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臣而言,是大事,但于殿下而言,是小事。”
国公爷拱手,“嘉儿养在我膝下多年,莫说她是我与夫人的亲生女儿,即便不是,她日日侍奉双亲,勤学苦读,出类拔萃,在我心中,她已与己出无异。”
他顿了顿,再开口,声如将尽之烛,“殿下尚年轻,不能理解迟暮之人的心酸,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肃王倏地沉默了,不知在想什么。
夜深,有裹挟了暑气的风盘旋而过,檐下灯笼轻摇,在地上映出掺杂了艾叶编织的五彩结的影子,时长时短。
肃王盯着影子的边缘,又欲开口。
“殿下,多一个人陪着令章,并没有什么不好。”
说完这句,国公爷绷了许久的脸缓和了些,矍铄的双眼多了慈爱,“今日是端午,殿下回了王府也是一个人,不如留下来喝一杯酒吧。”
“不了,今日天色已晚,本王告辞。”
言罢,肃王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廊下流苏灯的光照得袍摆绣金线熠熠生辉,他一路不停,绛紫长袍很快隐入夜色,再不可见。
国公爷独立中堂,久久无言。
肃王一走,萧子秋自然也坐不住了,他匆匆告辞后,沈慕之又被国公爷请走。
此方筵席,顷刻便散了。
等送走了所有人,宋夫人拉着李茵到了自己房中,坐在矮榻上同她说话。
翠幕轩是国公夫人的住处,此中陈设布置可谓处处精致典雅,而非单纯的奢靡堆砌。
李茵靠在青松香翠绿软枕上,只觉有幽幽松香钻入鼻尖,教她慢慢安下心来。
“章儿?”
“啊?”温柔的声音入耳,李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叫她。
“是我忘了,你从前的父母应该给你取过名字,宋令章这三个字于你而言自是十分陌生。”宋夫人问,“不知,他们从前,唤你什么?”
“他们从前,唤我……李茵。”
“绿草如茵?”
“是。”
宋夫人明净的脸上添了笑容,“春色满园,绿草茵茵,生机盎然,倒也不错。”
“你……讨厌这个名字吗?”
李茵本提着一颗心观察她的脸色,见她并无怒意,这才放下心来,摇了摇头,“不讨厌。”
但也说不上喜欢。
但是,初来乍到,国公府于她而言并不熟悉,宋令章这个名字更是陌生。她断不开“前尘往事”,怕眼前一切不过幻梦一场,只有在心中紧紧攥着李茵的一切不放,包括这个名字,才能让她找到一点真实。
可是,她又怕宋夫人厌弃她的过去……
“章儿,”宋夫人叫了一声,李茵回神,发现她的面色变得凝重了些,正疑惑间,就听她问,“我方才听崔燕说,你在李家过得不好?他们可有苛待你?”
苛待?
其实也算不上苛待,只是,喜怒无常而已。
会因为她熟读药理、深谙药性而短暂高兴自得,随后,又会说女孩子学了这些也无用。更多的时候,是事事迁怒,是动辄打骂。
记得有一次,他们因为李茵不小心打翻了晾晒的药材,破口大骂,骂她蠢,骂她出生就带着的胎记是不祥之兆。
胎记,不祥!
李茵下意识捂住了左臂。
宋夫人会错了意,抓住她的左臂去翻她的袖子,“他们打你了?!他们怎么敢!”
“没有,没有,他们没有……”李茵死死捂着左臂肘腕处,怕那块乌青的胎记被宋夫人发现,视作不祥。
但是,她已换下了窄袖长衫,此刻穿的是一件宽袖白绫衫子。她挣不过宋夫人,眼见袖子被褪去肘腕,一块蝴蝶状的乌青胎记映入宋夫人眼中。
没有李茵记忆中的咒骂,更没有想象中的嫌弃,宋夫人瞪大了双眼,柳叶眼中有热泪溢出。
她热泪涟涟,脸上却还有笑意,一时又哭又笑。
“是我的女儿,真的是我的女儿没错,”她把李茵抱进怀里,“我的女儿从一生下来,就有这个胎记。令章,你真的回来了!这十几年,阿娘没有一日不思念你……”
李茵被她抱着,有些愣愣的,不知为何,眼中的泪水直直砸下,良久,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宋夫人的背,“阿娘,我真的回来了。”
两人抱着痛哭了一场,将近子时,才略略平复。
府中人都已经歇下了,这期间,国公爷倒是派了丫鬟来,说是要请二小姐今夜暂住西厢房。
宋夫人道:“府中虽有厢房,但到底许久未打扫,这些天你就先住在我这儿,陪我说说话,等我差人把院子打扫好了再搬进去,好不好?”
从前李母在时,鲜少这么心平气和地哄着她,李茵看着宋夫人和蔼的面容,点点头,“好,多谢……母亲。”
听她这么叫,宋夫人顿时眉开眼笑。
夜色渐浓,将暑热也吹散了些。
洗漱完,李茵准备歇下,宋夫人给她安排的屋子是极好的,屋内一派温馨,华美柔软的床帐、浮动的安神香、精致的菱花镜……安和静谧的烛光笼罩着这一切。
与云溪村破败的矮屋完全不一样。
究竟,孰真孰幻?
