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纷纭没能扰了临丰塔内谢呈的清静,文惠帝来寻他时,他正悠然与自己下着棋。
眼前的青年身着暗纹白袍,再简单不过的料子将谢呈的轮廓描得清瘦飘逸,抬手落子时广袖滑动好似天上银河。
文惠帝与谢呈见面的次数不少,但每每见到他时心中还是不禁感叹此人的鹤骨松姿。
见到来人,谢呈起身颔首以示敬意。
“将东西收下去吧,”他转头吩咐身后的人,“再去替陛下拿个软垫过来。”
“不用这般麻烦,朕没有那么金贵,”文惠帝直接盘腿坐下,招呼谢呈道,“国师也请坐吧,在朕面前,你用不着拘礼。”
谢呈自然遵从文惠帝的意愿,面带浅笑待对方开口。
又是这样,文惠帝心想,先不谈他是一位在朝堂上皱下眉便能令文武百官心惊胆战的帝王,便是论起齿列,也该是他在谈话中掌控节奏。
然而数次交锋的结果使他不得不承认,谢呈远比他沉得住气。
话又说回来,若非谢呈有着这样超凡的特质,他也不会如此信服。
“国师应能猜到朕今日缘何来临丰塔吧。”在那双仿佛能将他底细看透的眼中败下阵来,文惠帝道。
谢呈闻言看了眼外面,又看向文惠帝,点到为止:“近来皇城内似乎不太平。”
“朕瞧国师神色平静,像是对外头的情况早有预见,”文惠帝摩梭着翠玉扳指,道,“所以那陨星降临该作何解?”
“那夜谢某凭栏而倚,恰巧观得此星于穹宇猝然坠落,”谢呈回道,“但在这之前,在下连着几夜观望天象,并未算出它会降落。”
听罢,文惠帝的面色立沉:“照国师的意思,这陨星的降落果真是异状?”
谢呈不疾不缓地说:“陛下稍安勿躁,并非所有异事皆是不祥之兆。在下昨夜再观星象,发现离珠星移,此星之陨应与其相关。”
“离珠星移?”文惠帝也略懂一些星象,应道,“后宫要生乱?”
“陛下跟在下当时想到了一处,谢某忙去看紫宫,却见阴德星无异动,”谢呈顿了顿,道,“想来致使离珠星移的源头不在禁内,但在天子脚下,皇城之内。”
文惠帝被他这问一句讲一句的方式弄得心急:“国师莫要再与朕卖关子了,还请明示。”
“数日前南斗六星青黄细微,是大臣失位、司理受损之兆,与离珠星移的异动结合来看……”谢呈忽而转了话锋,“最近宫外可是有什么悬而未决的冤案?那案子应涉及女子状告官员吧。”
“冤情不得抒发,行恶者未得报应,是以天地间阴阳失调,陨星不期而至。”
文惠帝拨转扳指的动作暂停,眸中划过暗光,未有及时回应。
他的反应使得谢呈了然,道:“陛下心中应已有了眉目。”
对方将话说得足够明白,文惠帝怎会想不到这冤案与官员指向何事何人。
但……文惠帝思及那日清宴殿内,孙进之父——辅佐先皇开国的肱骨之臣,因着儿孙做下的错事,不惜抛却颜面对他叩首再叩首,老泪纵横地央求他放过孙益平这个孙家独苗。
他无法对着这样一位老臣说出绝情之话,只能应下。
谁料终究难逃苍天的法眼……遭遇两难的文惠帝看向谢呈,心存侥幸:“若放任不理,这陨星可会如外头所传那般损伤国祚?”
像是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谢呈如实答道:“阴阳失调绝非小事,长此以往,男女之力悬殊,两相消磨,恐会引得民情激愤。”
文惠帝心中稍作挣扎后,问道:“那依国师之见,朕该如何处置此事?”
