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蕴霏心中感叹道,适才她竟也落入窠臼,对未见面的筠老夫人做出了无意义的设想。
林蕴霏尚未反省完,一位小厮匆匆跑进来,嘴里喊道:“侯爷,老夫人——圣旨到。”
筠老夫人作为大昭唯一一位女将军,夫君清远候又是本朝老臣,今日文惠帝会派人来宣读文诰、宣赐礼物不是件值得令人意外的事,让林蕴霏感到意外的是宣读圣旨的那个人。
第31章 意在见而不得,望远相思。
胜雪似的衣角飘进视线里的那一瞬, 林蕴霏若有所感地望去,隔着席间众人对上来者的灰眸。
说是对视,但林蕴霏更倾向于是她的错觉, 毕竟让谢呈在这么多人之中一眼便看见她,这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国师竟然也来了!”林蕴霏听得身边的人惊叹道。
另一人吸了口冷气:“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国师呢, 果然如传闻那般,不, 比传闻说得还要绝尘拔俗!”
被数十双眼眸盯着,谢呈牵起的嘴角弧度不曾改变一分。
他手持明黄圣旨站定在席间, 在众人准备跪地接旨前开口, 嗓音如玉环相扣,清润悦耳:“陛下说了, 今日是筠老夫人的寿辰, 是喜气云腾之日, 诸位且站着听圣旨便好。”
“有敕。乃眷良辰1, 来庆诞辰。卿巾帼之身, 纯忠许国。雅望既隆, 仰成弥重。式示眷怀,永介寿祺。钦赐清远候府金玉如意一柄,黄金百两、酒五十壶、米面各二十斛。”
清远候与筠老夫人上前双手恭敬地接过圣旨,谢呈笼袖道:“谢某来迟一步,望二位见谅。”
他拿着圣旨过来,谁人敢说他的不是。
何况众所周知, 谢呈常年不下临丰塔,就连宫宴都鲜少出席, 此次能出现在清远候府,便可见他对筠老夫人的尊重。
与皆不作声想听他们谈话的众人一样, 林蕴霏目光锁定着谢呈,好奇他今日来此的意图。
“国师能来姚府,老身已是感激不尽,”筠老夫人抬手做出“请”的动作,道,“那个空出来的位置是为国师准备的,国师快请坐下享用菲酌素餐。”
眼见得三人聊罢,谢呈径直朝着她走来并在她左边坐下,林蕴霏心中无端生出一股被人抓了个正着的尴尬。
不用去谢某眸中求证,林蕴霏也知晓,对方肯定猜到了她来清远候府的目的。
她上次在临丰塔内刻意留给谢呈的悬念就这么轻易被堪破,林蕴霏说不牙痒,那绝对是假话。
“真巧,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殿下。”面前人的眸光如有藏刀,谢呈恍若未见地迎上。
“是啊,我也没想到能在此遇见国师,”林蕴霏收紧后槽牙,话从齿缝中挤出,面上则扬着微笑,“我还以为国师近日会因为陨星一事焦头烂额呢。”
言下之意,他怎么会得闲来姚府晃荡。
谢呈从容辩解道:“筠老夫人与庆平大师是旧识,我作为他的弟子,代他来看望下故友。”
是个叫人无法置疑的理由,如此说来,倒是她误会他了。
林蕴霏举起茶盏,放软了声音求和:“今日是个吉日,我便以此茶代酒,敬国师。”
眼下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藉着宴会左右走动、攀谈起来,因此林蕴霏与谢呈的这一互动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谢呈亦端起茶盏,尾音携着笑意:“回敬殿下。”
几曲奏罢,乐师们起身排成整齐一列,由小厮领着下去拿赏钱。不消眨眼的工夫,扮相精致艳华的伶人们挪动莲步来到场中特意搭起的高台,立定只待贵人们点戏。
这第一出自是由寿星来点,筠老夫人拿过戏单,点了一出吉庆戏文。
管侍的人按座位顺序将戏单递到林蕴霏跟前,她掠过上面列着的几出戏文,谦让了一回,于是顺延至谢呈手上。
