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暗流涌动的正月里,各方势力紧盯政治风向,多数人选择了观望不前。
可上谏的奏本仍如雪花一般飘去朝阳殿,只是内容上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大量为中书令陈情喊冤的折子里,夹杂了极少数,约莫三四个弹劾的折子。
奉元帝对此闭口不提,却抵不住有心者上前道破,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朝会便只剩下中书令冤枉云云。
对御史们风向倒戈这事,最吃惊的当属林知珩。
旁人或是吃瓜看热闹,他确实实在在准备好了朝会为父发言。
在这之前,他最担心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家兄长及那些义愤填膺的御史们。
然而事情发展过于荒谬,到叫他整个朝会下来,连句话都没插上。
群臣进谏,门庭若市。
“退朝!”
最终奉元帝拍案而去,开年头一场朝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结束后,林知珩带着满头雾水去寻林知瑾,对方却被众臣围着,难以脱身。
他好不容易凑上去有个说话的机会,林知瑾只与他道:“回家再说。”便匆匆随几名御史走了。
消息迅速四散传开。
林知瑶的吃惊程度不亚于林知珩。
梁颂年今日告假朝会,一是想要避开群臣谏言林仲检的风头,二是打算为下次朝会准备裴案卷宗。
是以,林知瑶知道他也同自己一样,还不知晓朝会突发的状况,索性没等他回来,直接去了林知瑾那院,想着长兄回来与她说道说道。
同在一个府里,何氏自然也听到了风声,因而见到林知瑶过来,并不意外。
“先喝杯茶,他们一时半会儿且回不来。”
林知瑶点点头,接过茶杯坐下,想了想问道:“父亲出事之后,我心中有气,几日未见长兄,今儿个朝会之况,嫂子可知些什么内情?”
何氏也坐下来,笑笑道:“你知道我向来不过问他政事,适才听闻了只言片语,也是吃了一惊。”
林知瑶了解他长兄的脾气,也清楚何氏为人沉稳贤惠,心思多放在内宅之中,从不多嘴烦问,她也只是随口一提,没想着真问出什么。
何氏却一反平常,主动续说道:“我虽不知有什么内情,却瞧着你长兄这几天整日出门走动,似乎很忙。”
林知瑶微微一愣,“竟有这事儿?”
林知瑾之所以能胜任御史中丞这个职位,除了才能学识外,最让人佩服的便是完全不理会人情世故那一套。
开朝前,出门走动,这几个字听起来,怎么都不像是那个敢在朝堂上以子驳父的人做出来的行为。
连何氏都觉得奇怪,更别说林知瑶了。
“嫂子可知长兄都去了什么地方?”
何氏摇摇头,“这个自是不知,我就是见他早出晚归才问了句,只说是忙要紧的公事,便没再多言。”
正说着,林知珩急行而来。
他进屋见了人,先是恭敬的喊了声:“嫂子。”接着便看向林知瑶疑道:“你怎么在这儿?”
林知瑶不答反问:“二哥觉得呢?”
林知珩脑子还没在朝会的冲击中转出来,让林知瑶拿话一怼,清醒了不少。
“别问我,我除了人去了,什么也不知道。”
林知珩说着,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也加入了坐等队伍。
大约过了一个半时辰,才有下人回报林知瑾进府了,屋内便三人接连收回了各种思绪。
何氏见他脸色严肃,知道是有要事相谈,便起身往外走道:“我去吩咐人备膳,今儿个都留在这吃。”
林知瑾叫下了她,“算家里的事,夫人也一起听听罢。”
听到这话,在场三人更觉非同小可,全将脱口要问的话咽回了肚子里,等着林知瑾来说。
“阿珩,还记不记得我在父亲门前问你的三个问题?”
林知瑾坐下来,第一句是对林知珩说的,后者听言,周身一震,瞬间变了脸色。
林知瑶不明所以,见他不说话,有些着急道:“二哥,问你话呢。”
林知珩眨了眨眼,不可置信的看向林知瑾,抿着嘴一言不发。
林知瑾面不改色,扫了眼在座的三人,缓缓说道:“那日我问他的话,大致是叫他在家国之间做抉择,换到此刻,无非是能不能为救父而反。”
反言一出,已足够晴天霹雳,而说这话的人是林知瑾,更是让他们目瞪口呆,脸白如纸。
彼时,梁颂年也在江淮景匆忙相告下,知道了这开年的局势扭转。
他这几日状态不好,听了之后无心再忙,便安排了几个靠谱的人继续整理案卷重点,自己则去了刑部大牢。
苏恒被关押的日子,除了严加看守外,并不曾被用过刑,其餐食在梁颂年的嘱咐下,更是比狱卒的伙食还要好。
可他还是颓瘦了许多。
梁颂年等待狱卒打开铁链的时候,目不转睛的盯着苏恒看,眸色深不见底。
“武毅侯,好久不见。”
梁颂年屏退狱卒,独身跨进牢门,居高临下道了句。
苏恒本是闭目盘坐的姿势,尽管听到来人的动静,仍是未动分毫,直至此时,才缓缓睁开双眼。
“牢里暗无天日,过着过着便数不清日子了,倒不觉过了多久。”
梁颂年冷冷道:“怪晚辈无能,查了这么久的案子,还是一团乱麻。”
苏恒依旧没什么表情,“所以今日是来找苏某诉苦的么?”
