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瑶手上一顿,笔尖儿的墨便滴到了宣纸上。
写的字文前功尽弃,她倒不恼,抬手将废纸卷起,揉成团扔去一边。
林知瑶院子不小,却不曾单设书房,以至文玩玉石、书卷墨宝、珠钗首饰等心爱之物尽数堆在主屋。
不过好在她善于决断,只将钟意的放进来,从不犹豫贪多,才并未将屋子过成杂物间。
书架靠墙而设,书桌延至窗边,而后是背墙,放些喜欢的文玩玉石做饰一路至另一头,那是书架遥对的卧榻。
床边的窗户,书桌处的窗户,是两处视线极佳的位置。不同的是前者所观院内花草景色,后者所望高墙之外云卷云舒。
林知瑶抬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去接银花递来的茶水,堪堪回道:“前两日云多,恐忽来雨水。今儿瞧着都被风吹散了,阳光和煦,倒适合露天听戏。”
银花听言,顺着窗户也瞧了瞧,“天儿确实清明了不少。”
林知瑶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又饮了口茶,“去寻你金花姐姐,说是我要进宫小住几日,帮我多备两身衣裳。”
正说着,金花进来了。
“我听庆晨说,夫人明个就要进宫去?”
她说话间瞥到桌边揉成团的废纸,又道:“贡院已封八日,明下午爷便能回了,夫人…还是该留个话。”
林知瑶道:“有你在我十分放心,比留什么话都强。”
金花似是叹息,“话多了便觉着烦,我传再多不抵夫人一言,还是……”
她话止于此,林知瑶却都明白,只点头应她,“知道了,我再想想。”
“只传了明日进宫,夫人要不寻个由头晚些去,哪怕是路过贡院,也免得再想什么说辞留给爷。”
林知瑶却道:“算了,本就没想着能见。”
说罢,她往门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再好的说辞他也不会信的。”
金花道:“不在信不信,留了话,便是夫人心里有爷,他看了能宽一点心就不枉费。”
先不论梁颂年是否会因此宽心,林知瑶听了这话,倒是心里生出暖意,面上浮出笑来。
“横竖是我夫君,我定要哄着的,明日走前我写点什么就是了。”
有了定论,金花才彻底放她出了门。
银花忙跟上去问:“马上用午膳了,夫人这会儿是要去哪儿?”
林知瑶头也不回,“我爹那院的玉兰该是开了,我去瞧瞧如何。”
银花抬腿要跟,被金花拽了回来,“在自家府院溜达还能丢了不成,你随我去收拾衣物罢。”
玉兰花绽放之前是悄悄鼓胀起来的球型花蕾,等待春风吹过,借力扬起花骨朵,再轻盈盈的瓣状散开。
不知是风力不均,还是花性不同,总之是,争前恐后的已露出娇嫩颜色,沉得住气的还在含苞等待。
林知瑶远远看去,虽花色不一,香气却藏不住,萦萦绕绕将还未进院的她包裹了起来。
忽然,视线中出现一挺拔身影,挡住了眼前的春色花容,将他从陶醉的氛围中拉了出来。
“二哥?”
林知瑶眨眨眼,目光打量着面前逆光的人,确定是自己的次兄林知珩无疑。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去监察河西军防修缮的工程,要下月才归?”
林氏三兄妹同父同母,容貌上虽有像爹或娘,总还是互通的。其中最被旁人提起的便是眉眼间的神韵,全随了母亲。
若非要区分来说,长兄像父亲多一点,板起脸的时候也能不怒自威。次兄似乎像的均衡,翩翩君子不至秀气。而林知瑶,活像是翻版的林母,只是性格上没沾到一丝的温柔贤淑。
“爹说大哥要务缠身,你因新婚夫君惹他生气,叫我寻个由头回京管管你。”
“要命,”林知瑶觉得莫名其妙,“爹竟然将我的状告到了你这儿。”
林知珩见她这副表情,没忍住笑,“都知你偏爱这位夫君,怎的竟偏到亲爹都不顾了?”
“这都哪跟哪儿啊!”
“瞧你这反应,倒还冤枉上了,那你且说说怎么气的爹,我自论断后再说什么方才公平。”
林知瑶嘁了一声,“你对我夫偏见大的很,既与他有关,你定站在我对头,扯什么公平这种虚伪的话。”
林知珩竖起食指,于林知瑶眼前摇了摇,“此话不对,他若是对我妹妹好,我可没理由厌恶他。”
林知瑶冷哼,“我大婚之日,你全程臭着脸,连他敬你的茶都洒了,你还说不厌恶他?”
林知珩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道:“那日手滑而已。”
林知瑶根本不给面子,直接戳穿道:“就当你手滑,他又倒了一杯敬你,你接都不接是什么意思?”
林知珩想起当日情形,也燃起了股无名火,“你说我脸色难看,他就好看了?能娶我妹妹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垮个脸给谁看?谁逼他了不成?”