谢呈以不通戏文为由向后谦让,后面的那位不再谦让,点了一出唱打热闹的“挂帅”,恰也奉迎筠老夫人的巾帼事迹。
笙耧鼓乐少时响起,伶人们声如细丝,旋动身段,调笑打诨,定格亮相,叫听者们不免跟着摇头晃脑、为之入迷。
余光中管家端出一只眼熟的酒壶放至筠老夫人的桌上,林蕴霏立即将目光投过去。
“那是殿下带来的贺礼吧。”身旁的谢呈语气笃定。
林蕴霏顾不得回答他,凝神望着筠老夫人那边的动静。
管家附耳对人说了话,大抵是提到了她,筠老夫人朝这边看来,林蕴霏于是遥遥冲对方礼貌颔首。
接着管家为筠老夫人倒了小杯酒,她先是轻嗅了下气味,然后稍有迟疑地抿了一口。
不出林蕴霏的意料,须臾间对方面上浮现出一抹惊异。
随后她将杯中酒饮尽,拿着酒杯好一会儿未有动作,垂下眼眸仿佛陷入一场久远的回忆。
那该是一段与风追逐、与日争光的年华。
身侧的清远候发现了她的神游,一语将筠老夫人从昔年浮光中唤醒,她对着他说了什么,随后起身对众人道:“老身有些不胜酒力,欲去后院喝盏醒酒茶。诸位不必介怀,我稍缓便回,与大家分食寿桃。”
话落,她由婢女搀着转身,不偏不倚地望了林蕴霏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
林蕴霏领会到对方的意思,起身欲跟上。
“殿下,”谢呈曼声唤她,好似柳条轻撩湖面,“愿殿下此去遂意。”
遂的是何意,他们心照不宣。
“那便借国师吉言。”林蕴霏对他灿然一笑。
未受到阻拦跟着筠老夫人走到一间敞开门的房间,林蕴霏迈入门槛前请示道:“筠老夫人,晚辈能够进来吗?”
“嘉和公主,请进。”女人的声音跟宴会上相比,有意低沉了几分。
林蕴霏于是踏进屋内,与这位曾叱吒沙场的女将军对上眼。
那双见识过血刃白骨的眼乍然现出肃肃威光,尽管对方还是那张秀丽皮囊、那副纤细身躯,周身的气度却有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她是位可以纵马定国的将军:见了此刻的她,无人会质疑这点。
她身上散发出的威压仿佛是可卷起漫天沙尘的罡风,铺天盖地地朝林蕴霏涌去。
然而林蕴霏只是看着她,眼眸明亮赛春光。
筠老夫人弯起唇瓣,陡然恢复和蔼模样:“殿下年纪轻轻便有此泰然风范,真叫老身自愧弗如。”
“似我这般年岁时,老夫人已然奔赴沙场点兵,我远不及您,”林蕴霏走上前几步,作揖道,“嘉和冒昧尾随而来,望老夫人勿怪。”
筠老夫人摆手让身边的婢女退下,又对林蕴霏说:“殿下请坐吧,我们坐下谈。”
林蕴霏于是坐下,双目未曾离开对方的脸。
“殿下怎么想到送我那壶酒?”思及那股仿佛还萦绕在喉间的辛辣,筠老夫人不免有些感怀,“说起来,老身已有好久没有喝到军中的浊酒了。”
“殿下可能不知道吧,这酒还有一个文雅的名字,叫做‘沙中月’,取自那句‘征人烧断蓬,对泣沙中月2’,意在见而不得,望远相思。那时我随先皇征战,每夺下一个关隘,先皇便会用此酒犒赏三军,众人勾肩搭背对月豪饮,不醉不归。”说着,她面上露出追忆之色。
林蕴霏顺着她的话闲谈:“如今这酒在军中极为少见,我派人寻遍了皇城,才找到还酿造此酒的那户酒家。将酒赠予老夫人前,我出于好奇尝了一小杯,被呛得差点失声。”
那不一般的辛辣因着这话重新涌上喉头,林蕴霏皱了皱鼻子。
瞧见她那鲜焕的神情,筠老夫人忍俊不禁:“这酒是从农家中传出来的,浑而不醇,胜在容易酿造,价钱低廉。行军之人随时都可能提枪应战,为保持头脑清醒,军中明令不得擅自饮酒,更遑论这般三两杯就能使人面红的烈酒。”
“然而身处行伍远离故乡亲眷,抬头低首皆是如霜白骨,战士们偶尔需要酒来一醉,这时一坛烈酒便显得尤为紧要。几杯下肚,无论是忧是惧,是喜是哀,都成了眼前泡影,翌日醒来时纵马冲锋,又是扩疆辟土的好汉!”
