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秋立刻补道:“若是三日之内不见人,或是并未真心悔过,那王小姐跋扈的名声,就要传遍京城了。”
“萧子秋!你简直……”
宋小姐拦住王知微,依然保持着完美的笑容,“好。”
言罢,她领着婢女与并不服气的王知微,正准备出门去。
“慢着。”
这一次,却是肃王出言。
“我听闻,宋小姐幼年时体弱多病,被卜卦先生断言活不过八岁,只有送至道观中才能避此劫难。在道观中的这四五年间国公爷和夫人都没见过宋小姐几面,直到十二岁后才接回家。这其中,或有什么蹊跷也不可知。”
宋小姐骤然停步,微微蹙眉,“殿下……”
“方才的玉佩,当真只是相像?而非其他?”
宋小姐攥紧了帕子,“殿下这是何意?莫非怀疑我说谎?”
“说谎与否,宋小姐心知肚明。”
这一番话说得李茵云里雾里的,她低头用拇指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这许多年来,始终如一。
爹娘相继临终前,都再三交代她一定要收好玉佩,以待来日。
这个来历不明的玉佩,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静默半晌,宋小姐再度开口,多了一丝委屈,“……不过一块玉佩而已,令嘉有什么说谎的必要吗?”
“前月宫中宴席,陛下与皇后娘娘都对宋小姐赞不绝口,认为小姐德行出众、可堪大任,小姐知道这是为何吗?”
“令嘉不知,还望殿下赐教。”
“因为你姓宋。”
宋小姐完美的明丽容颜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殿下……”
肃王语气淡淡,却不容置疑,“所以,此事还是得去请示国公爷,才最稳妥。否则,若是许多年之后他才知道亲生女儿流落在外一生,而养在身边视若明珠的女儿并非己出,该多伤心?”
萧子秋立刻附和,“对!为防有人以假换真,无法给李姑娘一个公道,我与殿下一同走一趟国公府吧。”
李茵愣愣地看着他们,不自觉地握紧了手,被玉佩硌得生疼。
她回头看看周清棠,又看看怀玉,“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亲生女儿流落在外?
李茵心中有惊涛巨浪翻涌。
怀玉看着她那失魂落魄不可置信的模样,语气不忍,“姑娘……”
“李姑娘!”
心心念念的呼唤声入耳,李茵却觉得恍若隔世。
回过头来,她看见了朝思暮想的沈慕。
不,是沈慕之。
沈慕之显然是匆匆赶到,一贯板正洁净的象牙白圆领袍袍摆沾上了几个泥点。
见肃王与萧世子都在这里,他快步入内,“殿下、萧世子……”
萧子秋拱手回礼,“沈大人。”
肃王瞥了行色匆匆的沈慕之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沈大人来得真快。”
沈慕之站定,却不敢看李茵,只低头道:“事关老师多年夙愿,沈某只觉得晚了。”
肃王没有答话,只又看了李茵一眼,“这是沈大人带回来的人,还是,一同走一趟国公府吧。”
*
国公府,正堂。
堂内与民间寻常人家一样,也是过端午的装扮,艾叶、艾草香囊、粽子、彩丝……茶案上还摆了一艘核雕龙舟。
国公爷与夫人本正在后院吃茶闲聊,听小厮通传有贵客到访,急忙忙至正堂一看,就见乌压压站着多个平日里怎么也不会凑到一处的人。
肃王萧澈、萧世子萧子秋、沈慕之沈大人、宋令嘉,还有,一个眼生的女子。
她穿着件素绿柳叶纹长衫,配素纱白裙,眉色微淡,眼中似有一汪清泉,淡雅至极,秀美至极。
虽眼生,却又有一些熟悉。
国公爷来不及去回忆在何处见过这陌生女子,连忙携着夫人上前拜道:“臣参见肃王殿下,不知殿下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国公爷与夫人不必多礼,”肃王立在一旁,微一抬手,“深夜叨扰,本是不该。只是,此事事关国公府的血脉,不可不慎。至于事情原委,还是请沈大人为您解释吧。”
“这,”国公爷看向他的得意门生——沈慕之,面露疑惑,黑白混杂的胡子都仿佛带上了点犹豫,但还是遵循了礼数,“殿下请上座。”
肃王也不客套,一撩衣袍,在梳背椅上坐下了。
“慕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慕之立在堂下,略微昏暗的烛光落在他的脸上,一时神色难辨。
“数月前,学生回常州老家祭祖,不想被山匪流寇追杀,一路逃至青州,被李姑娘所救。有一日,学生发现,李姑娘身上有一块被一分为二的玉佩,与老师的那半块纹样用料皆是相同,其缺口处,似乎可与老师那块合二为一。”
“学生知道,在老师的独女被送往太平观前,您将祖传玉佩一分为二,一半随其带往太平观,一半则留在老师手里。”
沈慕之微微侧身,似乎想要去看李茵,却又在与其对上视线前转了回去,挺直了脊背,“学生觉得可疑,又发现李姑娘对六七岁之前的记忆一无所知,便暗中查访。这才发现,李姑娘是七岁后才到云溪村的,这与小姐被送往太平观中的时间一致。”
他适时停顿,等待着国公爷的反应。
国公爷浑浊的双眼望着李茵的方向,已经完全挪不开了。
借着月光与烛火细看,这才发现,她的眉眼,与自己夫人有五分相似。
“沈大人切莫胡言!”宋令嘉看见国公爷的反应,彻底坐不住了,“阿爹阿娘,他说的都是假的……”
“嘉儿!”国公爷沉声道,“你让他说完。”
沈慕之转向李茵,视线如同往日一般温柔,“李姑娘,可否请你把玉佩拿出来,给老师与师娘一观?”