只是,如果眼前的这一切才是真的,那她在云溪村的日日夜夜,又算什么呢?
第6章 归家(三) 不要想着争,你争不过的。……
“二小姐,上月老爷托商船带回来几匹贵价的料子,今日夫人特派奴婢来请您与大小姐一同去翠幕轩挑一挑,好制成新衣。”
来人是宋夫人身边的吴妈妈。
李茵已梳洗完毕,穿一件浅青色缠枝荷叶纹长衫坐在桌边,闻言连忙起身,“劳烦吴妈妈走一趟了,我这便去。”
“二小姐还没用膳吧,那正好,去陪夫人一块用早膳。”吴妈妈笑得眼角积了皱纹,“夫人见二小姐去陪她,一定很高兴。”
“那我与吴妈妈一同过去吧。”
“奴婢还要去大小姐院中,不能陪二小姐一同前去了,还请二小姐恕罪。”
李茵一笑,“无碍,妈妈快去吧。”
李茵成了国公府的二小姐宋令章,这才过了三日,府中上下,谁都识得了她这位忽然认祖归宗的二小姐。
丫鬟们只花了一日便把竹筠阁打扫干净了,宋夫人留她多住了一夜,第二日,便陪着李茵将东西都搬到了竹筠阁。
怕她不习惯,又让怀玉和崔燕都留下来陪她。
“大小姐的闲殊苑明明离夫人更近些,吴妈妈怎么先来姑娘这里了?”怀玉一边给李茵倒茶,一边嘟囔道。
“许是有事,我们先过去吧。”
李茵携怀玉在国公府内一路穿行,清晨洒扫的丫鬟小厮们表面上低头做事,其实都忍不住偷瞄二小姐,李茵也不惧怕,微微抬头,步履从容。到了翠幕轩,宋夫人那边才刚摆上早膳,见她来,果如吴妈妈所言喜不自胜,拉着她一同用膳。
“我看你身量纤纤,该多吃一些滋补的才好。”宋夫人亲自给她盛了一碗热腾腾的药粥,里面加了红枣莲子及几味药材,闻起来有一股清香。
“等过几日,我去请了宫里的太医来给你瞧瞧,拟几个方子好好调理一下。”
“多谢母亲。”接过药粥,李茵谨遵“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诲,小口小口地喝起粥来。
宋夫人看着她一派文静模样,忽然开始追忆往事,“看着你这么娴静温柔的模样,我还真是不习惯,小时候,你可是个顶能折腾人的姑娘。”
李茵歪头,“小时候?”
她不是尚在襁褓就被掳走了吗?
宋夫人笑容一僵,反应过来,“啊……是刚出生的时候,总是没日没夜地哭,怎么都哄不好……”
她摸摸李茵的头,语含欣慰,“你呀,现在是大姑娘了,懂事了不少,虽不在我身边许多年,但到底还是个好孩子……只是不知,你在云溪村的时候,可曾定过人家?”
“咳咳咳!咳咳咳……”
见她咳得惊天动地,宋夫人忙站起来抚其背,“怎么呛着了?”
李茵咳红了眼睛,慌忙辩解,“没有没有……”
“你不用怕,我是想说,若是你从前不慎与乡野低俗之辈定亲,为娘自然不能让你去受苦,该着人去退了亲另寻人家才是。”
“京中有才之人辈出,娘可以慢慢帮你相看着,你啊,也就慢慢陪着阿娘,好不好?”
京中,确是有才之人辈出,王孙公子们靠着世家累财平步青云,有志者征战沙场加官进爵、有才者一举中第连登三甲,所谓人杰地灵,大约如此,就连那卖花灯的手艺都非同一般。
李茵想起那个状如矮屋的花灯,脸色有些泛红。
她低着头,“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
宋夫人只当她是在害羞,便转了话题,“再过几个月,便是太后生辰,届时你们都要入宫贺寿。你父亲上月托人买回来几匹软烟罗与浮光锦的料子,我想着让你和你姐姐挑一挑,裁制新衣,等入宫贺寿时穿上。”
“你既先来了,便先挑了去。”
李茵将粥吃了多半,已经饱了,她放下碗,用帕子擦了手。
“还是等姐姐来了,一起挑吧。”
“这有什么要紧?你姐姐这些年养在身边,衣裳已经多得要穿不过来了,你就先看看。”
说着,宋夫人吩咐几个丫鬟将布料搬了上来,两个红漆木箱子打开,只见一个里面放着数匹颜色淡雅的软烟罗,另一个则满是光泽华丽夺目的浮光锦。
“我看你日日着素绿衣衫,是喜欢淡雅些的颜色吗?”