“谢某惶恐,不敢替陛下做主。”谢呈对掖着手,作势起身。
“欸,”文惠帝伸手虚虚地扶他,道,“是朕有求于国师,你但说无妨。”
他虽这样说,谢呈却不能不恪守分寸,仍旧站着回答:“若陛下意在眼前,那么最好的法子便是让冤情得以伸张,还被害女子公道。”
“国师不是朝中人,因此有所不知,朕不是不愿意替那群女子做主,然律法规定‘妻妾不得状告主人’,”文惠帝吐出胸中郁结的气,道,“这律法是在先皇那时便定下的,已实行了几十年,朕总不能为这些女子破例吧。”
这话涉及朝中决断,谢呈不便置评。
“国师你……”文惠帝想说青年不必如此拘于分寸,可望进对方明镜似的眸子,又觉得不该说这话,索性改口问,“若朕意在长远呢?”
“天上女史星暗淡已久,天下女子怨气积攒颇深,”谢呈暗示道,“陛下需明白,阴阳失调不是一朝一夕间造成的。”
“此事终究得由陛下做出定夺。在下不敢透露太多天机,只得言尽于此。”
话落,谢呈垂眸噤声,文惠帝清楚这是他一贯“说半句藏半句”的作风。
“朕明白了,”男人道,“朕回去后会三思而行。”
谢呈将文惠帝送至门外,对方制止了他多送,便返回屋中。
“主子。”身着蓝袍的青年从屏风后走出,对着谢呈躬身道。
若是林蕴霏在场,定能认出他是承天府外叫住她的那个书生;若是徐记茶肆的店小二在场,定能认出他是那个吓到他的人。
“事情办成了吗?”潜睿已将适才他未下完的棋搬回桌上,谢呈随手拈起一颗黑子把玩。
蓝袍青年回道:“属下已按主子的要求,将消息传到市坊,并且告诉了那位女子该如何说话。”
“你做得很好,”谢呈将黑棋丢进棋篓中,“下去休息吧。”
第30章 没有人规定女将军就该眉目英气,就该有着与男子媲美的高大体格。
百姓们迟迟未等到上头的回应, 自发猜起了陨星降落预兆着什么,随后就有人联想到最近皇城内闹得挺大的孙府侍妾案,纷纷传道:正是因为孙益平做了错事却没受到重惩, 正是因为女子们身怀冤屈却没得到公道,上天为此事所不满, 才降下凶星。
而那位凭空消失的樵夫的娘子站了出来,道出一个新的消息。
这位娘子说在陨星降落的前夕, 她梦到自己忽然身在一片洞天福地,往里走见到清湖之上悬坐着一位身环瑞霭、头顶祥光的素袍女子。她未有见过这样的阵仗, 当即跪伏下去。对方于是问她可是有什么心愿。
她左思右想, 终究不敢瞒骗这位神仙人物,便道出心中不忿:她的夫君看似憨厚老实, 背地里却拿着她辛苦织绢卖出的钱去/赌/窟/里挥霍, 输光银两后回到家中对她与女儿大打出手, 甚至还动了卖女换钱的念头。
她几次想带女儿回母家, 却被他持砍柴的刀要挟, 只得作罢。
若说她有什么心愿, 便是希望她与女儿能逃离他的魔爪。听她说完后,那位素袍女子高深莫测地说了句“你会得偿所愿的”。她还没能问对方此言是何意,女子轻挥衣袖将她震出山洞外,她亦正巧从梦中醒来。
她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场黄粱梦,故没放在心上。哪知次日陨星降落,她的夫君成了头一位近距离目睹陨星的人, 且于那夜无端消失在她的枕边,荒诞梦境真的得到应验。
众人得知此消息后, 猜测她梦中的那位素袍女子或许就是陨星所化,意图惩处世间伤害女子的男子们。
总而言之, 陨星一事被传得愈发玄乎、愈发激烈。
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听闻此事,执笔写下一篇洋洋洒洒的《述冤赋》,其中有句“千金愿市水中月,几文轻许妾同穴”毒辣地讽刺了孙益平与那位樵夫的恶行,而那句“不见头上明镜悬,但见此恨东流水”则道出那群女子的悲怨心声。
