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殿在这一言一语中,再次陷入人声鼎沸之势,其中亦有反驳,不过是横添争吵,论不出来个是非黑白。
喧哗之中,林知瑾走向大殿中央,拱手喊道:“陛下,今日齐尚书悔极认罪,其言或有待考量,可转念想来,此事开端本就片面之词,并无任何实证。现有当事人伏法,于情于理,都该按司法流程处理,请陛下接纳诸位臣工谏言,释放有冤之人!”
“臣附议!”
林知珩说着也走上前,“且不论苏云峥此人所言对错,他只道齐明玄谎报北疆军情,筹谋战资,而朝内支持全部源于兵部。现下是其父兵部尚书亲口承认他父子二人暗通款曲,既没有任何指认,又摆不出什么证据,臣实在不明,陛下为何不肯放人?”
“陛下,”一直旁观的江淮景也站了出来,进言道:“中书令等人皆前朝老臣,政见上或有守旧固执,但其功绩奉献并非噱头,若因素日交际,便一概而论,确为不妥。”
“连你都……”奉元帝气愤不已,喘着粗气,难以将话说完。
偏还有火上浇油者上前,高声言道:“中书令年事已高,不堪诏狱折磨,还望陛下体谅,下旨放人!”
“放肆!”奉元帝咬牙道:“谁给你的胆子敢在这儿咆哮,这是要请旨还是逼朕?!”
“跪请陛下恩准!”
“臣附议!”
“臣也附议!”
前几人言辞凿凿,有理有据,便涌出一大批人跟着求情劝声。
众口一词之下,奉元帝只觉头晕目眩,脚下不稳,连退朝都没说,便甩袖而去。
皇帝走了,大殿慢慢安静下来,诸臣面面相觑,又起窃窃私语。
众人等了半响,直到曹征去而复返,宣了散朝,才彻底结束了这日喧闹。
陆续往外走的时候,江淮景凑去梁颂年身边,问道:“怎么连个声都没吱?”
梁颂年淡淡道:“今日这场面,我开不开口会有什么影响吗?”
江淮景低头一笑,“今日确实开眼了。”
“倒是你,”梁颂年道:“你向来旁观,怎得也去煽风点火了?”
江淮景听言,没有立即回答,默默想了好一会儿才道:“齐尚书也是肱骨老臣了,他都站出来将这等大不敬的罪名担下来了,我想着陛下这杀鸡儆猴也够了,不至于非做到赶尽杀绝的地步,便跟着劝劝。”
梁颂年点了点头,又问:“风向变成这样,你就没觉得意外?”
江淮景道:“上次朝会意外过了,这会儿要还想不明白,我也忒蠢了些。”
梁颂年挑眉看他,“你觉如何?”
“到了这份儿上,林氏子女怎么可能坐以待毙,他们可不只是因为姓林才得高官厚禄的,总要有点真本事,只是……”
江淮景迟疑了一下,方继续道:“他们太过顺利,这倒是让我有点奇怪,总觉得这背后还藏着什么大事儿。”
自从开朝复印后,京都政坛被北疆欲反的事盖过了所有,裴逆案本就进展平平,尽管抓了犯人,但没有新的突破,亦是无人关注。
因为不是最要紧之时,那些狗急跳墙刺杀之举也就再没出现。
没了危险,林知瑶便送梁母回了梁府,不想其牵扯在这时候的风波里。
是日朝会,他们都去了宫里,她在屋里坐不住,独自去了后院练习射箭。
这些天梁颂年有空就会亲自教她,起初她觉得这不是速成之事,多有抗拒。
可最近心烦意乱时来专注于此,她反而镇静心神、平稳思绪,便自觉的常来练习。
何氏带着消息来的时候,林知瑶已经默不作声练了一个半时辰。
“阿瑶,有信儿了。”
林知瑶猛的分了心,指间一松,箭直接脱落掉地,白费了力气。
“嫂子。”
林知瑶收起姿势,胳膊手腕垂在身侧,因酸痛而不自觉地抖动,直问重点道:“放人了吗?”
何氏抿着嘴,摇了摇头。
林知瑶垂眸,将情绪盖在眼底,片刻后又问:“二哥呢?”
何氏沉了口气,言简意赅道:“擅权渎职,陛下已经下令罢官问罪,现押去了刑部。”
林知瑶没什么再问的,转身走回刚刚的位置,拉弓瞄准,全神贯注,奋力一击。
这是她第一次射中靶心。
第69章 击鼓
◎“怪不得,原来是你家长子带的头。”◎
奉元帝亲政后,还是头次罢朝而归,并一反往日仁和形象,不顾群臣谏言,连下三道圣旨。
刑部侍郎林知珩,渎职徇私,撤职下狱,此为其一;
兵部尚书齐宗柏,自首供罪,收监待审,此为其二;
北疆异心起于京都,暗通款曲必有结党,本案水落石出前,关联人等监管以待,此为其三。
此番威压,令群臣骚动更甚,个个奋笔疾书慷慨激昂,送往御书房的奏本接连不断。
奉元帝始终不予回应,群臣蓄势待发等待朝会,不成想皇帝称病歇过,众人又扑了个空。
三月初三,距下次朝会前两天。
当朝中书令林仲检独女林知瑶,素衣脱簪出现在宫门登闻鼓前,为父击鼓鸣冤。
此事一出,奉元帝当即下令以煽动舆论,扰乱司法罪,命禁军前去将人拖走。
是时,禁军统领仍是梁安仁,君令不可违,遂带兵而去。
行至宫门。
击鼓之人已由林知瑶改为梁颂年,夫妻二人站于阶上,风骨峭峻,让人见之怯步。
梁安仁快步上前,遏止道:“住手!”
