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恒咽下口中食物,张了张嘴,终了也未说出个所以然来。
苏陈氏知道对方不肯主动交代,她再急也是无用的,遂叹了口气,自说自话道:
“云峥这孩子打小就有主意,当初咱们非要他留在京都,他心里便结了疙瘩,全心扑倒公事上,对旁的什么也提不起兴趣。熬了这么些年,终于当上了刑部的侍郎,我原以为他慢慢接受了现实,不成想心思这般沉,竟想法设法求了陛下的钦点。如今被朝局搅在里面,我这心里……”
说到此处,她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云薇是在军营里出生的,跟着咱们四处行军打仗,吃过的苦头比她哥只多不少。我瞧着她整日摸爬滚打、舞刀弄枪,没个姑娘家的模样,心里总觉着亏欠。后来回了京都,我又庆幸她是这般大大咧咧的性子,什么都不往心里去,谁也欺负不了她,洒脱得很,谁知道偏就在感情上钻牛角尖儿……”
苏陈氏轻轻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去眼角的泪花,接着道:“如今这俩孩子,一个被朝廷重点看护,想见也见不着。一个被太后留在宫中,好些天没回府了。你久未归家,这一回来,竟是为了哄骗我走……”
苏恒默默听着,闷头把面条吃得一干二净,直到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他才缓缓开口道:“京都要变天了,他们这般处境,反而安全些。”
苏陈氏闻言一惊,忙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恒深深吸了口气,终道出难言之隐:“滇左之事,被人掌握了实证。”
苏陈氏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难以置信地道:“怎么…怎么可能?!”
苏恒抬起头与她对视,神色凝重,慢慢道出了林仲检与他沟通的计划。
苏陈氏听完,久久不能平静,好半响才憋出一句:“你疯了?北疆是什么样的兵力,你心里没数吗?如今齐明玄反了,满朝文武都手足无措,就算禁军殊死抵抗都未必……”
苏恒打断她道:“我无心权位,更不会当什么摄政王,我只是不想成为下一个林仲检。”
苏陈氏知其所想,可当年之事如阴云不散,笼罩在她心头多年,叫她闻儿女仕途、朝中局势,无一不心惊胆战,恐有报应。
“要不算了吧。”
苏陈氏哽咽道:“当年是那明远侯拿咱们儿子性命要挟,才叫你误入歧途,如今,切不可再行差踏错,留得终身悔恨。”
苏恒听得此言,坚定不移的信念,似乎被重重敲了一击,紧接着脑中闪过滇左血腥战场、闪过明远侯府抄家、闪过朝堂党争分势、闪过身于诏狱林仲检……
他原以为明远侯死了,他当年的做的错事就一同消失了,可林仲检捏着他的把柄,将他当作最后的筹码,叫他无法停下来,就这么算了。
“此刻鹬蚌相争,我为渔翁,若错过了这次机会,往后日子如何安生?”
苏陈氏见他如此,便知说什么也无用了,遂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苏恒见其愁容,宽慰道:“陛下若是没了,不管是齐明玄篡位,还是幼主登基,对禁军而言并无太大差别。如今朝中缺人,就算齐明玄上位后要整治宫防,也不能全都杀了换新。彼时,新朝新政,再无过去之事。”
苏陈氏将这段话消化片刻,仍有忧色道:“林相当真去了吗?他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没留后手?”
苏恒叹气道:“我就是在顾虑这个,所以现在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若齐明玄兵临城下之时,还没有人拿着滇左的把柄出来,我就当林仲检黔驴技穷,拉我下水不过是垂死挣扎的手段。”
苏陈氏心中不安,脱口问:“若是出现了呢?”
苏恒听言,眼神中闪过一抹狠戾,决绝道:“杀了,永绝后患。”
奉元帝金口一开让苏恒回府,虽说是口谕批假,但没个文书,也没个时限,因而这休息时间可长可短,全凭自觉。
苏恒是官场老臣了,揣度圣心这一块并不比其他人差,他估摸着奉元帝因事烦躁,直到下次朝会前都不会处理公务了,所以才遣散周围人,图个清净。
但毕竟苏恒心怀不轨,现下林仲检不在了,大事成了他挑头,宫中禁军是此事关键,再交给信任的人,心中也是不安的,遂只休了一日,便回到了岗位。
袁钊身为他的心腹,事事不比他操心少,他先前听闻了梁安仁于京郊大营失踪,顿时坐不住了,直到听了武毅侯出宫回府的消息,才稍微有了底,只安分等着。
因而,苏恒刚到宫里,行头都还没换利索,袁钊就急巴巴地找过来,打听事情怎么样了。
苏恒本就料到他会来,所以也不意外,直接切入正题道:“陛下准我回府休息,我不方便直接出城,消息也是听人说的。”
袁钊赶忙追问:“如何?”
苏恒道:“说是梁安仁这段时间都在忙操练,没什么异常,失踪是在那日朝会,具体时间是午间放饭那会儿。”
袁钊若有所思道:“那日朝会正值北疆军报曝光之时,如此说来,朝会散了后消息传开,梁安仁知道陛下要拿他去问话,所以就跑了?”
