。”
她倒不觉得沈荔会拗着一股劲,最后伤人伤己。
毕竟她这个徒弟虽说脸皮厚、韧劲足,但最最叫人看中的一点,还是她心性疏朗。
这样的人,无论最终选择什么、走上什么样的道路,总不会满心焦躁埋怨的。
池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让沈荔把酒窖里时间正好的一批酒搬出来。
忙到天黑,沈荔又重新趴回石桌,等着池月亲手下厨的晚饭。
吹着夜风,她顺口提起:“说来,驿站众人最近忙忙碌碌,像是要回京了。”
“既然如此,你也该随他们一道回去才是。”池月将最后一道菜摆上桌,淡淡道,“亲卫众多,方能在路上护你周全。江南一带洛水河上,水匪可不少。”
沈荔睁大眼,扭头看向池月:“但我不是还要向师傅你学......”
“你出师了。”
池月说。
手中一杯酒,递到沈荔眼前。
她很少笑,这时眼角眉梢,却挂着浅浅笑意。
“酿酒一道,于我而言也十分深奥。我会的,已经全部教给你了,我不会的......”
她微微低头,展颜片刻。
“我没有什么可以再教给你。”池月犹豫一瞬,将手搁在沈荔头顶,“剩下的东西,都要靠你自己了。”
第81章 公务
奕亲王一事解决, 皇帝便要启程回去了。
他此次外出,始终未曾在人前露面,因此回去时也不好露了马脚, 须得不紧不慢。
如此,光是收拾行李,就折腾了小半个月。
而这十来天里,乔裴一次也没在驿站遇上过沈荔。
这不罕见, 因为沈掌柜素日就是个大忙人,除了驿站, 在江南还可外宿师傅池月家里、又或朱家。
所以,并不能以此武断猜测,是沈荔要避开他。
照墨看着自家大人端坐桌前,夹了半天,愣是没把那块滑溜的烧茄子夹起来,实在忍不住偷偷叹气。
就这, 还说自己‘一如往常、未曾受半分影响’呢。
他环顾一圈觅州府衙诸位大人, 虽然知道应该没人敢抬头看乔相吃饭, 却也不由得烧红脸颊。
臊的。
“大人, 不如我来服侍......”
他想说要不咱还是别倔了,就跟以前一样,他来一个个给夹到盘子里,大人只负责吃,不好吗?
照墨都快记不起来, 这相府惯有的规矩是什么时候变的了。不说相府, 大庆有头有脸的人家, 只要着人伺候,无不是这样的行事。
倒是沈掌柜那等身家, 却连个伺候的人都少见,才是怪异。
不过这样的话,他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说。没见乔大人都跟着学吗?
果然,他忠肝义胆地问完,却只见乔裴摇头:“无妨。”
又握起筷子,跟那盘烧茄子作斗争。
他斗得头也不抬,仿佛其乐无穷。照墨却看不下去,又上厨房端来一碗烧豌豆。
配上调羹一枚。
这下用不着筷子,就算大人再如何心不在焉,总算能把饭吃完。
按说,吃完饭,消完食,立刻就是下午的工作。主官被抓下狱,牵连无数,如今觅州府的事,那是堆积如山。
乔裴的人、太子的人、原本府衙里的人,如此三方协力,才勉强带动一二。
往日太子虽然也看乔相不顺眼,但对他的工作能力多有赏识。但这些时日以来,却被再三拖延,有的文书,明明已经处过,再问乔裴,却是一问三不知。
他这判若两人的表现,很难不引起李执的怀疑。
他倒还是君子风仪,走过两步来:“乔相这几日......可是没有休息好?”
74/104 首页 上一页 72 73 74 75 76 7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