夫妻俩充耳不闻,梁颂年动作不停。
梁安仁怒道:“梁子渊!”
梁颂年仍是不予理会,林知瑶视线投了过来,神色淡淡道:“公公,您此刻正当职,还请在官言官,莫以私情动恻隐。”
梁安仁闻言气的不轻,抬手示意身后禁卫停在原地,自己则迈到台上。
“今日我若抓了你们,就是把陛下推到了风口浪尖,坐实了独断专行的态度,你们当真要把局面闹到这个地步?”
林知瑶面不改色道:“儿媳知道这案子天大,也愿配合调查,只是在无证无据的情况下,将我父亲关进诏狱数日,我们做儿女的,实在无法安坐家中。我没法像兄长们那般上书陈情,只能来敲这登闻鼓,恳求圣上一视同仁,放我父与其他臣工一般,于自家禁足。”
梁安仁听不下去,转而去抢了梁颂年的鼓槌,将气撒到了他身上,“别敲了!”
梁颂年手上猛的一空,愣了愣,然后非常不合时宜的道了句:“父亲要试试吗?”
梁安仁听了,抬手就给他了一槌,“什么时候了还打趣你老子!”
梁颂年往林知瑶身后站了站,不吱声了。
梁安仁见状,怒骂道:“混账,她关心则乱行差踏错,你不知道拦着,跟着胡闹什么!”
梁颂年理直气壮道:“夫妻本是一体,如今她日日难过,儿子心里也跟着煎熬,何况……”
他说着完全藏在了林知瑶身后,“她说的合情合理,陛下该允。”
“你――”
林知瑶开口打断道:“若我们真是无端生事,公公为何不直接抓了去?好言劝阻,无非是心中明镜,事态如此,还望如实禀明,请陛下裁断!”
她说完,伸手扯过梁安仁手中鼓槌,转身挥起胳膊,一下一下又敲了起来。
梁安仁闭了闭眼,好半响才叹了口气出来,然后转身离去。
不等梁安仁面见,奉元帝已经听人报完了全部过程,沉着脸半响不言,最终并未表态。
梁安仁路上想着会发生的各种情形,连负荆请罪的准备都做好了,怎么也没想到直接让奉元帝给拒之门外了。
他呆楞在殿外,好久才反应过来,然后带着满脸的不可置信退下了。
到傍晚的时候,林知瑶敲鼓鸣冤这事,已经传遍了京都。
中书令大势已去,这在齐尚书认罪开始,便扎根在了诸臣心中。
后来皇帝反应激烈,不肯罢休,或有暴政孤行的苗头,直接引发了政治风向倾倒,连那些中立派都出来劝阻遏止。
是以,本就扑空一次朝会的大臣们,听了今儿个消息,恨不得当下去往朝阳殿唇枪舌剑。
权臣势大,功高盖主不行!
皇帝独裁,以权滥杀也不行!
总之,国家安定,要朝廷稳固,君行仁政,臣尽本能,不可逾矩,亦不可暴虐。
奉元八年,以北疆养兵欲反,而引发的守旧派失势,在林知瑾带领御史们喊冤的过程中,逐渐发展成群臣齐心劝皇帝守德留仁,恐行专政。
日落西山,梁安仁得了工夫,便抽身去诏狱看了林仲检。
“你可真是悠闲!”
梁安仁未走近,就看见了林仲检正在牢内品茶看书,好似在自家书房。
“我被关着自然悠闲,倒是梁大统领,怎么百忙之中来我这偷闲了?”
林仲检说着收书放在桌旁,开始提壶倒茶。
梁安仁皱着眉头坐下,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谁给你安排的茶炉子?哪个坐牢的能坐成你这样?”
“没人安排,自己要来的。”
茶水倾倒,清香扑鼻,热气袅袅,林仲检给他倒了一杯,又给自己续了些。
梁安仁听了,转头去问刚刚开门的狱卒,“什么时候诏狱的犯人,这般有求必应了?”
那名狱卒猝不及防被点到,连忙上前道:“回大统领,若是不给,林相就…就……”
他说不下去,林仲检替他说完,“就不吃不喝,闹着要自裁。”
那狱卒如蒙大赦,补充道:“属下们不敢擅自做主,皆是上报陛下,得了准许才安排的。”
梁安仁听完,嘴角抽了抽,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摆手屏退了狱卒。
待那狱卒走后,他才揶揄了一句:“这么大岁数了,这么大官位,真是不嫌丢人。”
林仲检当没听到,端起茶杯慢慢喝起来。
梁安仁见他这模样,很难不来气,“你知不知道外面乱成什么样了?”