李茵沉默着,一言不发。
自方才起,李茵就懵懵的,她既想笑,又想哭。但不知为何而笑,更不知为何而哭。
上天,真的给她开了好大的一个玩笑。
“李姑娘?”沈慕之轻声唤她。
李茵有些木讷地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国公爷面前,伸出手臂,缓缓张开了手掌。
玉佩,就躺在她的手中。
国公爷颤抖着手拿过李茵的玉佩,见四季缠枝花卉并如意纹缠绕其上,其中杏花、芙蕖、木樨、梅花的纹样是他与夫人亲自选定的,哪怕十几年过去了,依然不会忘。
他静静地看了许久,从自己怀中拿出另一半,合二为一,在玉佩正中央,纹样并绕,显出一个小小的“宋”字来。
国公夫人站在他身边,见此情景,又望望李茵那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顿时,两行泪珠滚了出来。
“只是一块玉佩而已,何以能定真假?说不定就是有心之人伪造的……”
宋令嘉满脸焦急,头一回在众人面前不顾仪态,几乎是跑着扑到国公夫妇面前,“阿爹阿娘,女儿的玉佩早在七岁那年就已遗失,或许,便是被李姑娘捡了去。今日仅凭沈大人一面之词,爹娘难道就要疑心女儿吗?阿爹……”
见如此,沈慕之正声道:“学生遇见李姑娘的时候,她孤身一人,父母亡故已经很久了,要拿到其父母的证词已是不能。但是,就如宋小姐所说,仅凭学生一人之言,自然有所不足,所以,学生只好找来了李姑娘的同乡。他们与李家都是熟识,当年的事情,他们也知晓一二。”
国公爷立刻问:“他们在何处?”
“已在府外。”
国公爷道:“带他们进来!”
同乡?从前与李家交好的云溪村人就那么几个,会是谁……
不过片刻,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
李茵猛地回头。
来的,竟然是崔燕和孟松云!
事到如今,什么繁文缛节也用不着了,国公爷单刀直入,“你们都实话实说,将当年之事明明白白告诉我,国公府不会亏待了你们。”
崔燕跪在堂下,瑟缩着道:“回国公爷的话,李茵,李茵并不是李叔李婶的亲生女儿。我从一出生就在云溪村,是到了八九岁,才识得李茵的。李叔李婶一直没有孩子,直到八年前,他们才收养了李茵。只是,李叔李婶对李茵并不好……”
孟松云身着一袭蓝袍,也跪下道:“在下世代居于云溪村,李姑娘父母就住在孟家隔壁,他们一直无子,直到一日夜里,忽然有人送来一个烧得糊里糊涂的女孩子,说是被遗弃的,求他们救其一命。”
“后来,李姑娘的父母救下了她,可是,她却不太记得七八岁之前的事情了,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处,以为李叔李婶就是她的爹娘。”
一字一句入耳,宋令嘉泫然欲泣,她跪在国公夫妇跟前,“阿爹阿娘,女儿自小体弱,被送往道观这些年,从未敢忘爹娘教诲,此刻却被人诬陷并非亲生,女儿心中实在悲痛。”
国公夫人拭了泪,伸手去拉她,“嘉儿,爹娘并未疑心你,你快起来,在这里跪着像什么样子?”