林知瑶不说话了,毕竟这门亲,真是她上梁府胁迫来的。
林知珩越说越有火,“当年若不是你拦我,我早剐了他去,竟叫你流那么多泪。”
“别说了,”提起旧事,林知瑶总是伤怀的,“当年是我赶他走的。”
林知珩见她表情不好,赶忙说点宽慰的话题,“其实你成亲那日,大哥也去了。”
林知瑶的思绪果然被这一句话扯了回来。
若说成亲那天她次兄臭脸实在过分,那她长兄便是有过之无不及,直接缺席了。
林知瑶听到这话,不免疑惑,“他明明说新批下来的政绩册出了问题,忙着带人清查。”
林知珩笃定道:“这理由就是诓你的。”
林知瑶还是不信:“若是诓我怎么会告知你?你就是瞎猜。”
“不是,我猜什么猜,我是那天见到他了!”
林知珩说完,又叹了口气道:“大哥和二哥一样,真心希望你好。”
林知瑶忽然不知说什么了。
林知珩见她不语,上前去拉她,“行了,爹被圣上唤进宫听讲经去了,指不定什么时辰回呢。我在外省带回来许多果干,带你去尝尝。”
林知瑶晃过神儿来的时候,已经被拉着胳膊走出了好大一段。
她无奈问道:“爹叫你回来管教我,你就这样管啊?”
林知珩回头冲她笑,“管吃管喝还不行?还要怎么管?”
周遭忽而有风拂过,瞬间玉兰花香沁鼻。
林母早年病逝,林家人对本就骄纵惯养的林知瑶,更是溺爱。
林氏众人永远胳膊肘往里拐,林知瑶无官职无封号,除了相府千金外,两位兄长便是她的底气。
想到这,林知瑶忽然周身释然,近日焦虑烦闷的心里吹进了花香和家人的偏爱,推动她继续肆无忌惮的去做任何事。
第10章 舞弊
◎“夫人想好留什么话给爷了么?”◎
林知瑶在林知珩的院子吃了晚饭,才将将回自己住处。
期间,她次兄多番尝试拉她促膝长谈,都被她以困乏之名给拒了。
相比长兄的严厉,她与次兄从小一同闯祸挨罚,莫名有种患难与共的情谊。
若是平常,林知瑶倒是乐意于次兄闲扯,可有事去办,便不能随心所欲。
“夫人怎么回来了?”
银花正往外走,见院口人影渐近,起初还疑,人迈进院里灯下时,才确定是自己主子归了。
她赶忙上去迎,“二爷的随侍来传话,说是夫人与爷多日未见,兄妹且得叙旧,今儿要宿在那的。”
入夜后渐渐将院里灯都熄了,只留几处微光照明。林知瑶想是这院人都以为她不回了,是以并未留灯。
视线微弱,林知瑶便就着银花递来的手搭了上去,嘴上问:“何时来传的话?”
银花想了想道:“得有一个时辰了。”
林知瑶听言无奈的笑笑,她一直被次兄拉着吃吃喝喝和闲聊。可他这次兄,竟在答应放她走后,不仅派人传假话,还又拖了一个时辰。
“既传我不回了,你怎么还在这等着。”
银花有些羞愧,“起初我真当夫人不回了,是金花姐姐料定了夫人要回的,我与她一起等给夫人梳洗来着……”
她声音越说越小,林知瑶忍不住“嗯?”了声。
银花若无其事的清了清嗓子,才接着道:“左右等了一个时辰不见夫人归来,金花姐姐便叫我去休息。说来是巧,刚出来便见到夫人了。”
林知瑶问:“金花呢?”
银花道:“还在屋子里守着。”
林知瑶朝屋内望去,确有微光充斥。
她原想着是人去灯留,没成想是自己狭隘了,总还是有了解她的人固守于此的。
林知瑶生来便是优越的,虽不比公主般无上荣耀,但锦衣玉食、挥金如土、众星捧月…这些评价一直伴随着她。
事实上,她欣然接受众人点评的原因,除了富足的生活,还有可以放心依靠的家人,以及忠诚的身边人。
现在,曾经的挚爱也回到了身旁。
好像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可这样的人生太不切实际,仿佛非要经历点什么坎坷,得到的幸福才算完美。
“夫人?”