林仲检笑了笑,“你这不是来告诉我了么。”
“行行行,你们林氏个个巧舌如簧,我不与你废这些话。”
梁安仁说完便道:“开朝复印那天,本有几本参你的折子,偏是不知从哪冒出来,山堆似的为你陈情的奏本。那时候别说我,朝廷上下都懵了,下次朝会才反应过来,竟是你家长子暗中推波助澜促成的。”
林仲检听言笑笑,并不接话。
梁安仁继续道:“利用舆论施压陛下,对你们这些老臣手下留情,细想想也不觉过分。毕竟你多日闭门,被唤进宫就扣留下狱,难免叫人琢磨是不是陛下逼你太过,而你多有无奈。可……”
他说到这,叹了口气,“可你二儿子擅自将齐宗柏带到了朝阳殿,这变是逼迫陛下了!”
林仲检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明白,怎么还我清白就非得是逼陛下?”
梁安仁先是瞪了他一眼,接着饮了口茶,才道:“要是没你早早授意,你家那二儿子能有这般筹谋的心思?”
林仲检自嘲道:“我要有这未卜先知的本事,如今还在诏狱等你来看我?”
梁安仁皱眉,“你还能不知情?”
林仲检道:“出门前,是和瑾儿聊过几句,后面的事便不知道了。”
“怪不得,原来是你家长子带的头。”
梁安仁哼笑一声,“前有你家二儿子殿前陈倩,撤职入狱,后有你家女儿击鼓鸣冤,响彻京都,他这个做兄长的,还真是排了一出好戏!”
林仲检听罢,默了默,忽然朗笑两声,“难怪你今日来此,想必是自家儿媳敲了登闻鼓,叫你这个禁军统领也下不来台了吧。”
梁安仁拍了下桌子,“你还笑得出来!”
“我为何笑不出来?”
林仲检道:“我这把老骨头下了诏狱,儿女个个挂念,生子如此,换你也得笑。”
此言一出,梁安仁不免想到自己儿子,简直是有了媳妇忘了爹,差距立显。
林仲检见他脸色沉了下去,转念一想,又是一声大笑:“原来不是我女儿气得你来我这,是你家儿子也倒戈我家了。”
梁安仁低声嘟囔句:“尽是胡闹!”
这话林仲检不爱听了,“成婚的儿子泼出去的水,人家自个儿有家了,你少拿孝道说教人,还非听你的不成?你就都是对的?”
他说着,蓦地想起了些往事,呵呵道:“当年你非要娶湘兰那会儿,跟老将军更是吵得厉害,我当要你们要闹到断绝关系才罢休呢。”
“他那是老顽固!偏要我娶什么将门虎女!”
说起这个,梁安仁立刻道:“我家夫人是爱织锦绣花,可上了战场也是丝毫不惧的,称得上这京都贵眷里的女中豪杰!”
林仲检哭笑不得,“明白了,虎父无犬子,儿子这样全是随了老子。”
梁安仁这才后知后觉的中了文字陷阱,张了张口,又知争不过口舌,便闷闷地倒茶顺气。
林仲检将跑偏的话题扯回来,“瞧你这样子便知没将我女儿劝走,现在这个时辰了,陛下那边怎么发落的?”
梁安仁哼了一声,“这朝廷上的虎视眈眈的盯着,要是再发落个你家的,怕是那些个御史们,要联合上谏冲去御书房。我这边无功而返,陛下便唤你家长子来,将人给领回去了。”
林仲检点点头,伸手将梁安仁年前未饮尽的茶杯清倒收回,送客道:“时辰不早了,梁统领牢骚发完便回府吧,犯人也要就寝了。”
“你这人……”
梁安仁伸手指着对方,到底没说个什么出来,最终悻悻然起了身。
走至门口,梁安仁会忽然意识到什么,扭过头看向林仲检。
“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动弹,是不是痹证又犯了?”
林仲检一怔,随即答非所问道:“没茶喝了,回吧。”
梁安仁可不听他的,两步回来,在对方阻拦之前伸手按向他的膝盖。
见林仲检吃痛又强忍着的表情,还有自己摸到的肿胀的关节,梁安仁顿时皱起眉头。
“休养数日,竟养成这般模样?”
林仲检拨开他的手,“老毛病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梁安仁沉下脸来,“我稍后去请奏陛下,先让你从这诏狱出去养病,不管何处都行,由我亲自看押作保。”
“不行!”林仲检严肃了表情,“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老莽夫你别多管闲事。”
梁安仁见他如此,知道劝也无用,剜了对方一眼后,转身离去。
行至诏狱外门,他停了停,抬手招来方才那明问话的狱卒。
梁安仁先是吩咐明日给林仲检换个通风干燥的牢房,又吩咐明日他会请太医来,叫这狱卒领着去瞧病,再听医嘱准备吃食用度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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