“不,”梁颂年道:“是来通知好消息的。”
苏恒微微拧眉,有些拿不准这话的意思。
“武毅侯不必多虑。”
梁颂年微笑道:“陛下已明旨放人,晚辈也推进了释放流程,待各司其核批后,您就可以从这地方出去了。
苏恒疑道:“这案子,你不打算继续查了?”
梁颂年笑了一声,“这案子本就和武毅侯没什么关系,放您出去也不影响什么,何况……”
他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充满无奈,“当下朝堂闹得不可开交,根本无人顾及这案子进展如何了。”
苏恒眯起眼睛,并不追问。
梁颂年上前一步,微微弯下身子,“武毅侯真是神机妙算,林相果然走了裴氏的路。”
苏恒心头一震,“你说什么?”
梁颂年缓慢而清晰道:“林氏反了。”
苏恒沉默半响,才又开口道:“到底怎么回事?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
梁颂年道:“这还多亏了苏侍郎,他辞官请命去北疆援军,到了之后却发现那地方风平浪静,并无战事。想来您是了解他的,发现北疆谎报军情,储备战资这种大事,他就算拼死也要将消息传到了京都,传到了陛下耳朵里。”
“北疆?齐明玄?”苏恒陷入沉思。
梁颂年看穿他的心思,主动道:“这帮老臣同心合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林相与齐尚书更是在前朝就交好,听说前些年陛下改革的决心起来,险些连齐尚书的职都动了,现在看来齐明玄去北疆,怕也是早就想好的。”
苏恒忽然问:“他们现在如何了?”
梁颂年如实相告:“事发时,林相恰在宫中,便直接押在了诏狱,齐尚书等相关人停职禁足,都还没有定罪。”
苏恒皱眉,“林氏其他人呢?”
梁颂年知道他问的是林仲检那两个任朝中要职的儿子,直言道:“令郎从北疆逃回来只说了齐明玄蓄意谋反,对林氏及其他细节一概不知。陛下下旨的名义,就是要严查那几个往来密切的老臣,对林家两个儿子,应该是想着今日朝会众人义愤填膺的时候顺势拿下,只不过……”
苏恒没耐心听他扯细枝末节,追问重点道:“事态如此明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结论?”
梁颂年提醒他道:“北疆蓄力已久,此时战力不容小觑。”
苏恒想了想,便明白了,“京都封锁了消息,北疆那边还不知情,所以是陛下没想好怎么兵不血刃的收回兵权。”
梁颂年道:“也不尽然。”
苏恒抬眼看他。
梁颂年惨然一笑,“开年的头个朝会,众臣倒戈一片,全是为林相喊冤的。”
苏恒迷惑不解,怎么也听不明白这简短的几句话。
梁颂年并不理会他,自顾自的说道:“之前我为私心要提审您,不成想竟让林相一举两得,力推我父亲代职禁军统领,一来能拉我入局,二来至陛下于险境。”
梁颂年笑了笑,“不过我父亲出仕多年,在朝中早无根基,就算我们两家儿女结亲,他也绝无不臣之心。这个陛下清楚,林相也清楚,所以陛下再气也忍下了,林相不过是想告诫下陛下欲速则不达,他这个中书令帽子不好摘,可如今……”
他说到这,顿了顿才道:“如今这般绝境之下,林相竟还留了一手,在朝会之时出乎所有人意料,如此,武毅侯怎么看?”
苏恒听罢,并未言语,低着头似乎陷入什么复杂的思绪里面。
梁颂年静静地等了他好半响,也没等到回应,正欲转身离去的时候,忽闻一声:“才刚刚开始。”
梁颂年回头,“什么?”
苏恒道:“北疆兵力不是林氏唯一的筹码,他们肯定还握着别的翻盘机会。”
梁颂年低头笑笑,“陛下也是想到了这层,所以才下旨要我放人,有您在左右,陛下也好心安。”
第68章 自首
◎什么?!他是来认罪的!!!◎
林知瑶回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下去了,她没想到梁颂年比她还晚。
直到两人都收拾好了躺在床上,林知瑶才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阿渊,你知不知道今日朝会发生了什么?”
梁颂年笑笑,“此等大事,就算我是个聋子,也会有人来给我比划清楚吧。”
林知瑶想想也是,又道:“今日我听了消息,实在是坐不住就去找了长兄,他回来的晚,进屋的时候我和嫂子、二哥都在,然后……”
她说到这顿了顿,侧过头道:“你绝对猜不到他和我们说什么了。”
梁颂年片刻静默,才道:“同你们商量救岳丈的法子?”