这篇文赋很快传到了林蕴霏手中,她是在楹玉力荐之下才去读的。
看之前她以为会是浮于表面、为争噱头的矫揉之作,不曾想字字珠玑,直击孙家的恶行,又言明女子处世之难,末处一句“须知妇人苦1,当为破陈规”鞭辟入里,切中世道不公之根源。
“你可打听了这篇文赋是出自谁人之手?”林蕴霏读罢,抬首问道。
“据说是一位进京参加会试的书生,他的名字……”楹玉想了好一会儿没能记起来,道,“奴婢有些忘了,只记得他好像姓江。”
“对不住啊,殿下,不若奴婢出去再问一下吧。”
林蕴霏叫住了她,将纸置在手边的桌上,道:“楹玉,不必去问了。假使他能在会试与殿试中榜上有名,我自会知晓他的姓名。”
单是一篇文赋,或许是飞来神笔,还不足以令她非要结识他不可。
“明日便是筠老夫人的寿辰了。”林蕴霏思及此事心中忐忑有之,但期待居多。
谢呈那边已按他们的计划顺利推进,接下来该轮到她出手了。
*
虽有陨星的事情在前,但翌日的清远候府外却是车水马龙。
林蕴霏挑起帏子往外看,各家的马车将这一条街完全堵住了,一时间谁都无法挪动一步。
“今日京城内稍有些头脸的人都来了,一个个又携带着家眷,因此人格外多,”楹玉观察着她的脸色,道,“殿下莫急,奴婢这便下去叫前面的快些让出一条道。”
“欸,我并不急,”林蕴霏忙拉住她,“今日是筠老夫人的寿辰,我怎么好在清远候府外摆威风,且等等吧。若是实在太慢,直接下马走一段也是无妨的。”
楹玉道好,盯着她看了一阵子,没忍住问道:“殿下最后又加了什么贺礼啊?”
林蕴霏狡黠一笑,藏了半截话:“一壶再普通不过的酒。”
“酒?”楹玉总觉得林蕴霏不会送一壶简单的酒,添了句,“这几日奴婢都没见着管家的人影,殿下是不是派他去找了什么珍奇的好酒?”
“算是吧,”林蕴霏转动眼波,吊她的好奇心,“一会儿你便知晓了。”
最终两人还是选择下马而行,侯府门口迎接的管家见到林蕴霏,躬身对揖以迎:“见过公主殿下。”
“烦请管家稍后在宴上替我将那壶酒呈于老夫人。”林蕴霏向他颔首,扬手命随从将贺礼移交给这位管家身后的小厮。
“殿下放心,小的记下了,”向她做完保证,管家朝内高声喊道,“嘉和公主到。”
由另一位围着红色头巾的小厮领路,林蕴霏跨过垂花门,瞧见两垂莲柱间雕着寿桃缠枝与五蝠纹,很是应景。
过了垂花门后就此进入内宅,不同于府门的华丽与外院的恢弘大气,清远候府内宅的布置算得上简陋,双目所及唯有几座假山与一座凉亭,与林蕴霏几步一景的公主府全然不能相提并论。
想来筠老夫人这位当家主母遵奉的是节俭持家的家风。
林蕴霏由抄手游廊走至正堂,这便是筠老夫人设宴的地方,许多先到的客人已然坐下。
王侯之家内办的筵席自然不会让客人随意乱坐,左右前后的席位该如何安排,此中藏有大门道:官员品秩、朝中派系、关系亲疏,这些皆在主人家的考虑之内。
而作为今上的嫡公主,林蕴霏在此类筵席中向来坐在最邻近主位的地方。
坐下后,林蕴霏端起桌上的茶水,借此动作环顾四周,目光最后定在暂且空缺的主位上。
没等太久,席间客人几乎满座,管家见状下去通传。
忽而感觉到一束难以忽略的目光灼灼烫在她的后背,林蕴霏偏头看去,抓获住来不及移开眼的对方。
那是一个梳着双平髻的姑娘,鹅蛋脸上眉如小月,眸似双星,瞧着不过豆蔻年华。
她坐在林蕴霏对面稍下些的位置,应是某位达官家的小姐。但奇怪的是,她身边没有父母作陪。
