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娆被他看得有点忐忑,“这装束可以吗?会不会失礼?”
“不会。很好看。”裴砚倒是不吝夸赞,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带云娆出了枕峦春馆。
到得府门口照壁前,薛氏婆媳倒是早就到了。
今日宫宴上勋贵重臣齐聚,薛氏自然不肯坠了公府嫡女、侯府当家少夫人的身份,一身明艳衣裙配着金灿灿的钗簪,端的是贵气逼人。
等云娆夫妻走来,她瞧着裴砚缀以金玉的平巾帻和那身青绶深绯官服,念及自家丈夫官职威仪皆不及这位庶弟,说心里不难受那是假的。但她很快将这念头扫去,只朝贴身丫鬟低声笑道:“你瞧她那身寒酸打扮,不愧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她那点家当哪里比得上少夫人呢,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丫鬟含笑奉承。
薛氏哂笑,摸了摸腕间的嵌玉金镯。
那是前几日薛贤妃赏的,非但用了极难得的玉料,金镯做工也极为繁复精美,今日特地戴着,自是暗存了彰显身份的心思。
不远处几声咳嗽,裴固由仆从簇拥而来。
等他踩凳登车,薛氏婆媳也在丫鬟的搀扶下先后进了马车。
云娆坐了最后头那辆,裴砚则仍骑马而行。
……
离端午只剩四日,街市分外热闹。
马车穿过长街行至银台门外,宫外成排的柳树荫凉里已停了众多华盖香车,官员们携着盛装的女眷依序经过侍卫查验,由小太监引路入内。
云娆理好衣裙,躬身下了马车。
她上回入宫还是两年前,机缘巧合之下得以入宫开开眼界,实则身份极不起眼。后来偶然遇见嫔妃被夸赞了两句,才留下个容貌出色的名声——但那也只是江家亲眷留了印象,若不刻意打听,其实没什么人记得的。
今日再度入宫,却已换成武将内眷的身份。
骄阳高照,水波摇动树影。
小内监瞧见须发皆白的靖远侯裴固,忙含笑迎上前来,又行礼问候裴砚,引着众人前往宫门。
侍卫如常查验,态度却颇客气。
云娆紧紧跟在裴砚身边,才往里走了几步,就见侧面有位武将带着两位部下走过来,看其穿着品级不低。经过裴家身边时,领头那人颇冷淡敷衍地朝裴固拱了拱手,看向裴砚时面色倒缓和了许多。
裴砚亦拱手道:“三叔。”
那武将瞧着四十来岁,大约是沙场立功后调入禁军掌着权柄的,气度威仪非寻常小将可比。他先扫了眼云娆,又拍了拍裴砚的肩膀,夸赞道:“年轻有为,可喜可贺。”
说罢,照旧亲自巡查去了。
云娆瞧着他容貌岁数,约莫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裴家有两位三叔,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一位是先前裴砚跟老侯爷吵架时提到过的裴元绍,是裴固膝下庶出的第三子,为娶亲的事跟家里闹翻后去了西川,颇受节度使重用。
另一位算起来是裴砚的堂叔。
老侯爷裴固兄弟三人,二老爷早年回老家乡下,跟京城已很少往来。三老爷据说是获罪后过世的,膝下两个年长的儿子死于充军途中,唯有当时年岁尚弱的裴元铮躲过一劫,后来成了禁军十六卫里颇有能耐的统领之一。
——想来那条路走得也不容易。
云娆嫁进裴家才两月,对府里的旧事知之甚少,只知道裴元铮虽常年在京城,跟裴固的关系却极差。除了逢年过节时来宗祠祭祖之外,平素几无半点往来,裴家人也从不提起他。
今日恰好撞见,各自的态度已然分明。
云娆不敢在这场合乱说话,但回想方才的情形,心里仍难免有些好奇。
也不知裴固是怎么管这侯府的,膝下的儿孙都颇为平庸,成器成才却又都跟他关系僵冷。
尤其是裴砚,跟那位堂叔似有点惺惺相惜,对自家祖父却少了几分该有的敬重。
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缘故。
云娆不自觉瞥向裴砚,见他正好觑向自己,目光深邃洞然若有所察,便冲他勾唇笑了笑。
……