林知瑶语塞了一下。
她忽然觉得梁颂年不知道也好,毕竟当初她就预想过林家权势太盛或陷困境,所以才去宫里面圣说了那些话,好不容易走到这步,算是将梁颂年剥离出去了,又何必拉着他说这些。
梁颂年见她不说话了,问道:“怎么了?”
林知瑶摇摇头,“没什么,聊了太多,一时不知道该从哪说起了。”
梁颂年伸手将她搂入怀中,柔声道:“目前只有苏云峥的片面之词,没有任何实证出来,横竖是论不了罪的。今日我听了朝会之事,起初也是惊的,后来静心去想,总觉得大哥是有什么打算,他向来稳重,既有法子,咱们便听他的,你就别多想了。”
林知瑶眉毛几乎拧成了一团,过了好长时间才闷闷地回道:“嗯,睡吧。”
按本朝例制,五日一朝。
经由上次朝会憾事,诸臣不约而同,早早候在殿外,二三结伴,偶换站位,左聊右听,互相打探着。
待时辰一到,礼官高呼入殿,众人才算作罢,列队而进。
奉元帝正坐阶上,神色淡淡,冷漠地听着虽隔数日,仍未有变的谏言谏语,喊冤叫屈。
这个时候,众人后知后觉的发现年前那些强烈要废相的御史,已经接连缺席了两次朝会,背后原因叫人不敢细想。
而林知瑾这个向来公正无私的御史中丞,似乎在这件事上,彻底放弃了往日形象,不惜拉拢一众老臣来卖惨,给皇帝施压。
正在朝会情况愈演愈烈,又要压不住的时候,殿外忽然走进来两个人,令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奉元帝见状,顿时怒不可遏,压着声音问道:“林侍郎这是何意?”
刚刚那些光顾着看热闹的人们,猛的意识到,今日朝会林知珩一直没在,而现在才突然冒了出来。
“回陛下,”林知珩上前行礼,声音恳切,“臣今晨接到刑部急报,说是齐尚书申冤无果,悲愤交加,欲自裁家中。如今案子还没有结论,臣恐闹出人命,当即去往齐尚书府,由此听了齐尚书肺腑之言,惊呼其中内情,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斗胆带人来此,请陛下处置。”
奉元帝胸口起伏不止,似乎气的不轻。
齐尚书未着官服,素衫薄衣,束发不整,细看身上还有拉扯痕迹,结合方才林知珩所言,倒还真像是被救下带来的。
众臣还没在这喊冤叫屈的状况中缓过来,便又迎来这一场大戏,皆是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未等皇帝表态,齐尚书已然跪倒殿前。
“臣入仕几十载,殚精竭虑勤政,呕心沥血为国,临了将要踏进棺材,竟因贪恋权势而误入歧途,事到如今,悔之晚矣,臣自知无可辩驳,有死而已。”
此番言行如水滴油锅,瞬间炸开了所有人的脑子,只剩心中狂风怒吼:什么?!他是来认罪的!!!
奉元帝见他说完,已是两行老泪,闭了闭眼,问道:“齐尚书这是认了养兵欲反的事么?”
众臣屏息以待。
齐尚书叩首泣道:“臣有死而已。”
奉元帝默了默,转而扫量殿上众人,叹了口气道:“诸位听见了,齐尚书已然认罪,此事便无冤可申,亦无需再辩。朕念此事防微杜渐,不多做株连,只将相干人……”
“陛下!”
齐尚书高喊一声,叩首又道:“臣今日以自裁威胁来此,除懊悔谢罪,更有不忍之心。”
奉元帝闻言,脸色雯时变了。
接着便听齐尚书扯着嗓子,悲痛道:“不臣之心由臣起之,曾确有意拉旁人作伴,然几番试探,终无所获。遂以血脉相连逼迫而已,除此之外,想来确有人被冤屈拖累,臣将死之人,肺腑之言,言尽于此,再无欺瞒。”
他说罢,殿内一片哗然之声。
奉元帝定定地看着伏在殿前的老臣,似石化一般,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良久,奉元帝铁青着脸,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齐尚书想说此事涉及者唯你们父子二人,与他人无关?”
齐尚书保持顿首姿势,哑声道:“望陛下明鉴,臣抱赴死之心,句句真言!”
“住口!”奉元帝实在听不下去,大喝一声,“包庇之词,休要再说!”
就在这时,有一御史站了出来,朗声道:“陛下稍安勿躁,若觉齐尚书之言不可信,彻查便是。只是臣认为,其以死明心,只为包庇,实在是得不偿失的愚人行径,还望陛下公正对待,切勿意气用事,徒增冤魂。”
奉元帝愈听愈气,颤抖着手指向台阶下侃侃而谈之人,“你…你……”
不等皇帝说出什么来,另几个朝会喊冤的御史纷纷出列,不断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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