林蕴霏前世与京中的小姐们来往甚少,因此通常无法将她们的姓名与面孔配上,对这位小姐亦是如此。
难道是哪家的孤女?不应该啊,林蕴霏记得京官中只有一家小姐是孤女,但那位小姐自幼体弱,今年年初去了瓜洲休养,至今未有回京的消息。
实在想不出此人是谁,林蕴霏便放弃了,继续直视对方。
不过她能感受得到,这位姑娘的目光中没有恶意,只有好奇。
“侯爷,夫人到——”管家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你打量我、我打量你的相互试探。
林蕴霏循声看去,穿着常服的清远候携着身着繁饰朝服的筠老夫人走到主桌,管家则跟在他们身后。
与林蕴霏设想的样子大不相同,这位曾经叱吒沙场的筠老夫人既不高大,也不威猛。
她是很明显的江南长相,五官标致,肌肤白皙,尽管年岁上来后面颊有些凹陷,仍能看出她年轻时定是位清丽的美人。
寿星露了面,众人岂有安坐不动的道理,皆起身待两人开口。
“多谢诸位今日肯赏光来姚府庆贺老身的寿辰,”筠老夫人拿起桌上的酒樽,浅笑道,“大家不必拘礼,只管吃好喝好,我先以此杯敬诸位贵客。”
她借袖子的遮挡一口饮尽酒水后,翻腕将变空的酒樽朝向众人。
林蕴霏自她出现后目光便钉在她身上。
筠老夫人的眼角堆着褶皱,眸中淌着的是被岁月磋磨后沉淀下来的温和,抿着唇笑不见牙齿,举手投足间是一派叫人挑不出错的端庄风度。
唯独饮酒的动作还有几分从前豪气干云的掠影。
“我等幸逢胜饯,万望筠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众人一起讲出贺词。
“诸位都请坐下吧。”筠老夫人动筷夹了块鱼肉,随即给管家递了个眼色,对方识体地接上话,道:“主客已齐,寿宴开始。”
可席间还有一桌是空着的,正巧是林蕴霏左手边的那桌。
不仅是林蕴霏,宾客们显然都发现了这缺席的一桌,因着那些目光往这边扫时难免顺带落到她身上,林蕴霏很难不知晓。
是谁有这么大的牌面,收了清远候府家的帖子却不来?众人此刻心中的想法估计与林蕴霏不谋而合。
等候良久的乐师得令来到宴席中间,奏拉起欢快喜庆的乐声,婢女小厮们低首端着雕琢精致的佳肴珍馐往宾客桌上放。
在座诸位的心思很快被转移,纷纷尝菜饮酒。
趁着楹玉替她布菜的空当,林蕴霏问楹玉:“你也见着筠老夫人了,感觉如何?”
楹玉抓握着筷子的手因为激动的余韵控制不住地抖着,压低声音回答林蕴霏:“她与奴婢想像中的样子的有些出入,看起来很是温柔娴静。”
“说来听听,你想像中的筠老夫人是什么样的?”林蕴霏瞧着她眼神还不住地往筠老夫人那儿瞄,揶揄道,“是不是三头六臂,无所不能?”
听出她的调侃,楹玉也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浮夸逾矩,忙又多看了主位上的人几眼,转回头对林蕴霏说:“奴婢原以为筠老夫人会是位猿背蜂腰的女子,不想她的身量纤秾合度,瞧着与奴婢没什么分别。”
“不过,想到筠老夫人是以这般寻常之躯弄刀甩枪、平定战乱的,倒是让奴婢心中敬畏更甚。”
是啊,没有人规定女将军就该眉目英气,就该有着与男子媲美的高大体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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