宋令嘉死死拽着国公爷的袖摆,眼泪像是断了线,一滴滴砸下来。
拉不动宋令嘉,国公夫人道:“老爷,这……”
国公爷沉默片刻,道:“为今之计,唯有滴血验亲。”
第5章 归家(二) “鸠占鹊巢,只是小事?”……
堂中案几上,放着一个白瓷碗,里面盛满了干净的水。
清澈澄明,一丝杂质也无。
李茵拿起用火燎过的银针,刺破左手中指,殷红的血滴入碗中。
血滴缓缓散开,在水中飘开丝丝缕缕,如同缭绕的烟雾。
国公爷沉着脸迈至桌前,拿起了银针。见状,宋令嘉皱着一张脸又欲出言,只是话还没出口,就被国公夫人用力拽了下胳膊,对方语气沉沉,暗含警告,“嘉儿。”
宋令嘉将一肚子的话又咽了回去。
手指刺破,另一滴鲜血涌了出来。
滴答。
很轻的一声,像是阴云密布后落在檐下的第一滴雨,砸进每一个人心里。
“老爷,您的手……”
“无事。”国公爷随意抹了指尖余下的血,往左侧挪了半步,拉着走过来的夫人的手腕,一同站在了桌前。
一前一后滴入水中的两滴血不断下沉,缓缓晕开。
如丝线缠绕。
最终,两滴血渐绕渐融合,直至密不可分,融为一体。
“你,你是……”
国公夫人刹那间湿了眼,她用力挣开国公爷的手,有些踉跄地走到李茵面前。
“令……”
她本想叫她“令嘉”,可是,正堂之上,她的身边,就有一个教养多年、才貌不凡、名满帝京、被帝后称赞的宋家大小姐——“宋令嘉”。
她不得不将想要呼唤的名字咽了回去。
头一次,在京城贵夫人圈子里游刃有余、礼数周全的宋夫人于称呼一事上这么犯难。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国公夫人用力抓住了她的手,下一刻,又松了些力道,像是怕抓疼了她。
李茵不善与陌生人相交,即便这个“陌生人”是她的“亲娘”。她下意识退了一步,却又被宋夫人紧紧攥了回来。
“夫人,我……”
“不不不,怎么还叫夫人,叫‘母亲 ’才对。”宋夫人的目光黏在李茵脸上,满是痛苦,有些急切地纠正她。
凝眸细看,她才发觉,这个人,真的和记忆中的女儿很像,很像……
宋夫人身后,年近五十的国公爷双手撑在桌上,手指用力,几乎陷进木里,死死盯着合二为一的血滴。
见他们这等反应,众人自然明了结果如何。
肃王从上首站起来,随手掸掸宽大的衣袖,信步走到桌边,转头瞥了一眼碗中情状,“国公爷,宋小姐不用验吗?”
宋夫人猛地转头,去看宋令嘉,脸上泪痕尤在,手却还攥着李茵。
“阿爹,阿娘,我……”
宋令嘉的声音在发抖。
“本王可是听说,国公爷与夫人这些年,只有一个女儿。”
国公爷抬头起身,面上却没有众人想象中的大起大落、悲喜交加。
他与肃王相对而立,语气是十二分的冷静,“嘉儿就不用验了,养在身边这许多年,我还是知道。”
肃王微微偏头,以示不解,“哦?”
“殿下有所不知,当初我与夫人,有两个女儿,大的那个因病被送往太平观,而小的那个,在很小的时候就走失了。这件事情鲜少有人知道,这些年我们从未停止过寻找,但一直没有音讯。今日,还要多谢慕之与殿下将其送回。”
沈慕之愣了一下,立刻拱手作揖,“这是学生分内之事。”
“确实如此,”宋夫人放开李茵的一只手,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勉强平稳下来,“我怀上小女儿那年正值干旱,老爷日夜繁忙,京城人心惶惶,我便回了娘家养胎。生产之后,国公府中知道的人并不多,老爷从百忙中抽出空给那孩子取了名字,叫宋令章。只可惜……”
她转向李茵,以袖掩面,声泪俱下,“我的令章尚在襁褓,就被歹人夺了去,我们苦寻这些年,今日终于找到了……”
“这些事情,本王倒是从未听说过。”
“殿下潜心诗书,研习圣人之道,此等小事,只在闺中,殿下不知乃是常理。”
肃王嘴角微勾,却没什么真切的笑意,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正欲再问。
国公爷又道:“今日是端午,诸位若是在此处站上一夜,倒是国公府失礼。夫人,你先带着他们去后院坐坐吧,那里摆好了茶水瓜果和粽子。我与殿下还有话要说,等说完了,再去招待诸位。”
他看着立在一旁听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的萧子秋,又看一眼脸上赤白交加几欲昏倒的宋令嘉,恨不得立刻将所有人都轰走。
还好,宋夫人拭了泪,又变作了温柔得体的高门贵妇的模样,“此处风大,诸位随我来吧。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说完,她拉了李茵的手,领着萧子秋、宋令嘉与沈慕之往后院走去。李茵低垂着头,如傀儡一般,乖乖被她牵着,面上无喜无怒,悲戚与喜悦都不见,只是,脚步有些不稳。
沈慕之面色凝重,萧子秋则一脸意犹未尽。
宋令嘉走在最后,她的双手藏在精致华美的宽袍大袖下,已经拧作一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借来一点力气。
前方,宋夫人小心翼翼地牵着李茵,正贴心地低头告诉她“当心台阶”,这亲密模样刺痛了她的眼,从前,那是她才有的殊荣。
如今,不再属于她了。
顿时,她的手掐得更用力。
一行人远去,肃王的脸彻底冷下来,幽深若寒潭的眸子结了冰。
他启唇反问,“与亲生骨肉分离,被人鸠占鹊巢,只是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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