苏恒哼了一声:“表面看来,确是如此。”
袁钊皱着眉头:“可这也太……”
苏恒接话道:“太不像梁安仁会做出来的事,对吧?”
袁钊道:“是啊,而且他夫人和儿媳都在宫里扣着呢,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跑了?”
正在袁钊琢磨不透的时候,苏恒已经整理好衣装走了过来,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然后道出了心中猜测。
“怕被抓才跑,难以令我信服,但若是提前串通好了什么,比如听到了齐明玄率兵打来了这种信号,立刻作出反应,倒更贴合实际。”
袁钊听得迷糊,“串通?和他儿子?”
苏恒不置可否。
袁钊越往深处想越骇然,“他们这赌的太大了点,若是陛下震怒之下,太后娘娘也保不住这婆媳二人呢?”
苏恒嗤笑一声,“自从梁启年的事后,他们梁家对陛下早就有了不满,老子出仕,儿子离京,后来是被林家又搅入朝局,本来可能是无奈之举,现在可就不好说了。”
袁钊愕然道:“这梁家难不成真打算……”
苏恒道:“在大事面前,赌上一把又何妨?”
袁钊听罢,整个人都愣住了,好久都没缓过神儿来。
苏恒见赴任时辰已到,不再与他多作闲聊,转而问道:“让你盯着太子近况,可有异常之处?”
袁钊这才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眨了眨眼睛道:“除了前些天上骑射课摔了之外,其他照旧。”
苏恒微微颔首道:“安排好人手,待到时机来了,立刻将太子和皇后绑来。”
另一边,苏陈氏已经按照苏恒说的安顿好家中一切,并对府中上下统一口径,说是要去青龙寺为子女祈福,随后轻装简行,只带了贴身老仆乘马车而出。
近期局势焦灼,进城出城严控,稍有异样都要上报,苏恒卯时末到岗,苏陈氏则稍晚半刻,趁着人流较多之时出城,只为减少引人注目的可能。
马车晃晃悠悠,一路尚算顺遂,苏陈氏高悬的心也渐渐放下,然而,就在她刚松了一口气的瞬间,马车却毫无征兆地被人逼停了。
“夫人……”车夫颤颤巍巍的声音传进车厢,在这寂静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
此时已经离城门有了一段距离,又为了降低注意,特意走了人烟稀少的小路,苏陈氏惊了一瞬,只想着是土匪之类的。
“莫慌,想是要些钱财罢了。”苏陈氏说罢,起身下车。
上过战场的武官家眷,再紧张亦有通身的气魄压着,何况苏陈氏有些功夫傍身,不至畏缩躲避,可是当她看清时,又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与预想土匪之类全然不同,面前只站了三个黑衣大帽的身影,瞧着十分神秘,却并不像是粗俗为财之人。
苏陈氏满心疑惑,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见为首的那个人向前迈了一步,抬手揭开帽子,容貌尽显。
“你……”苏陈氏瞬间刷白了脸色,心脏也仿佛漏跳了一拍。
第84章 后手
◎林知瑾复又一拜,“求陛下开恩。”◎
朝中局势比天气更加灼热,一封接一封的军报传入朝阳殿,北疆叛军势不可挡,连破数道城防,直奔京都,满殿诸臣个个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这日朝会,有一御史按捺不住内心的忧虑,挺身而出,斗胆进言:
“陛下,如今危势,当以大局为重,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奉元帝本就心烦不已,此刻听到这等退避言语,更是雷霆之怒,当庭发之。
形势如此严峻,大臣们迅速在心底权衡利弊,很快分成了两派。
一派主张无论如何要保住皇室血脉,务必安排一条撤退之路;另一派则认为,皇帝乃九五至尊,理应坚守京都。
争论一起,难以休止。
朝堂之上嗡嗡声一片,奉元帝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猛然间呵斥一声:“住口!全都给朕住口!”
刹那间,鸦雀无声,唯剩怒吼余音在大殿内回荡,大臣们纷纷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装。
奉元帝抬手用力地捏了捏眉心,语气中满是压抑的怒火:“朝会岂是让你们争执的地方!朕要的是降敌之策!不是什么苟且偷生的退路!”
起初站出来的那名御史,虽心中畏惧,仍硬着头皮上前道:“陛下,当下局势危急,不能不未雨绸缪啊!”
奉元帝目光如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哪怕叛军打到眼前,朕也绝不会弃城而逃,尔等若是贪生怕死,现在即可离去!”
那御史高呼一声:“陛下!”
奉元帝不为所动,“朕意已决,不必再劝!”
正于此时,江淮景出列道:“陛下,北疆叛军势如破竹,京都此刻兵力不足,若无应对之法,只怕撑不了多久。”
奉元帝不悦道:“连你也劝朕逃?”
“臣绝非此意。”
江淮景道:“回陛下,现下非死局。自北疆起兵以来,京都便发出勤王之令,然南境太远,支援不及;东边临海,不善陆战;唯有拖延时间,等待西方骑兵救援,方可扭转战况。”
奉元帝面色凝重,沉声道:“北疆与其他三方相比,离京都最近,这眼瞅着就打到眼前了,除了倾力硬扛死守,还能有什么拖延之法?”