银花见林知瑶到屋门口了,却径自发呆,等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唤了声。
林知瑶回过神儿,侧头道:“没事儿,你且回吧。明儿个还要随我进宫去呢,留金花于我梳洗就行了。”
银花未来得及回话,门被由内打开了,金花莞尔道:“夫人果然回了。”
林知瑶也莞尔,“你是知道的。”
银花此时倒不好插话了,幸然金花方才听见了林知瑶的话,也同银花道:“你回吧,我侍候夫人睡下,也就回了。”
银花看向林知瑶,后者点点头,她便行礼退下了。
“二爷定又带了稀罕的吃食给夫人。”
金花扶林知瑶进屋在梳妆台坐下,便开始利索的拆卸珠钗。
“一些果干罢了。”
林知瑶道:“真不知我爹怎么想,竟叫他来管教我。”
金花听了便笑,“阖府上下有谁不知二爷最宠我们夫人了,老爷嘴上说是管教,哪回真罚什么了。”
林知瑶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面容仍好,只是眼角疲惫之态藏无可藏,“我爹纵观朝廷局势,想是知晓近期将有变故,怕我因夫掺连其中罢了。”
金花听着笑颜散了去,“那二爷……”
林知瑶道:“我爹不会将预想之事同步于他,我也没提明日要进宫去。”
金花微乎其微的叹了声,没再说什么,继而专注于手上的木梳,一下一下顺着林知瑶乌黑的长发。
静了许久,林知瑶见铜镜中的自己缓缓开口。
“留你应对阿渊已是辛苦,如今多了个我二哥,怕是真要你心力交瘁了。”
金花听言,竟愣了一瞬,而后将停在发中的梳子慢慢滑到尾端,才堪堪道:“夫人若是心疼我,便早些归来。”
林知瑶没接话,起身走至床边书桌,回头唤她,“帮我研墨吧。”
金花问:“夫人想好留什么话给爷了么?”
林知瑶抬手推开眼前窗户,今夜月色好,风也清凉,冷冽的光从这一处斜着洒进来,与屋内灯光之暖立显分明。
林知瑶嘴角扬起不明缘由的弧度,继而抬手提笔,蘸取金花才磨开的墨水,洋洋洒洒落下一行字,正好两句。
完毕后,林知瑶仍衔着笑,转头与金花道:“我猜他明日见了,定要将这纸撕碎泄愤。”
金花不明所以,但对其了解至深,隐约能觉出什么,甚感忧虑道:“你莫要火上浇油的逗他。”
林知瑶却道:“又不是诀别信,何必严肃。”
金花无奈摇头,没再多说,只探着身子去关窗户,“夜里凉,快些更衣休息罢。”
二月十七,奉元七年春闱落下帷幕。
这日晨光已至,暖阳未及。
金花送走了林知瑶和银花,而后唤庆晨去相府门口候着梁颂年,自己则在林知瑶院内徘徊。
她横竖是拿不准儿梁颂年那边的情况,只想着会先应对的是林家二爷,只是没成想,人来的这般早。
院门清扫的丫鬟脚步匆匆而来,忙与金花交代道:“姐姐,二爷在来的路上。”
金花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去忙吧。”
“是。”
丫鬟刚退,林知珩就进了院,见到金花这个脸熟的,面上展开了笑颜。
“我妹妹是不是还未起?昨日耽搁她太久,定是困……”
“回二爷,三娘子出门了。”金花行礼时,顺道打断了他。
林知珩脸色僵住,“几时出的门?去了什么地方?”
金花只挑了其一回道:“说来不巧,与爷错过不足一刻。”
林知珩皱眉,隐约泛起不好的预感,又问了一遍,“去了什么地方?”
金花这次含混不过去了,便交代道:“应了惠贵妃娘娘的帖,入宫听戏去了。”
林知珩表情有些复杂,似是想不明白什么,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
“何时归?”
金花只将头低了低,无从回话。
林知珩心中闷气涌了上来,声音也随着高了,“横竖你们主仆一心,留你在这与我解释,她走的倒是干脆!”
金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有错,任凭二爷责罚。”
这下林知珩倒是怔住了。
金花是生在林府的人,自是与他们这些主子都熟的。林知瑶没将她当作奴婢来对待,他们自然也不会。
后来金花当了林知瑶这院的管事,见了主子们也只是行礼,早就免了跪,自称奴婢更是林知瑶不许的。
林知珩见她如此,只指着地上的人说“你、你……”
他除了这一个字也没别的,发不出来气,索性扭头走了。
与此同时,贡院内。
连续几天的高压氛围渐渐淡了下去。
在这最后,有人仍执笔作答,有些却甩手放弃,更有些情绪化的疯喊自残,而后被迅速清理。
这九日更多是沉寂,不止考生们全神贯注,所有当值者也都绷着一根弦。
身为副考官的梁颂年,有权利在场内巡视,从开考之日。
他边按林知瑶所嘱咐的那样,将提前准备好的几份考卷偷塞给几名指定的考生。
这些考卷他全都看过,与考题吻合,只是内容些许改动,每份卷子各有不同,真当是十分完美的作弊。
鸣钟交卷。
封闭多日的大门重新打开,考生未及动身,便被突如其来的变动惊到了。
刑部来的比梁颂年预想的时间要早,想来是早就围住了,只待鸣钟,便冲进来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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