朱墙逶迤,绮罗如丛,因裴固上了年纪腿脚慢,云娆夫妻俩跟在后面走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才算到赐宴之处。
而后男女分席,各自入座。
如云娆所料,裴家几位女眷并未坐在一处。
崔氏是代替太夫人来赴宴的,虽说自身的诰命品级并不算太高,却也排在几位公侯和重臣夫人之末,算是宴席上首的位置。
裴雪琼是闺中待嫁的侯府千金,跟公侯府邸的贵女们同坐在一处,也算是惯常的安排。
出乎意料的是云娆的座次竟也颇为靠前。
相较之下,薛氏的位置则有点靠后。
宫女们忙碌穿梭着安顿席位,薛氏与几位相熟的女眷打过招呼后身姿端然地入座,先扫了眼矮案上备的茶点果品,而后打量各府的席位座次安排。
这一瞧,她顿时就愣住了。
只见云娆已然入座,正由宫女躬身斟茶。
那座位非但离皇后和妃嫔更近,还在她前面的两排,从她这儿只能看到含笑道谢的侧脸和高堆的发髻。
薛氏脸上的笑意霎时凝固。
还没来得及思忖缘故,旁边又有相熟的女眷来闲聊招呼,她只得堆出笑容来应对,拿着当家少夫人的款儿从容交游。直到年已花甲的皇后在众位妃嫔的簇拥下徐徐走来,才各自停了闲聊恭敬行礼,而后谢恩入座。
宴席丰盛,不远处的歌舞也颇动人。
薛氏的心思却几乎锁在云娆身上,也没空去赏玩轻歌曼舞,御制佳肴送进嘴里也不曾尝出多少滋味,只诧异于今日的座次安排。
她知道裴砚战功赫赫,颇得帝王赏识。
但宫宴自有规矩,云娆既无显赫耀眼的出身,如今也并未获封诰命,一个靠冲喜才能勉强够到侯府门楣的小官之女,怎会坐到那样显眼的位置?
仅仅因为这宴席是为犒赏武将吗?
薛氏捏紧筷箸,实在难以接受云娆毫无征兆地在宫宴上越过她这种事。
毕竟,在侯府的时候,她连话都懒得跟云娆搭,甚至觉得明氏和裴雪琼与云娆交好是自降身份。
这落差如同一根细针扎在心上。
薛氏这顿饭吃得实在没滋味,好容易等宴席毕,众女眷随皇后去看上林苑的马球赛,她也顾不上陪伴婆母,而是趁空寻到了堂姐薛贤妃。
上林苑占地广,宴散后便不太拘束。
薛贤妃在宫里待得久了,对毒日头底下的马球会无甚兴致,加之皇后这会儿被命妇们众星捧月的簇拥着,无需她去跟前伺候,便寻了个近处的阁楼歇脚,坐在窗边看景。
听见薛氏求见,忙让人叫进来。
堂姐妹俩差了十来岁,虽没一道长大的情分,却也不像其他年岁相若的姐妹那样有过纷争。且薛贤妃出阁前还时常照看年才三岁、跟粉团子般的小堂妹,感情反倒与众不同。
见礼后赐了座,最初自然是关怀身体。
聊了半天,薛氏才算把话题引到她今日心心念念的事情上——
“我方才冷眼瞧着,今日这场宴席的座次倒有意思。”
薛贤妃立时便猜到了她的心思,“这是皇后让人张罗的,座次也是她身边的女官安排,有心讨好皇上呢。”
“就算奉承圣意,也不必这样明显吧。”
薛氏嘀咕着,见薛贤妃笑了笑,猜得堂姐跟自己是一个心思,便不再顾忌,道:“旁的倒也罢了,这回立功武将的女眷座次未免太靠前了些。若总是这样,让那些老臣怎么想呢,难道打一次仗的功劳就能盖过人家几十年勤勤恳恳的功勋?”
“你啊!”薛贤妃听出她的不满,竟自笑了。
薛氏也知这话酸了些,便描补道:“我是有感而发。咱们家老二那媳妇怎么进来的,姐姐想必也有所耳闻。她原只是小官之女,如今仅凭一时战功就坐在诸位亲贵女眷的前面,只怕会让人嘲笑沐猴而冠。”
“这事儿你都能瞧出来,难道皇后想不到?”薛贤妃闻言一笑。
薛氏不由道:“难道另有缘故?”
薛贤妃招招手让她靠近,低声道:“这是皇上有意做给人看呢。听说外头流民作乱愈演愈烈,禁军去了都压不住。皇上如今着意嘉奖,就是想以此鼓舞将士,好让他们勇武作战。”
见薛氏似明白关窍,她又道:“若换成寻常人,此举确实过于惹眼,有失皇家身份。但你家老二是侯府次子,皇上这般抬举,倒也说得过去。我听说有人还想给她请封诰命,若真是允了,那她才叫春风得意呢。”
此言一出,薛氏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毕竟她虽有诰命,因裴见明的官职有限,诰命品级也颇低。
裴砚是从四品武官,若真个给云娆封了诰命,自然低不到哪里去。
到时候那小官之女岂不是真要越过她?