江淮景缓缓吐出一个字:“有。”
众人皆屏住呼吸,静待下文。
奉元帝追问:“什么办法?快说!”
江淮景道:“林氏满门皆在京都,齐宗柏亦在,那齐明玄和梁子渊,难道真能对他们不管不顾吗?”
众人一听,心中便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奉元帝思忖片刻,问道:“江卿的意思是派人去讲和?与他们二人谈条件?”
江淮景道:“条件谈得是否妥当并不重要,关键是要借此拖延时间。”
奉元帝沉思了一会儿,又问:“依卿之见,派谁人合适?”
江淮景拱手回道:“林相与齐尚书老谋深算,若是让他们与叛军碰面,恐怕会节外生枝,不可控因素太多;两家女眷前去谈判,又缺乏足够的分量与威严。依臣之见,唯有禁足在府的林知瑾最为合适。”
听到此处,众人也咂摸过味儿来了,林仲检与齐宗柏绝不能去,女眷又容易感情用事,只有曾经的御史中丞,且与这些人均有纠缠的林知瑾,才是不二之选。
这时,有一人心中仍存疑问,上前问道:“梁子渊的妻母留在宫中,叛军尚且不肯停下动作,这林知瑾去了又有何用?他与齐梁二人并无血缘至亲,何谈分量之说?”
江淮景从容道:“正因他与叛军二人无直接利害牵扯,但林氏众人又都困于城中,他才是最适合去讲谈之人。”
话说到这份上,已无需再做过多解释。那齐梁二人若真顾忌城中亲系,自然会与林知瑾好好谈条件;若他们二人已杀红了眼,根本不在乎城中之人,那也只能指望林知瑾为救林氏满门,拼尽全力去拖住他们,哪怕能多争取片刻时间也好。
大殿内再无人上前反驳,一时间安静得可怕,须臾,奉元帝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立刻差人前往林府,将林知瑾速速传进宫来。
既然有了延时对策,今日朝会也不算空无意义,大臣们又三三两两报些琐碎之事,待奉元帝一一听过,也就散了朝。
彼时,林知瑾已于御书房门外静候。
他久未出门,容貌却变化不大,此刻官服加身,更是与曾经无异,仿佛刚刚就在朝会上侃侃而谈,此刻散朝才来此处。
“陛下圣安,臣林知瑾拜见。”
奉元帝凝视眼前之人,沉思良久,方唤其起身。
林知瑾依言而起,随奉元帝跨进屋内。
奉元帝落坐御案之后,忽发一问:“可知朕召你为何?”
林知瑾沉默片刻,应道:“想是朝中有所变动,陛下有需臣之处。”
奉元帝闻之,浅笑而言:“林卿仍如往昔,言辞直白,不愿迂回。”
林知瑾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有需,臣当全力。”
这话说的漂亮,竟叫奉元帝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林卿这般诚恳,朕亦不绕弯子。北疆举兵,梁子渊共谋,此刻已经连破数城,直奔京都而来,我朝危矣。”
林知瑾愈听眉头愈蹙,方欲开口,却被奉元帝抬手拦下。
“辩驳之言,无需再说,朕召你来,是因今日朝会……”
随着奉元帝详述来龙去脉,林知瑾面色渐黯,待其言毕,屋内死寂一片,静谧之中,唯闻呼吸可闻。
良久,林知瑾才回过神儿来,堪堪道:“陛下钦点,乃臣之荣。然此行凶险,臣心有所系,不知可否求陛下开恩,允臣父回府封禁?”
奉元帝闻言,手下暗暗用力,紧攥扶手,面上却未露声色,牵强一笑道:“林卿可是在和朕谈条件?”
林知瑾忙跪下道:“臣不敢。只是臣经上次探望,见臣父旧疾复发,双腿已难行走。那诏狱之地阴寒湿冷,恐病势加重,危及性命,故臣日夜忧思。今蒙陛下召见,又委以重任,思忖再三,方道出心中牵挂。”
奉元帝脸色越发阴沉,屋内静地可怖。
林知瑾复又一拜,“求陛下开恩。”
“够了!”
奉元帝陡然出声,怒喝道:“他是有罪之人!身上官司不清!绝不可轻易释放!”
林知瑾仍力争道:“陛下,回府封禁,可随时提审。臣但求养息疗疾,绝无他念。”
奉元帝冷哼一声,“刑部尚且关不住你林家人,何况于自家府邸禁足?”
此言之意昭然,乃暗指林知珩失踪。此事早在满朝传遍了越狱之嫌,只是被北疆危机掩盖了过去,叫众人无暇顾及。
未待林知瑾再语,奉元帝已下决断:“卿妹于宫中侍奉太后,近日常思家人。卿此行议和,府中清冷,朕稍后便遣人接卿夫人与孩儿入宫。一则团圆,二则若叛军破城,宫中有禁军护卫,亦可作最后之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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