筠老夫人越说语调越高,沉寂在骨子里数年的沸血豪情骤然叫嚣。
但当她环顾四周,发觉自己能望见的仅是深宅的一角飞檐时,双眸暗淡下来,声音也变得平静:“这二十来年今上奉行休养生息之策,大昭逐渐富庶,国库逐渐充盈,因而供军中战士们饮的酒也变得好起来,沙中月作为劣酒自是被搁置了。”
“原来其中有这样一段渊源。”林蕴霏听后颔首道。
“殿下费尽心思替我寻得此酒,”怕再聊这些往事自己会失态,筠老夫人另起话头,“总不会只是为了来听老身讲这段渊源吧。”
“晚辈的确带着旁的心思前来,”既然她先切入正题,林蕴霏也不扭捏,正色道,“我观老夫人亦是直爽之人,我便不拐弯抹角了。”
“我想恳请老夫人出面,为我劝说陛下创办女学、拔擢女官。”
听到林蕴霏的话,筠老夫人眸光一闪,转瞬归于平常:“殿下为何不直接与陛下说明心中所想,反而要由我这儿绕一圈?”
她在洞察人心的资历上比起林蕴霏只深不浅,当即正中其要。
林蕴霏坦然看着她:“老夫人慧眼如炬,应也知晓我的这些想法颇为大胆。若由我向陛下提及,他只会当作是小儿胡闹之举。老夫人则不同,你是被先皇盛赞为天下女子榜样的开国元老,假使老夫人愿意向他提出这些想法,他定会予以斟酌,或能成事。”
“前几日老身听说了殿下路见不平、为一女子求得公道的事,当时便觉殿下是位不一般的女子。如今一瞧,只觉还是低估了你。”筠老夫人笑着道出赞许之言,令林蕴霏以为她就要答应自己的请求。
“但仅因为欣赏殿下的为人,老身不至于代你面圣陈请。”
她全然未有迷失在林蕴霏的漂亮话中,并且回以林蕴霏同样的话术。
第32章 “祖母能当得大将军,我亦能当得女官。”
心中并未感到太大的落空, 毕竟林蕴霏也还没使出全力:“老夫人可愿先听听晚辈对女学与女官的设想?”