薛氏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是该恨云娆运气太好,还是该恨自家夫君实在庸碌,顶着侯府嫡长孙的身份却碌碌无为,连累她都没了荣耀。
旁边薛贤妃晓得她的心性,只握着她手宽慰道:“你也不必太懊丧,这事儿未必能成。即便成了,侯府也不会真让他夫妻俩越过你们。”
“可如今这情势……”
薛氏想起方才堂姐的言语,再想想外头盛传的流民之乱,到底有些担忧,“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若老二再立功勋,怕是真就压不住了。姐姐可有法子拦住这事儿么?”
“他跟宁王好得能穿一条裤子,除非无人可用,否则皇上不会太过器重。至于诰命这事儿,我权且试试吧。不管能不能成,她出身摆在那里,哪能跟你比呢。”
末了,薛贤妃如是安慰。
第24章 怀春 两人目光隔空相触,竟似碰到了微……
仲夏时节天气渐热, 上林苑里草木繁荫,水边的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树丛旁则有成片的芍药娇艳绽放, 惹得彩蝶翩然而舞。
云娆这会儿正与裴雪琼相伴赏花。
但裴雪琼看起来心绪欠佳。
她是侯府嫡幼女, 加之生得漂亮性情谦和, 其实早就有许多人家有意结亲。
只不过崔氏始终没挑到合乎心意的, 尚未定下罢了。
今日宴席结束时, 崔氏其实想带裴雪琼在众位妃嫔和命妇跟前多露个脸,看能不能为女儿寻一段更门当户对亲和妥帖的婚事。
裴雪琼哪会猜不到她的心思?
宴席刚结束她便跟好友跑了个没影儿,等崔氏找不到她, 不得不跟薛家的亲家母一道簇拥着皇后去马球场,她才松了口气,与好友道别后折身回来寻云娆。
——二嫂头次来上林苑赴宴, 又没有相熟的人陪伴, 她其实心里惦记着呢。
姑嫂俩相伴赏花,倒没去马球场凑热闹。
踏荫而行, 水畔微风和煦。
今日除了女眷受邀赴宴, 有些人家其实也带了儿郎过来,只是宴席上座位有限, 他们享不到这份殊荣,只依安排径直来上林苑凑热闹。
这会儿有去马球场的,也有在水畔玩的。
譬如前面投壶的那群人。
投壶这游戏高门贵户的男女都不陌生, 宴席之外又不必太拘礼,这会儿有十多位凑成一堆,正在那里投壶为戏。
越过满目绫罗,云娆一眼就瞧见了一道颇为熟悉的少年身影。
不待她说话,裴雪琼便已道:“那边投壶的还挺热闹, 我们过去瞧瞧吧?”
云娆一笑,欣然随她前去。
还没走到跟前,人群里那位少年似是察觉了什么,蓦然往这边望过来,瞧见着意打扮后盈盈而来的裴雪琼,目光险些黏在她身上。
但众目睽睽,他终究不敢造次。
察觉身边好友拍他肩膀,谢嘉言匆忙收回视线,跟着众人一道为方才连中贯耳的儿郎喝彩,耳尖却泛起可疑的微红。
那边人影晃动,又有人上前去投。
——今日投壶并非比试,并没人记投的竿数多寡,亦不分男女婚否,不过是感兴趣的过来各展身手,投好了博个喝彩罢了。
裴雪琼挽着云娆的手不自觉紧了些,上前后跟认识的两位闺秀打过招呼,先站在那里看别人投。
连着两位都没中,便有人怂恿谢嘉言试试。
他倒做事大方,手执箭矢屏息片刻,待箭矢脱手而出,竟投出了个极难做到的倒中。
周遭顿时响起惊叹喝彩声,引得旁人都饶有兴趣的瞧过来。
裴雪琼也自夸赞,对这技艺颇为折服。
谢嘉言退到旁边让别人去投,等旁人都瞧向投壶之人时,目光又忍不住投向裴雪琼——方才她赞叹的声音夹杂在人堆里,虽说语调不高,他却是清晰分辨出来了的。
此刻原是不自觉的留意,谁知裴雪琼满心赞赏,这会儿还瞧着他,两人目光隔空相触,竟似碰到了微烫的炭火,令心跳都漏了半拍。
谢嘉言竭力镇定,颔首默然招呼。
裴雪琼也自垂眸笑了笑,眼底的羞怯与欢喜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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