李茵点头,“是,绿之一色,常让人想到竹与松,女儿很喜欢。”
猜中了她的喜好,宋夫人很高兴,“你喜欢就好,那这几匹浅青、月白的软烟罗就留给你。”
回想当日与宋令嘉初见,她满身珠翠罗绮、衣着艳丽,大约是不喜欢这些素净的颜色。李茵遂道:“多谢母亲。”
“来,坐,我们再看看这些首饰,这些挑完了,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是以,宋令嘉一来,见到的就是李茵与宋夫人并排坐在矮榻上,有说有笑的场面。
她今日只做寻常打扮,穿着一件桃红暗花纱长衫,头上珠饰不多,仅有两支金镶玉簪子,盛气凌人的气势消散无影。
“嘉儿给母亲请安。”
李茵见她来,起身叫道:“姐姐。”
“嘉儿来了,”宋夫人一脸笑意地转过头,并未起身,只微微招手,“我正与你妹妹在商讨分料子、裁新衣的事情呢,你也过来看看。”
没了往日的亲密,宋令嘉的笑容有些不自然,脚步微滞,慢慢走过来站在了宋夫人身边。
“母亲,妹妹才归家,该多制些衣裳才是,这些东西我都不缺的……”
宋夫人伸手,示意李茵扶她起来,李茵忙走过来扶她。
“哎呀,这么小的事情,也用不着让来让去。我知道你喜欢艳丽些的颜色,便做主将那些浮光锦给你,那些略素净些的便留给你妹妹。”
“母亲做主,女儿自然听从。”宋令嘉的目光落在宋夫人拉着李茵的手上,微微一僵,又转头去看衣料——父亲上月便同她说过,这是从吴杭瑞织布行买来的,价值千金,这些年除敬献宫中之外,鲜少对外售卖。
若是从前,这些都是她的,用不着挑。
“你们满意就好,”宋夫人拉了宋令嘉与李茵的手,交握在一处,语重心长地道:“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在我心中都是一样疼你们的,现在如此,今后也如此。”
“宋家只有你们两个女儿,今后,就要靠你们撑起宋氏的荣耀。”
“你们父亲早年进士及第,在任上颇有政绩,后来,随圣上东征北战,又有军功在身,因着这些才被封为宋国公。这些年,都是你们父亲撑着这个家,才能让国公府在京城有一席之地。”
“如今,你们都长大了。陛下早年曾与你们父亲有过约定,要迎娶宋氏女入宫为太子妃,成为未来的皇后。这些,你们或多或少都听说过。”
话及此处,宋令嘉低垂的眸子微亮,李茵瞧在眼里,联想近来所闻,明白了些。
“令章,你刚回来。我与你父亲的意思是……”
宋夫人看看宋令嘉,又看着李茵,目光温柔而不失严肃,“你姐姐与当今太子年少相识、青梅竹马,是太后中意的人选,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出身高门、容貌姝丽、才德兼备,这,便是她的姐姐。
李茵没什么不明白的。
父母、帝后、太后都对她寄予厚望,太子则属意万分,有这从前十几年的积累在,纵然李茵回来了,她也改变不了什么。
“女儿明白,姐姐学识渊博、知礼数懂进退,是高门闺秀,身上担着的是国公府的责任。女儿自认粗鄙,何敢相争?”
“女儿不求万人之上,只求与心悦之人在一起。”
宋夫人拍拍她的手,“好好好,这才是我的女儿。”
宋令嘉悬了几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看着李茵心悦诚服的模样,嘴角忍不住勾出一点得意。
那日滴血验亲时,即便国公爷与宋夫人在众人面前编造了往事,承认她也是亲生女儿,但她犹不能安心。
她不安,她恐慌,她害怕被弃如敝履。
宋令嘉不住地回想当日肃王与她说过的话。
为什么帝后对她赞不绝口?
肃王说,是“因为你姓宋。”
你得到的一切赞誉都是因为你是宋国公的女儿,如果你不姓宋,你什么也不是。
不可以,她还要嫁给太子,她还要做大晋的皇后!
李茵回来的第二日,她哭着跪在国公爷与宋夫人面前,可怜万分,“女儿什么都不盼,只盼阿爹阿娘能一碗水端平,不要让妹妹委屈,也……不要放弃女儿……”
还好,太子妃的位置还是她的,而不是宋令章的。
父亲母亲没有视她如弃子。
挑完料子,宋夫人又拉着她们说了一会话,才放李茵与宋令嘉各自回了院子。
怀玉捧着月白花罗在李茵身上比划,“姑娘肤色白皙、容貌淡雅,很适合这些浅色的料子,尤其是这块月白色祥云团花纹罗料,与姑娘的翠色裙子很是相配。”
李茵笑着任她比划,“你眼光好,懂得多……”
“哪有?姑娘才是见多识广……”
二人正笑着,忽有小丫鬟报说大小姐身边的桃杏来了,李茵忙让怀玉收了布匹,让桃杏进来。
桃杏人如其名,生得桃杏之花一般的好容颜,因久跟着宋令嘉,穿着打扮也与旁人不同,桃粉衫子配鹅黄裙,颇有艳色。
她一入内,先打量了屋内的陈设一番,才笑着道:“二小姐,我们姑娘前月得了件红石榴衫子,正愁颜色过艳不好搭配,今日见二小姐得了匹月白软烟罗,姑娘想着正好裁作外衫,压一压颜色。不知二小姐可愿忍痛割爱?姑娘愿意拿一匹浮光锦作为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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