对方默然不语,便是准许之意。
“晚辈斗胆想让天下女子步出闺阁,如男子进入私塾、书院乃至太学一般进入女学攻读圣贤典籍。男子读什么书, 她们便读什么书。而后效仿男子参与科考,她们也做笔考, 由学士们批卷选出考绩出众者,分配为不同品轶的女官。”
“女官们不仅可入后宫, 亦可入前朝,为国效力。”
筠老夫人看着她眉目奕奕的模样, 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那时她亦是初生牛犊, 尚不知女子想在军中立足有多么不易。父亲不答应她上战场,她便悄悄打马跟在队伍的后头, 斫木斩棘, 翻越山头, 宿在冷石上, 饮水野溪中, 无有发出一句怨言。
他见她肯吃风餐露宿的苦, 转念答应了她随军的请求,并带她与将士会面。
碍于父亲的威望,军中上下未曾当她面说她一句不是,但她能感受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纷杂目光,好奇、不屑、嘲弄,宛如带刺长鞭向她挥斥而来。
那夜她终于歇在了营帐中, 不必受风雨侵扰。
她却将自己蒙进被褥,无声地大哭一场, 咸涩泪水浸湿整张面颊。
翌日她寻到她的父亲,说愿从寻常小卒做起, 按照军功晋升。
自此她跟着兵卒们同食同住、同操同练,在一月后的战事中斩杀敌军十人,使那群只认拳头软硬的汉子开始对她改观。
而后她又豁出性命永远冲在大军的最前方,啖血饮酒在所不辞,终于收服了父亲培养的府兵。
再接着前朝生乱、民不聊生,她顺着局势拥立先皇为帅,凭借长枪数次荡开绝境。
她幼时曾对爹娘拍拍胸脯,轻言“终有一日,我也会成号令千军万马的威武将军”。
彼时她还不知晓,从受全军孤立的马前卒变成后来掌管数万兵卒的将军,她用了将近十年,换来遍体难消的丑陋疤痕。
而从声名大噪的女将军变成在宅院中深居简出的侯爷夫人,她仅用了怀胎的那十个月。
因为知晓来路多艰且不会有太好的结果,所以再于心不忍,她也要口出恶言让林蕴霏及时止损。
隔着粗糙的茧抵着另一个厚茧,筠老夫人交缠十指。
“殿下,恕我倚老卖老讲上两句不中听的话。创立女学是前所未有的举措,有违世俗认知,甫一提出,朝野上下不知要有多少质疑之音。你的想法虽好,但实难推行。便是我进宫献言,陛下也断不会采用。”
对方回绝地太快了,好似急于将她打发走。
好在林蕴霏没有错失女人适才眸底的挣扎,她紧接着出言争取道:“我正因清楚这些想法不易实现,所以才来寻老夫人您相助。老夫人曾匹马当先成为行伍间头一位女将军,我相信您绝非知难而退的人。”
“倘若连老夫人都不敢出面,晚辈再想不出还有谁愿意替天下女子争权。”
“殿下不必给我戴这样的高帽,老身属实是无力相帮。”对方防意如城、油盐不进,让林蕴霏一时不知该如何为继。
林蕴霏自然不会就此放弃游说,心中则难免感到挫败。
在沉默中林蕴霏搜肠刮肚,想要找到更能打动人的措辞,脑子却面临一片空白。
“邓筠将军,晚辈还是想再说几句劝言,”面前少女吐字唤出那个她暌违许久的称谓,邓筠砌起的心墙因这一晃神刷然倒下大半,“我清楚您担心创办女学与拔擢女官的想法即便说出去也可能会成空,但那又何妨呢?”
“若是暂时无法将女学推至大昭全境,先在皇城中试行亦无不可。”
“若是女官暂时不得立于前朝,那就退而求其次,先在后宫中站稳脚跟,慢慢谋取未来。”
“若最终什么都求不到,那我也认命,继续琢磨其他或许可行的法子。”林蕴霏万分恳切地看着她,道出那些是劝说她、更是坦露自己心志的话。
“总之,若我试遍所有可能,哪怕仍然无功而返,亦能换取我心无愧。”
好一句问心无愧!
眼前遮蔽天日的重峦叠嶂就此剥落,金日破开云雾直直照亮心湖。
邓筠长林蕴霏几十岁,她见过不计其数困囿于宅院的女子,其中包括迷失了自由与姓氏的自己。
人人唤她筠夫人,称她是清远候府的当家主母,称她是清远候姚舜义的妻子。
她听着这些称呼,逐渐也变得习以为常,甚至忘记了她最初争取功勋是为了让天下人惊叹着讲出“你说那位威名赫赫的女将军啊,她叫做邓筠”。
她真正想要听到的称呼是将军,是邓筠,而非谁的妻财。
邓筠扪心自问,若今日她不答应林蕴霏的请求,待林蕴霏走出姚府后,午夜梦回之时,她对镜顾影可会后悔?
应是会后悔的吧。“沙中月”入喉时她便察觉前尘恍若隔世,她似是行差踏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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